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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二章 呢喃箫声唱玄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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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楚风,泠泠箫乐,清荷初映月华,雨蝶微露翅羽。语庭青葱玉指跃动在碧青游丝的玉箫之上,浅淡的玉色绢裳纤纤袅袅,绢丝绫带如有流云浮水之姿,与垂泻腰畔的香丝青发映衬出一抹幽淡的轻愁。
夏日逾秋序,廊前一株紫薇花,又见新花绽放。游廊深处,语庭独身而立,她缓缓止了箫声,仰首往那殿檐飞阁重影之处望去,浓烟重雾笼罩之下的繁华江山,即使清冷萧瑟也充满着致命的诱惑。
游廊的尽头,青衣玄袂迎风自舞,携一袭淡而悠远的紫薇花香,青钺以他惯有的姿态出现在语庭面前,唇畔永远浮现的风流邪肆的笑,如同秋雨过后紫薇枝头的露珠,似若多情却更胜无情。
到了语庭身侧,他欠身抱拳:“主人。”
语庭一手轻抚着玉箫通体沁凉的管壁,侧首微眯起凤眸避开迎面射来的阳光,玉箫在掌中打了个转儿,她已转身往廊亭里面落座,手中玉箫换了玲珑冰盏,芙蓉绿豆羹清甜滑润的香味似乎随着冰盏的晃动传入口鼻,语庭漫不经心瞥他一眼,唇畔一丝笑意慵懒而清凉:“毓庆宫侍卫总管,这宫里的生活,你倒过的越发得心应手了。”
青钺眼睑细微跃动,起身时嬉笑之态更浓郁了几分,“主人整日拘足与这深门院落,却对属下动向了如指掌,实在让人佩服。”
语庭眉梢略扬,一顿,又道:“太子爷如此赏识你,倒也不枉你煞费苦心。”
青钺低眸轻笑,扬襟坐与语庭对面:“主人多虑了,属下绝非贪图富贵卖主求荣之辈。”
玲珑冰盏中涡旋的涟漪渐渐恢复平静,语庭清隽的眉眼轻抬,带着沉静淡远的笑意:“哦,短短半年之期便赢得皇太子如此信赖,荣登侍卫总管之职,据说你还是八贝勒府上的坐上之宾,如此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既不为富贵荣华,那么你,究竟想做什么?”
青钺笑道:“若我所料不差,主人对我的一切了解都是源于四贝勒吧,主人不惜动用外力来监视自己人,如此看来,主人始终不曾信任过我啊。主人聪慧颖人,难道从未想过属下要做的事,便是主人想做之事。”
语庭清亮的双眸沉静地落在男子俊美笑谑的脸上,四目相对,片刻的凝视,在男子眼中不变的轻笑中,她缓缓勾起唇角清媚一笑:“青钺以为我想做什么呢?”
“四贝勒。”
语庭唇畔迷人的弧线有瞬间的凝固,眸中的惊讶疑惑尚未成形便已被她适时地掩盖,却不料,仅这瞬间的情绪变化,仍是未能逃得过青钺的眼。他挑眉笑道:“看来我又赌赢了。”
语庭凤眸微微凌起,正待说话间,青钺邪邪一勾唇角,已抢先言道:“主人别急着否认,如今朝廷庙堂之上的气氛明眼人都能嗅出几分不同寻常,这些皇子阿哥们虽然面上仍是兄弟友爱君臣有道的,暗地里又有哪个不想图谋霸业登临顶峰的。”说这一席话时,青钺眼中的笑意淡远潜静,眸光越过语庭肩头不知看向何处,却突然又散漫一笑凝眸看着语庭道:“这位四贝勒更是个中翘楚,文华才学不输三阿哥之能,行军用兵不在大阿哥之下,治世经略未必逊与皇太子,御臣手段更与八阿哥不相上下,即便他已尽心将自己隐与山野田园古佛书经中,可是金麟岂是池中物,如此人物,既已生于帝王家,又岂会没有那般雄心伟志?”
听他一席言罢,语庭倒也平复了心境,反倒一派轻松地笑睨他:“不想青钺腹中竟也有这番见地,若是四贝勒知晓了,必定将你引以为知己呢。”
青钺眉间笑意有瞬间微凉,随即便又朗声笑起,直让人怀疑那双桃花眼中浮起的悲凄之色是否只是幻觉。他道:“主人妙言啊,收服威胁都在一语中,倘若属下未如主人所意,只怕也无幸作为何人知己了吧。”
语庭浅笑看他,不置可否。
亭榭四周接梁迤地的薄纱轻幔,似水纹般轻轻荡漾,紫薇花迷离梦幻的色泽落入了青钺黛色深深的眸中,映衬着他唇畔始终禽着的那抹微笑,无由地便让语庭心中生出一种妖娆却悲凉的感觉。他似是沉吟良久,方一声长叹:“也罢,终究是要知道的,倒不如由我来告诉你。”
这一句不知所云的话,听得语庭似身陷云雾,青钺却对她一笑,自顾自地絮絮讲起一个久远的故事。
一份青梅竹马意,一段两小无猜情,属于才子佳人的倾世之恋,刻骨铭心却无尽悲凉。
她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大家小姐,她的风姿才貌是属地同龄女子们望尘莫及的,是彼时英年才俊们青睐追逐的。他是王侯世族翩翩如玉的王孙公子,才情横溢天纵英姿,自是惹人恋慕招人妒。
百草幽深处,不期然的相遇,豆蔻初成,年少心悸,他为她敛尽风流,倾心相待,她因他一目一殇,暗许芳心。朦朦胧胧不知今夕何年,他与她早已情根深种,只愿相守白头。
然而,好梦总无期,眷属终成痴。一朝天子诏书降,鸳鸯古谱却偏生错点,王府张灯结彩喜乐彻天,他奉皇命尚公主,她痴心空落决然离去。
康熙十二年,朝廷下诏撤“三藩”,他为了家门族人,领兵响应平西王,至此,清廷史上历时八年的“三藩之乱”吹响号角,直至二十一年,朝廷彻底平息了这场叛乱。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他背负了谋逆叛乱的罪责奔赴黄泉,子孙部下皆以同罪论处。然而这世间的因果循环总是那么让人啼笑皆非,当年青梅竹马的女子曾与他战场相逢,因缘际会竟为他孕育一子,却因他的始乱终弃而逃过此劫。
语庭淡漠清幽的眸子渐渐浮起淡淡的幽凉怜惜,她静静地将眸光投注与廊外飘摇的紫薇花,耳旁青钺低沉淡泊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空谷,越来越不真切,直到四周安静的只剩下了风声,她才轻启嫣唇:“你是靖南王耿精忠之子。”
青钺凉薄淡远的神情经这一语转而换成散漫笑容,“主人果然不会令人失望。”
语庭收回目光,敛去所有情绪,说道:“那么,你入宫的真正原因。”
青钺一径浅笑着看着她,叹息道:“属下今日如此冒险地坦白言之,难道还不足以让主人信任属下吗?”
语庭一动不动凝视他,倒并非是不信任他,今时今日,不论他所言究竟是否属实,都是将身家性命交付与她了,只是:“我想知道,未氏之于你有何价值,或者,你之于未氏有何价值?”
青钺唇角的笑意瞬间僵住,显然没料到语庭会在此时问出这个问题,他从未小看过眼前恬淡清雅的女子,此刻更觉得自己仍是低估了她。失态只不过一瞬间,他便恢复如常,只是不再轻佻言笑:“青钺与未氏不存在任何交易关系,相反,夫人对青钺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青钺还懂得。”
语庭忽然便轻轻笑了:“哦,那你准备如何涌泉相报呢?”
青钺看她片刻,说道:“青钺从来便是唯主人命是从,即便是刀山火海,只要主人有令,也必然在所不辞。”
语庭翦眸狡黠,扬唇说道:“既然如此,当下倒没什么刀山与火海,你只告诉我,未氏的一切。”
庄宜院书房之内的那次交锋,胤禟句句不离未氏商号,有意无意谈起晴姨之罪,显然是在暗示他知道些什么。宫廷险恶,她不允许自己身边潜在的隐患威胁到胤禛,关于未氏的一切,虽然心存抵触,却也不能再刻意忽视。庄宜院一行之后,她曾暗召青钺,问及未氏族中之事,然而青钺的态度却出乎她的意料,只要一提起此事,便总是避重就轻地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青钺见她旧话重提,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早已有了应对的策略,却仍是故作认真的沉思了片刻,说道:
“青钺随侍夫人也时日不久,对未氏族中之事知之甚少,若主人定要知道,那么请容属下着人调查之后再做回禀,如何?”
语庭知道他必然会搪塞其言,却不料他竟然换了个更高明的借口,叫她再难发难,她凤眸微吊暗咬银牙,静静看着他半饷,不甘地威胁道:“你最好祈祷有值得我等的资本。”
青钺闻言朗声大笑,这丫头竟然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实在有趣,见对面语庭一双清媚的凤眸不满的横波扫来,便也适时地压抑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遵命。”
语庭自斟了盏茶,慵懒地举杯抬眸,“四爷那里我已经帮你引荐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青钺怔了怔问道:“你在还没有完全信任我之前就向他引荐了我?“
语庭颔首:“可以这么说。”
青钺细起眼眸审视她:“你就这么有把握我会如你所愿?”
语庭勾起一抹从容淡定的浅笑:“之前没有,但现在有。”
青钺问道:“如若今日不是这般局面,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语庭睨他一眼,悠哉地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柔美浅淡的笑容颇有几分没心没肺:“你和派去跟踪你的那些人玩了这么久猫和老鼠的游戏,还指望四爷不会知道有你青钺此般人物?他固然是惜才之人,但若不能为他所用,却又知道的太多,结果会如何还真不敢想象。”
青钺突然勾起眼角媚惑一笑,闲闲靠向身后的廊柱:“主人可真是狠心呐。”
语庭低头浅啜一口香茗,便移开唇下的青花瓷盏,樱唇畔漫笑如丝,眉宇间凛然清厉:“想办法联系到忠叔,不论未氏现在谋划何事,都让他们务必配合你。”
青钺眉峰不易察觉地浅浅一蹙,说道:“现今并非危及之时,这些小事我还应付得了。”
语庭纤细晶莹的指尖缓缓绕过杯壁,眸光追随着指尖,神情认真专注,言语却清晰笃定:“若我没有记错,你曾经说过未氏与漕帮交情匪浅,”她抬眸冲他一笑,“这可是你立功的好机会,提前知会了他们,以防另生事端。”
青钺淡淡舒眉,方要说话却听到院门之外隐约的请安之言,他与语庭对视一眼,便迅速起身道:“我先走一步。”
话音落时,眼前已再无半点人影,只余一袭纱幔随风轻舞。语庭起身步出亭榭,款款行至紫薇花前,就在她伸手取过枝桠间的剪刀时,院门开启,一前一后步入两人。
一人玉色箭衫张扬肆意,透过纷呈艳丽的蓝紫色花簇,飞扬的朗眉星目渐渐清晰。
语庭认真修剪着枝叶,唇角轻扬,眸中却悄无声息闪过一丝诧异。她抬头看向来人,扬唇唤道:“十四阿哥别来无恙。”
一双秋色皂靴停在紫薇花前,胤祯浓黑的剑眉因她略带疏离的语气而微微蹙起,他隔着身前的紫薇花看着她,唇角勾起随意俊朗的笑,戏谑道:“庭格格似乎永远有办法让自己生活得很好。”
语庭淡淡笑道:“不过仰仗皇上垂怜而已。”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话语,胤祯却敏锐地听出了其中暗含的无奈与嘲讽,唇畔蕴蓄的笑意悠悠僵冷。他遵额娘之意刻意与她疏离,难道还是有人为难她吗?
身后尾随而来的玉书上前接过语庭手里的剪刀,天真烂漫的声音适时的打破了尴尬的僵持,“格格,芙蓉绿豆羹送到舒云格格那里了,这些活还是交给奴婢吧。”
语庭微微颔首,用娟帕细心擦拭过一双纤纤玉手,以一张恬淡笑颜看向胤祯:“玉书的芙蓉绿豆羹可是及难求得的佳肴,十四爷可有兴致一品?”
玉书俏脸飞红,娇羞嗔怪道:“格格又来打趣奴婢。”
胤祯微微挑眉道:“且尝尝看。”便傲然负手,径自往廊亭内去了。
看着他不可一世的从自己身边走过,语庭不禁抿唇轻笑,吩咐了玉书备置羹汤,转身随他一起回到亭内。
胤祯在桌前坐下,一眼便看到了楠木圆桌上那支通体青幽的玉箫,一双素手将茶盏呈放在他面前,他抬眸看到她波滟泠泠的一双美目正看着他,方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盯着那玉箫看了许久。
他神情自若地执起杯盏一饮而下,笑叹道:“许久不来,还真有些想念你这盏清茗的味道。”
语庭执壶为自己蓄满了清茶,边落座道:“能让十四爷惦念着,还真是荣幸呢。”
胤祯气定神闲地瞥过桌上那只玉箫,扬唇而笑,英气逼人的面容瞬间显露出那与生俱来的倨傲潇洒,他看向语庭,神情却有几分莫测,他问她:“适才那首箫曲是你吹奏的?”
语庭优雅浅笑,点头说道:“是啊。”
胤祯道:“很好听,曲名叫什么?”
语庭道:“蝶恋花。”
“蝶恋花。”他轻声重复着,低低的呢喃更像是在玩味着什么,看着她眼底升起琢磨的光,他便一笑道:“果然很有意境。”
此时玉书已将重制好的芙蓉绿豆羹呈上桌面,俏皮笑道:“虽不是什么佳肴美食,但求十四爷别像格格一样笑谑奴婢就好。”
语庭笑睨她一眼道:“你这小妮子倒是学会埋汰主子了。”
胤祯伸手接过莲花瓷碗,低头品尝,笑赞道:“清凉淡爽,倒是正适合夏日酷暑食用。”
玉书甜甜一笑福身作礼:“谢十四爷品赏。”
胤祯随意搅动碗中青白晶莹的豆羹,俊眸轻扬看着语庭道:“你我相识以来我似乎从未完整的听过你吹箫,不如就今日吧,让我听首完整的箫曲。”
听他语气中那高高在上的狂傲之气,语庭忍不住瞪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晴云轩是乐坊呢?”见他一副满面无辜的表情,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拿起玉箫没好气地问道:“想听什么?”
胤祯道:“就适才那首《蝶恋花》吧。”
清灵如水的箫声缓缓流泻出青碧箫管,胤祯一手轻击桌面和着节拍,神情悠闲惬意,他微微闭眼掩住眸底深处的若有所思。他确定自己在八哥别庄里听到的箫曲正是这首,虽然技能意境都不能与此时所听的相提并论,但音律是完全一样的。别院中的吹箫之人到底是谁呢?
箫声渐逝,淡远了天际青云,语庭眸中似乎染上了那抹黛色,青烟袅袅,薄雾重重,凌波一转瞬间又恢复了澄澈清亮,她打眼往对面看去,却正好撞进胤祯幽缓睁开的星眸里。他笑道:“一盏香茗,一室清风,佳人作陪,箫曲助兴,这样的日子实在快哉。”
语庭眉梢一横,扬手将面前的空杯拾起便往对面丢去,“你还真当我这里是那眠花宿柳的烟花地了?”
胤祯眼明手快,早已稳稳当当接下杯盏,神情严肃地说道:“那怎么同,”他垂眸一想又道,“是我言辞欠虑了,你别放在心上。”
语庭本也不是真的生气,却不料他倒认真了,便扬唇笑道:“算了,本格格大人大量,且原谅你这回。”
胤祯遂也笑出声来,“几日不见,你倒是把舒云那没脸没皮的性子学了个十足。”
语庭羽睫如扇轻轻扑闪一下,灵动的凤眸笑得狡黠如狐,“这话若是被舒云知道了,你以后的日子定然很是热闹。”
胤祯不以为然地扬眉说道:“爷敢说便敢认,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还能怕了她?”
语庭笑着揶揄他:“是,你十四爷何曾怕过谁?”却见他眉眼间难掩的一丝倦意,便道:“这些日子你都过得是日理万机废寝忘食的日子吗?脸色这么差。”
胤祯闲闲笑道:“是啊,近乎如此了,黄河水患又起,户部的职责重大,八哥染了风寒,些许事宜,但凡力所能及之处,能替他分担一些,累点倒也无妨。”
语庭唇角牵起一丝哂笑:“河患历来便是个苦差,别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八爷倒还真是看重你这位弟弟。”
胤祯闻言蹙起一双浓眉,将手中杯盏扣在桌上,冷下脸道:“语庭,不管你与八哥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他是我敬重爱戴的兄长,我不许你这样含沙射影的骂他。”
语庭眸中黛色一晃而深,细密的墨睫深处闪烁着点点恼意:“还真是兄弟情深,怎也没见你对同母胞兄如何‘敬重爱戴’。”
胤祯闻言却怒极反笑:“原来如此,我还在想怎么你今日如此言辞反常,原来不过是在心疼他而已。”他冷哼一声,猛然起身拂袖而去。
语庭无奈长叹一声,以手支颐呆望着对面桌上扣放的杯盏,气恼自己一时口不择言,只怕还更加深了他们兄弟之间的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