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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三章 寒山禅翼响疏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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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余晖,钟鼓沉沉,青葱绿玉的苍山半腰,隐约见得古寺垒塔。
山间随处可见青松古柏,一条通往寒山古寺的山道几乎被道旁各色灵花异草遮掩不见,清风阵阵,吹起山涧清泉叮咚。
寺中偏殿,金莲宝座之中端坐的佛祖庄严悲悯,俯视着红尘苦海之中奔走的芸芸众生。佛前香案上一鼎青铜香炉,有人正将一炷檀香插入其中,一缕青烟婀娜蜿蜒,香气瞬间弥漫开去。
金樽佛像之前,奉香之人长身静立,微仰着头,冷眸静视金莲佛像,一袭白缎长袍更将那颀长峻峭的身影衬得清寂孤冷。
香案之侧一位缁衣袈裟的僧人,面相平和年将不惑,蚕眉之下的一双眼睛沉淀着慧明英睿。他正是这偏山远寺中的方丈净慧,紫檀念珠悬于虎口,他将双手合十轻念禅咒,抬眸看着身前静立的男子,开口说道:“四爷久视佛尊,可有所悟?”
胤禛轻轻一挑唇角,勾起一丝嘲讽,清淡的声音透着不屑一顾的倨傲:“天生万物,其皆有心,众生万相,疾苦求佛,未必承恩,祸福难料,临时抱佛脚,不如常奉心相防患于未然。”
净慧大师温和笑言:“识自心众生,见自心佛性,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四爷能见自心,已高于他人。适才一番言语,想必四爷已然有了计较,贫僧便不再多言,山中清茶备置已久,贫僧久待与四爷饮茶弈棋。”
胤禛颔首:“大师请。”
禅舍简单朴素,一缕阳光洒在年久的枯木窗棂上,在地上映出斑驳奇异的影象。壶中沸腾的茶水雾气袅袅,萦绕在静心弈棋的两人周身。
双方手下布局千变万化,经纬纵横的棋盘上风云暗涌,一枚白子入局,顿时成败分晓。净慧不动声色抬眼看向对面势握乾坤的男子,他身上清冷沉稳的傲然霸气熠熠逼人,却又被他平静的收敛入骨。
再反观今日之局,净慧心中已有所觉,他取水烹茶:“四爷今日这局棋,虽仍然变幻诡异布局精妙,却不似往日那般循序渐进诱敌深入,反而锋芒毕露雷厉风行,难道四爷当真要与其正面交锋?”
胤禛将手中几枚棋子丢入棋盒中,淡淡扫了一眼盘中之局,眼中冷厉一闪而过:“正面交锋倒也不必,不过是让他们有点后顾之忧无暇祸乱漕运罢了。”
净慧将胤禛面前的茶盅斟满,问道:“四爷要助太子办理漕运事宜?”
胤禛一手接过茶盅,微微细了细眼眸,似是有一瞬思量,片刻方道:“不必,二哥有能力办好此事。”
话音方落,门外有人轻叩竹扉,随侍陈贵的声音传来:“四爷,秦墨到了。”
胤禛将茶盅放回案上道:“大师,我先告辞了。”
净慧缓缓点头:“四爷请便。”
寺外青松山岩之前,一名黑衣劲装的男子携剑而立,静静看着远处青山薄雾云卷云舒。
胤禛在他身后数步以外止步,他便已警觉回身,恭敬行礼:“奴才见过四爷。”
胤禛行至高崖处,放眼天际,淡淡道:“自十四弟大婚之日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对方手段如此之高?竟让你耗时至此。”
秦墨平静的脸上晃过一瞬尴尬,转身尾随其后,应道:“奴才惭愧,对方行事谨慎隐秘,进退有据配合默契,奴才追查良久方觅得些许消息。他们不似一般的江湖中人,倒是很有组织纪律,以江南淮安为居,而且与未氏商号交往甚密……”
“未氏商号?”清冷低沉的声音突然出言打断了他的话。秦墨一愣便接着说道:“正是。”
胤禛眸中升起一丝疑惑:“可知他们为何入京,又为何刺杀九弟?”
秦墨沉思片刻道:“好像是为了自家小姐。”
胤禛似是想起什么,眉峰微凝,沉声问道:“可知原因?”
秦墨经此一问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他人无法探知的回忆中,脸上有种沉痛的两难。胤禛良久未闻其声,转身一记清冷霸气的目光扫视过去,便惊醒了他,秦墨一阵仓惶,收敛了情绪,又道:“奴才曾跟踪其中一人,在八贝勒别庄中见其会见过一名女子,庄中众人皆称其翎心姑娘。”
胤禛轻蹙的俊眉瞬间舒展开来,仿佛方才困惑他的问题突然都迎刃而解了,他负手身后,缓缓收紧的五指似乎将那江山天地尽握其中,霸气天成的王者之风迫人垂首。
秦墨抬眸与其对视的一瞬间,忽觉被天山寒雪浸没了全身,他下意识地振了振僵硬的身体。却听他淡淡说道:“你迟迟未能复命,也是与那别庄中人有关?”
秦墨惊愕许久,方单膝跪地道:“奴才有辱主命,请四爷降罪。”
胤禛道:“罢了,我们有约在先,非你之过,只是时候未到,莫要鲁莽行事以防打草惊蛇。等到能够确保万无一失之时,我自会让你们兄妹团聚。”
秦墨俯首一拜:“多谢四爷。”
胤禛看他片刻又道:“那些青衣人你不必再查,交给仝奭便可,你即刻前往清江浦,协助张鹏翮修筑河堤。”话一讲完,他转身下山,再无片刻停留。
秦墨猛地抬头,看到的只有一抹颀长坚毅的背影与那翻飞在葱郁青山间的素白衣襟。直到那一点白色消失在眼中,一双锐利冷冽的眼睛却异常清晰地映上心头,他方低低呢喃:“奴才,遵命。”
二十年血海深仇负在肩头,每个月圆星亮之夜,都是他挥之不去的噩梦源头,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夜,师兄恩将仇报的恶行,灭绝人性的杀伐,至亲之人的鲜血,他被管家紧紧按压在密室中,透过细小的缝隙看到瞬间幻化而生的修罗地狱,稚子幼童的天空,从此暗沉无比。
二十年青春岁月,他沉浸在家仇痛苦之中,风雨无阻地苦练武艺,用尽手段报复仇人却苦苦无果,直到那一日他如若神兵般站在他面前,那双冷冽的眼眸淡淡扫过他手中已欲射出的箭,漠然道出的话透着冷傲与不屑,却一针见血的凝固了他所有的动作。
“有勇无谋,何必自掘坟墓,即便你箭术了得杀得了他,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责岂不更令你此生难安。”
他握着弓箭的手微微一震,侧首看向他:“你是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只闻他冷冷嗤笑一声:“若非你是妙手神匠之子,谁人管你死活。”
此言叫他着实吃了一惊,他收起弓箭仔细将眼前之人打量一番,“你如何知道?”
他却只冷冷看着远处方才被他弓箭所指的方向不急不缓地道:“你无须知道!既然要报仇,为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他立时领悟了他话中含义,斟酌片刻便道:“你要什么?”
听他此言,那人方才转身看向他,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冷硬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浅笑:“妙手神匠秦浩民的弟子都能以‘鬼斧一刀’之称名满天下,得其亲传的秦公子总不会比那仅学得一招半式的倪匡差,清江浦更需要你这样的人。”
忆起当日情景,秦墨不禁长叹一声,二十年奔波报仇,他都已经忘记自己还是妙手神匠的继承者,自己一生所学能有用武之地,也可祭慰父亲在天之灵了。彼时的他,在四爷面前激动地语无伦次,竟还昏头昏脑地提出条件,帮他寻找失散多年的妹妹。
跟在四爷身边的时间越久越难看透他,不可辩驳的是他早已诚心折服。半年前他尚在江南追查那群青衣人时,便接到仝奭的飞鸽传书,倪匡贪污河道修防银款,以欺君之罪抄家灭族。家仇得报之时,他想起当日四爷冷酷霸气的神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已得偿所愿。
方才四爷那道强硬的命令,绝无回旋的余地,怕是对他如今的自控能力不甚放心,秦墨不由一阵苦笑,四爷对他了如指掌,此时将他遣到清江浦确实更为周全。
夏日的紫禁城酷热干燥,毒烈的日头让人避无可避,脚下的青石御道似乎能够灼伤脚足。
胤禛却不急不缓走在出宫的御道上,他眉心微锁,容颜峻冷,严肃的神情使得几拨宫婢侍女老远便绕道而行。
他自寒山寺回府之后便被太子宣召入宫,不想竟仍是为了漕运之事。
他眼前不禁浮现出太子谈及此事时无可奈何的表情,“漕帮草寇不欲妥协,朝廷也奈何不得他们,戴锦沈竹与其僵持不下,和议结果令人堪忧啊。”
漕运是整个朝廷运作的重要枢纽,然而多年来,朝廷对与漕运的管制却始终没有一个妥善的方案。政府的疏于管制和地方官员的懈怠,使得江湖草寇占了先机,利用河道运输为自己筑起了屏障,落实了根基。如今漕帮的势力不容小觑,河运海运掌控权多半落入其手,换言之,漕运的运作已然半在朝廷半入江湖。
如若漕帮不肯退让,如此僵局,一时还真难有两全齐美的办法。
不知不觉走了良久,抬头看时,他已经站在了晴云轩门前。
院中幽香沁鼻,廊亭四周的轻纱帷幔随风轻舞,却总难让人窥探得亭内一分,忽而一阵劲风将一叶纱幔掀起,淡紫色的轻纱翩跹而起的瞬间,胤禛已将亭内景象尽收眼底。
一张红木圆桌之上成套的青花茶具摆放齐整,玉□□巧的果盘中颗颗晶亮的葡萄色泽诱人。圆桌一侧放置着一把竹木躺椅,阳光透过纱幔半洒入亭内,随着紫纱的飘浮,似水纹般荡漾在横梁廊柱上。他似乎能想得出语庭慵媚的躺在竹椅上,似小猫一般微眯起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将葡萄送入口中的样子。
胤禛不由自主勾起薄唇,方要举步迈向厅堂,却听到廊侧偏间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我就不信,衣服我都能做,小小一碗粥还能难倒我?”淡淡较真的语气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孩子气。
偏间是个简单的小厨房,此时语庭正手持汤匙躬身站在炉灶旁,神情无比专注的看着面前的汤煲,边向身旁的玉书虚心请教:“这样的火候可以吗?”
玉书无奈地撇撇嘴:“可以了。”忍不住又劝道:“格格,你要是想吃让我做就好了,这么热的天气,何必非要来受这份罪呢?”
语庭黛眉飞扬,唇畔笑意深深,似是心情很好,她轻声的反驳更像是在自语:“那不同的。”
玉书不明所以,不由便有些委屈:“有何不同?以前不也是奴婢在做。”
胤禛跨入门内,问道:“在做什么?”
屋内两人闻声转身看来,玉书福身行礼:“四爷吉祥。”
语庭见是胤禛,俏丽的脸颊暗飞霞色,竟有点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
胤禛将她的窘态早已看在眼中,眸色深沉却暗藏笑意:“怎么?我来不得?”
语庭凤眸圆瞠,羽扇轻睫微微一垂,眼波一转笑看向他:“并非来不得,而是来得正巧,这芙蓉绿豆羹刚巧熬成,你有口福尝到我第一次煮的粥了。”
语庭转身忙碌,胤禛含笑随在身后,倾身往那煲中看了看道:“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玉书看着眼前两人的温馨笑容,突然便领悟了语庭那句“不同”之意,她掩唇偷笑,伶俐地退出屋子,留下句:“奴婢告退。”便远远溜开了。
语庭将汤羹倒入制冷罐中,便同胤禛一起回到了廊亭内。她接下胤禛手中的瓷罐,将羹汤盛入备好的碗中,递给胤禛:“尝尝看。”
见她水灵的双眸中满是期待与隐隐的兴奋,胤禛接过白玉碗,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缓嚼慢咽。
语庭急急问道:“味道如何?”
胤禛唇角勾起浅弧:“很不错。”却见她轻纱碧裙轻盈爽朗,眉间额上却细汗莹莹,不由伸手以袖帮她拭去,心疼道:“宫中酷暑干闷,这些吩咐玉书去做就好,何必亲自做呢?”
语庭笑着拉下他的手,自他手中的碗里舀起一勺道:“我想亲手做给你吃。”
胤禛心内温温软软的,只静静看她自己吃下一勺,开心地笑道:“和玉书的味道一模一样呢。”
胤禛亦轻笑出声,抬手将她唇角的汁液拭去,心情极好地说道:“是啊,衣服你都做得,小小一碗粥还能难倒你?”
语庭闻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啊?你那么早就来了?”
胤禛拂襟坐在圆凳上,缓缓舀着汤羹道:“是啊。”
语庭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支颐看着他:“如今皇上都在畅春园,你怎么还会来这里?”
胤禛知道她担心自己此时出入紫禁城会引起误会,便一笑答道:“皇阿玛命太子留京办差,太子宣召我入宫议事,不会引人非议的,放心。”
语庭羽睫轻扬,烟眉淡锁,问道:“太子此时召你入宫?所为何事,这么着急?”
胤禛道:“漕运。”
语庭闻言眉宇轻舒,似是松了口气,又道:“很难办理吗?”
胤禛微微点头道:“是有些棘手。”他眸心一动,似是想到什么,笑言:“提到太子我倒是有件事要问问你。”
语庭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警惕地问道:“什么事?”看那神情,显然是已然猜到是何事了。
胤禛将手边玉碗一推,抬眸看她:“说说看,你整日呆在这晴云轩,却是如何结识的毓庆宫侍卫总管?”
语庭觑他神情反倒轻松散漫了,反问道:“你知道他了?”
胤禛似笑非笑看着她道:“你如此费尽心机要我关注的人,我怎么还能不知道?不要避重就轻答非所问,你与他是怎么回事?”
语庭笑道:“未氏有恩与他,他是来报恩的。”
胤禛挑眉问道:“报恩?报恩报到宫里来了?”
语庭点头:“对啊,深宫险恶,未氏老人不放心,所以便要他入宫来保护我了。”
胤禛眸子危险地细起,唇角勾起一丝冷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语庭眸中波光莹莹,却正色道:“他是能够信任的人,亦是可用之才。”
胤禛眸光深远,淡淡道:“倒是有几分胆色,是否有用待用过之后方能知晓。”
语庭静静看着胤禛,想起每每令自己恨得牙痒痒的青钺,心中不由便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笑道:“他不会令你失望的。”
胤禛回神笑道:“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