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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六章 任是千般坎坷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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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淮安,城东渡口。
往来河舟画舫络绎不绝,岸边木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渡口左右,曲栏蜿蜒,临河岸边花红柳绿。
渡口一艘客舟方一靠岸,船舱微微摇晃,舱门上的湘妃雨帘被人用一把折扇挑起,自舱里走出一位翩逸俊朗的男子,他立在船头遥遥看向远处清秀文雅的城楼坊舍。
身后雨帘再次掀起,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步出舱来,面上的络腮胡子卧蚕眉,使得他看起来更显彪悍。他靠近船头站立的男子,恭敬有礼地道:“十四爷,此处离城中街市还有段路程,我们必须弃舟登岸了。”
胤祯将折扇一打,举步踏上木桥,清风阵阵,两岸丛丛茶花簌簌飘坠,落满了木桥夹板,迷幻朦胧。
络腮大汉下船登岸,打眼往木桥左岸看去,四名褚衣带刀的男子扶剑静候,身后良驹宝马引颈食草,一派悠闲。他收回目光俯首道:“十四爷,一切安排妥当了,您是要稍适休息还是即刻出发?”
胤祯双眼寒亮,他将手中折扇一点一点收起,声音略显暗沉:“吴旭,此次离京事出突然,今日我们所要问查之事,我不想让八哥九哥知道,一点一滴都不容泄露出去,让他们把人带到苓园,我要亲自审问。”
吴旭闻言一愣,却也并未多言,随即领命往左岸而去,他向其中一名男子略作交代,便见那男子遥遥向胤祯抱拳一礼,继而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秋高气爽,朗朗乾坤,青蔚长天,万里无云。
京中郊野,墨竹庭。
高阁碧瓦,云桥玉阶,屋前一脉的幽篁成林,秋水无痕。
青竹桥廊之上,李卫谨慎地陪同着刚下早朝风尘而归的胤禛一路往书房走来。
胤禛冷锐冰削的容颜霜华凌冽,脚下步伐速急而沉稳,“可有消息传回?”
李卫回道:“十四爷确实一路进入淮安府,究竟所为何事,目前还尚未可知。”
胤禛道:“将消息通告博尔多,让他万事谨慎,命沈竹先将手里的事暂缓,让他亲自盯着十四,仝奭那里叫他尽快查清始末早日回京复命。”
李卫应声称是,说话间,两人绕过穿堂楹柱,屋前青竹木阶上一层秋叶覆落,竹木潇影,清新而幽静。
推门入内,胤禛将朝冠脱下,放置案上,抬头问道:“那边庄子如何?”
李卫耸耸鼻翼,痞痞笑道:“若非四爷说那女人还有所用,奴才必定彻底拔除了这祸根。那女人并非万不顾及,只要她还心有所念就必有弱点,庄子里她身边服侍之人皆为奴才心腹之人,奴才已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请四爷放心。”
胤禛微一颔首便不再多问,他抬手在案上一叠书册中抽出几张雪笺递给李卫:“想办法拿到这几个人私扣库银的证据,不必具细,有个大概方向即可,之后交给毓庆宫侍卫总管,让他尽快协助皇太子着手稽查银库。”
李卫骨溜溜的眼睛一顿,呆了呆迟疑地问道:“给……毓庆宫侍卫总管?”
胤禛冷眸一抬淡淡地扫他一眼,随之取来案上一本尚未入墨的奏章,提了砚台上未干的狼毫边写边道:“此事你尽快去办,五日之内我要听到皇阿玛在金銮殿上亲问此事。”
李卫被他一眼扫过之后瞬间恢复机灵敏捷的模样:“是,奴才这就去办。”
淡香扑面,馨甜温软。
苓园清幽雅静的青木小道两旁,一树树纯净欣美的白色茶花静静绽放,忽而一阵劲风携带着隐约细密的脚步声拂过,几片纯美的花瓣缓缓旋落,悄然跌碎一池秋水。
素日丰神俊美潇洒狂傲的十四爷,此时一脸冷峻清寒,飞扬的眉目鲜见地寒凉如玉,他将一把折扇倒握负于身后,疾步穿过青木林道,尚未停顿便将尽头一间精舍简雅的湘木雕门一把推开。
室内正堂之前一名身着墨蓝粗布衣裙的妇人正滴溜着一双鱼眼,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正摩挲着一座红玉珊瑚礁,听到开门声猛地一惊,急忙转身便俯身跪地。
胤祯始终未扫她一眼,径直走进屋内,一扬衣襟落座堂上主位,扬眸向门口无声看去一眼,随行的吴旭颔首退出,掩上湘门。
那妇人屏息静气地跪着,今日被人莫名其妙强行带来这里已让她百思难解,此时来了个气宇非凡品貌如玉的俊朗公子,却又半饷未见有何动静。
妇人悄然抬头偷觑过去,只见那公子静静看着右厢紫檀架上摆放的玉兰水榭雕饰,眉间隐约的蹙痕似清水微澜,沉沉的星眸霜朦一片,仿佛是因何事为难挣扎。
妇人正看得出神,忽闻有个盛气凌人的声音道:“张门李氏。”
妇人被惊得浑身一阵激灵,立即垂首回道:“民妇正是。”
胤祯缓缓转过那朗朗玉面,居高临下俯视着面前静跪的妇人,问道:“二十六年十二月廿七那日,为未府夫人接生的产婆可是你?”
那妇人蹙眉回忆了瞬间,便道:“二十六年十二月廿七,民妇确曾前往未府接生。”
胤祯道:“如此确定?”
妇人微微抬起头道:“那日天气恶劣,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民妇本是不愿出门的,却无奈被人刀剑相协,终究被逼去了未府,且那未府情况特殊,因此民妇对那一日印象很是深刻。”
胤祯指间旋转把玩的折扇忽而一顿,被他握在手中,“情况特殊?如何特殊?”
妇人道:“当日民妇也是到了未府才知,临盆的并非一人,府上产婆照应不急,才需民妇冒雨前往。说来也巧,这对双生姐妹真不枉同根同血,竟连生孩子也恰在一时。”妇人眼中渐渐泛起几分怜悯,“只是可怜这姐妹二人虽是生在这富贵之家,却一个竟比一个命苦福薄。”
胤祯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敲击着扇柄,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你是为谁接生的?”
妇人缓缓眯起眼睛,想了想道:“应当是未二小姐。”
胤祯眸心一跳问道:“你如何认定?”
妇人苍桑的眼神有瞬间的悠远恍惚,声音也变得徐徐缓缓:“当日民妇进入产房时,正逢着一位老大夫替未家小姐施针,民妇并不懂得高深医术,甚是不解临盆之前施针之用,便只在一旁静候待命,隐约记得那大夫向未小姐说了一句‘火莲药蛊已悉数引致胎儿筋脉’便吩咐民妇准备接生。孩子临世浴洗之时,民妇无意中看到孩子肩胛锁骨交汇之处有一朵似若拇指般大小的殷红色莲花,只一眼的功夫,未府的丫鬟已从民妇手中接过孩子,抱进内室去给那小姐瞧了。未家二小姐曾经入宫为妃的事情相邻间早有所传,所以当那丫鬟向她家小姐回说‘生的是个小公主’时,民妇便知这一位必是二小姐。即便是如今,想要辨认哪一位是二小姐所生也易如反掌,只要看她身上是否有那朵莲花便可。”
胤祯默默听她讲述当年所见,黑灼的眸中神色瞬息万变,最终因她那最后一句寒光凌冽,逼迫而来:“谁告诉你今日传你问话,是为了辨认当年谁是二小姐所生?”
妇人被他陡然寒彻的声音迫地低低垂首,身后已是一片冷汗涔涔:“……这……民妇听闻未家主母亡故之后,两位少小姐便被皇上接进宫中,当年两位少小姐临世之时甚是混乱,如今有官家前来讯问当日之事,民妇便自当是皇上要相认亲生之女。”
胤祯洁净的手指缓缓收紧扇柄,一双精亮的星眸危险地眯起,却意外地浅浅挑起唇角,恍惚之间又变回了那个众人眼中潇洒桀骜的十四爷,他持扇拱手一礼,随性尊傲:“在下因为惦念着世交之友,一时情急失礼。”他将手中折扇翻手打开,向妇人微微一抬,“大婶请起,在下做些古董生计,倒是常与些达官显贵接触,手下人难免会沾染一些官家习性,怠慢之处还望大婶海涵。”
一番话讲的得情得理,他的神情言语太过自然,妇人只是一愣之后便在他阳光般绚烂的笑容里不自觉地接受了他所说的一切。
胤祯漫不经心看着眼前缓缓起身的妇人,眸中的色泽愈来愈深,语气微带疑惑:“大婶方才说两位少小姐临世之时,甚是混乱?”
妇人点点头道:“那日未家两位小姐同时产子,大小姐却不幸产下死婴。”
胤祯猛地将折扇收起,问道:“大小姐产下死婴?”
妇人一声低叹,点头道:“是啊,老身将二小姐产后事宜料理妥当准备离开时,却不巧撞到府上的丫鬟和奴子将各自怀中的幼婴互换,那奴子抱过孩子便转身离开了府院,可老身看得分明,他那襁褓中的婴儿早已没了气息。听闻次日,那二小姐便也亡故了。”
胤祯自椅子上起身,劲风一般袭向屋外,木门开阖的声音伴着他通透深刻的嗓音:“为表谢意,还请大婶在园中多留几日。”
等在屋外的吴旭紧随在他身后,低声请命:“十四爷?”
胤祯边走边道:“让人看紧了她,着人继续查证此事,我们即刻启程回京。”
吴旭略一抬眼微有些诧异:“爷是不信她的话?”
胤祯冷冷一笑道:“仅凭一个老妇的一面之词难做定论,未府家大业大,当年经历了此事的人必然不止她一人,兹事体大,我要的答案一定要万分准确!”
吴旭沉声领命,转身便去安排事项,疾走的胤祯却突然缓下脚步,低声呢喃道:“我必须先确定一件事。”
一声木质折断的清脆声音响起,他身后的木廊上,一把制作精良的折扇已然断裂成几节。
半个时辰之后,苓园侧门的百年榕树无风自动,繁盛茂密的枝叶间,有人倚着一根枝干眯着眼假寐,敏锐的听觉使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向牵起异动的声源,懒洋洋地道:“这么快?可是主人有了新的指示?”
来人站在对面的树枝上,淡淡睨他一眼,双手环胸道:“沈兄,主人突然将你从漕帮调回,让你亲自执行此次任务,可见事态的重要性,别怪兄弟没有提醒,这一次若是因为你的随性而为误了主人大事,恐怕就不会再那么好运的保住脑袋了。”
树干上躺着的人横他一眼,甩手将一个锦囊掷向他,撇撇嘴道:“傅鼐,你小子可别因为一个失误就全盘否定了兄弟,主人若是不放心我,也就不会调我来了。十四爷与那老妇所说的话都在这里面,既然你都亲自来了,看来飞鸽传书果然已经不安全了。”
傅鼐将锦囊收入怀中,说道:“不错,飞鸽传书不过是主人的一记将计就计,为的便是引蛇出洞。主人的最新命令是,知情人士,杀无赦。这件事办完之后,你就可以回到漕帮地界继续你的差事了。”
沈竹重新阖上眼眸道:“明白,入夜之后我就行动,现在我需要养精蓄锐。”
傅鼐微微一笑,将手中一把绿叶迎面扔在沈竹脸上道:“若不是主人命我前来传命,你以为我真有闲心来扰你美梦?”
沈竹被浓绿的叶子覆盖的容颜扬起笑靥,随意摆了摆手继续假寐。
傅鼐轻盈地一跃,飞身离开枝头,消失在长街尽头。
晴云轩廊间院中,紫薇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了一地。舒云一脸严肃地穿过游廊,径直走入了尽头的寝屋。
桌前正在对着棋盘凝神冥想的语庭听到声音转头看来,冲她一笑道:“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步棋怎么走。”
舒云微微拧了拧秀眉,走近她淡淡扫了眼棋盘,将手中一路紧握的东西递给她:“我表哥让我带给你的。”
语庭一怔,接过她手中的卷轴一般的东西,疑惑道:“九阿哥?”
舒云颔首,随手拈起一枚黑子,落入盘中,她抬头看向语庭道:“他说,他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可以给你你想要的,而他想要的,也势必要得到。”
语庭眉心一跳,纤长的黛眉深深蹙起:“什么意思?”
舒云摇摇头道:“他只说了这一句。”她指指语庭手中的东西,“为什么不打开看看,说不定会找到答案呢?”
语庭纤指一挑,掀掉包裹的绸缎,竟似一幅画卷。两人对视一眼,将卷轴展开在棋盘上空。
两人展眼一看,皆是一惊,这……竟然是庄宜院中的那幅晴姨的画像。
舒云愣了半晌,张口结舌:“这……他究竟是何用意?”
语庭眉心紧蹙,两湾秋水潭眸渐蒙霜霰,心头不禁便浮现出曾经在庄宜院书房内的情形,一幕幕清晰无比,思绪却凌乱不堪。
画卷中的女人依然妖娆媚肆,娉婷袅娜的舞姿灵动华美,着眼静观时隐约还似有着初见时的心惊。语庭紧紧凝视着画中女子那双幽魅勾魂的凤眸,越发觉得那风流妖媚的眼中迸发着深邃锋锐的寒芒。
她将画卷轻轻搁置在棋盘上,一串玉石叮当撞击,顷刻满盘精心布局尽毁。
她想要的?他凭什么如此笃定她想要的是什么?胤禟究竟掌握着未氏什么样的把柄,可以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威胁她?未氏又到底有着什么样不可言说的秘密,可以让他认为势必能够对她构成威胁?
语庭浓密的羽睫交结一瞬,清娆的眼角微微一挑,看向舒云:“知不知道最近八阿哥他们在忙什么?”
舒云看着她的眼神有着几许担忧,几许心酸,她摇摇头道:“我整日呆在慈宁宫,若不是他们主动来找我,我很难知道他们的动向。但是语庭,我不得不告诉你,胤禟对你恐怕也是势在必得。”
纵然是早已心若明镜,但被舒云如此清晰直白的说出道明,仍然让她眉目彻寒,顿生凌冽。
语庭樱唇微启正待说话,寝屋的雕花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来人修长英挺的身姿伫立在门口,将一把清润温暖的阳光挡在身后,投射下一片暗暗沉沉的阴影,无由地使人感到阵阵压迫。
他双目森寒,紧紧盯着语庭,口气亦是霸道冷硬:“任他是谁,也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