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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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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旧香残粉零落,红红粉粉落满了曲阑香阶。暖阳如初,水殿暗香萦绕,习习金风吹乱了枝头柳絮。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阳光透窗而进,洋洋洒洒地铺泻下来,大殿之内,半室清明半室昏暗。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康熙帝第五次南巡视河。
三月初六,帝御舟经东昌、济宁,入江南境。
初八,渡黄河,泊清江浦,亲阅扬家庄等处新开中河闸口及附近堤岸,见黄河已顺轨安澜。
四月初九,康熙帝回銮途中经过清口,遍阅高家堰河堤。彼时自舟中望之,水与岸平,岸之四围皆可摇见。其后水渐归漕,岸高于水。今则岸之去水,又高有丈余。清水畅流,逼黄竟抵北岸,黄流仅成一线。
此次南巡,康熙帝以“河工大成”,筹划善后之规。
然而,不日前,清江浦八百里急报,黄、淮又发生了多年未有的暴涨,造成古沟塘、韩家庄、清水沟几处堤岸冲决,发生水灾。
今日早朝,康熙帝命大臣速议具奏,廷臣就此争论不休,未得其果,金銮殿上龙颜大怒。早朝方退,康熙帝便传召了大学士、九卿等于乾清宫见驾,复议此事。
宽大的龙案之后,康熙帝临案而坐,面前一盏君山银针清香四溢,青芽已然升升沉沉,过了三起三落。瓷器特有的清悦之音,使鸦雀无声的大殿内涌起一阵紧张的气息,康熙帝微抬深眸,沉沉扫过龙案之前屏息垂首而立的一众臣子,冷冷开口:“荣享富贵不见你们哪个畏缩不前的,一遇大事倒是知道谦逊有礼了,都给朕说说,怎么想的。”
左边首列的英武殿大学士马齐微微侧首往一旁端立的李光地看去一眼,便上前一步奏道:“皇上,臣以为,河工构筑本有漏洞。今春皇上欲亲视高家堰,张鹏翮奏称堤岸工程俱完,又时当炎暑蚊虻正起,恳奏再四,求停止亲阅。皇上以高家堰关系甚大,亲往阅视,其时微臣随侍圣驾左右,亦曾见石堤尚有未完之处,所下之埽,已经二三年者朽烂亦多,皇上特以此事谕告张鹏翮,‘大水时发,难以预料,尔务须昼夜防护。’只怕是至分守堤工人员委用不当,未能及时防范而至于此。”
理藩院尚书阿灵阿暗中偷觑龙颜,见尊位之上的皇上面色平静不辨喜怒,暗暗思忖半晌,方附和道:“清江浦偏安一隅远距京师,张大人疏忽职守遭此大祸,实在愧对皇上委以重任。”
话音方落,头顶便传来一声怒喝:“混账东西,朕召你们来不是听你们论其是非述其罪责,如今万余百姓遭此罹难,尔等朝之重臣却只知贪图享乐,遇事畏首退缩,朕要你们何用之有?”
一席话如炮火连轰,殿下众人顿时大气不敢微出,个个心中苦苦叹息,伴君如伴虎啊,皇上的心思讳莫如深,多少年君臣相随,却仍然未能摸透圣上心思之一分,稍有不慎,身前身后便是深渊薄冰。
大学士李光地沉吟良久,上前奏道:“皇上,清江浦腐败之风非一日而成,去年倪清一案牵涉之重影响甚广,只怕一夕之间也未能彻治余毒,再者,治河工程浩重,自然天灾难测,实非张大人一人之过,为今之计必须尽快付诸善后补救措施,于治河之道,张大人确是难得之才,依臣之见,便让张大人将功补过,继续指挥治河事宜。”
四十三年那一宗贪赃案,牵涉之重影响之大,至今仍让在场众人心有余悸。李光地此一番话究其轻重之责,却也言及重点,张鹏翮确是治河良才,勘查研究此道多年,河流脉络经纬流向,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河堤复修虽非缺他不可,但有此人,必然事半功倍。
康熙帝盛怒之颜稍见缓和,锐利的眼眸落向廷臣之中默然静立的胤禛,说道:“老四,去年你也曾南下视河,说说你的看法。”
皇上教子育儿自得其法,皇子成年便可临朝历练,而今日众臣之中在列的却只有皇太子、皇三子、皇四子、皇八子、皇十三子。朝堂风云勾心斗角,众臣心中皆有一座摇摆不定的天平在衡量,一眼扫过这几位天之骄子,谁人究竟能够笑到最后,谁人又能够压中筹码。
马奇微转侧头,悄眼往胤禛那里打量过去,皇上的这一众皇子,对于那权力顶峰的金漆宝座带来的诱惑,野心昭然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安分守己者有之,无心问鼎者有之,然而这位四阿哥,冷峻孤傲沉稳静默,少有几人能近其身,心向禀性都让人难以琢磨,行事作风更让人看不透想不明,却不知,是否也非池中之物啊。
胤禛站在三阿哥一旁,此时从容躬身禀道:“回皇阿玛,彼时古沟、唐埂、清水沟、韩家庄四处堤岸冲决,河工将有复坏之事。清江浦大小河员惟知清水畅流为己功,不知高家堰之坝水泄太多,则清水力微,黄水必倒灌。然而天灾之祸人力实难全善阻之,儿臣认为,张鹏翮之功过是非不可混论,河患治理已成燃眉之势,便先对其记过,待灾情得抑之后再行赏罚。”
康熙帝静静听着,伸手执起早已凉了的茶盏,缓缓靠向椅背,深沉的眸子明暗难辨,将眼前几个儿子一一看过,瀚海深眸之中掠起一丝微小的縠纹,唇畔略略凌起若有若无的浅弧,似极了一丝苦笑,却尚未成型,便伴着举至唇下的杯盏一饮而下。半饷,老迈的指节缓缓扣动杯盏,声音中透出几分倦意:“传朕旨意,张鹏翮革职留任,命其慎重补救河堤,并与两江总督阿山、漕运总督桑额共同详议漕运与民田两利的修治方案。漕运关乎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和民食调剂,经手之事不可稍有马虎,具体事宜就由皇太子执掌办理吧。”
此言一出,众臣神色俱有变化,索额图一案之后,宫廷朝臣对皇太子便有颇多微词,多少人暗中猜度着君臣父子间的亲疏别距。漕运河工历来便是皇上尤为重视的治国大计,然而此时,皇上似若无意的授予太子此等重权,其意不言而喻。皇上当年将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立为储君,多年来言传身教尽心竭力,这江山天下,终是要交付与其手的,三十年来铺陈经营良苦用心,怎容他人觊觎窥视策划图谋!
一身云锦白衣的皇太子儒雅俊秀,举手投足间风华天成,贵胄天潢气度非凡,他缓缓上前躬身领命:“儿臣遵旨。”
退出乾清宫,群臣三三两两结伴远去,胤禛与胤祥并肩同行,清寂峻冷的眼淡淡扫过身前众臣,无声无际落向远天长波。国本江山,朝野观瞻,臣民悉心察言观色,皇阿玛更是动辄先知,今日皇阿玛会有意借漕运之事给群臣一个警告,只怕是有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耳边清风拂过,送来衣料窸窣,伴着一道温文稳健的声音:“四弟,十三弟。”
两人回首,便见太子缓缓走近,白衣轻衫风度翩翩,一脸浅笑亲和温煦。两人立时躬身见礼,太子伸手予以免礼,温和言笑:“四弟,皇阿玛着我办理漕运事务,你一向行事沉稳,若有闲暇,便来帮帮二哥。”
胤禛淡声道:“漕运关乎国之大计,若有需要,二哥尽管吩咐便是。”
太子看着眼前这位沉稳冷漠的手足,眸中隐有赞赏之情,闻言微微点头:“好。”
目送那道白影远去,胤禛一贯无情无绪的眼中微微泛起一丝惋惜,二哥自小由皇阿玛亲传身教,雄韬伟略治国才识绝非凡俗,为君之道御臣之谋也传承皇阿玛之一二,只可惜,一个至情至性之人,胸怀一颗赤子之心,又如何能够参透这帝王将相的原始法则?纵使皇阿玛竭尽全力经营维护,也终究只会换得失望而已。
胤祥自胤禛身后绕出,他将目光从宫道尽头的白影上收回,向身边的人道:“漕运历来是个棘手的差事,如今又正值多事之秋,四哥当真要插手这档子事?”
高楼之上的吊檐飞角经午后的阳光照耀投射出诡丽奇特的光影,将他的五官映衬地更立体锋锐,他缓缓将右手收紧负于身后,言语清冷平静,“漕运之事固然棘手难办,二哥是君我们是臣,故而君命难违,何况漕运之治,早晚,我势必为之。”
胤祥目含敬慕,男儿壮志抱负因四哥一席言语溢满心怀,他豪气干云地道:“纵使棘手,四哥既然决定了,我便随时奉陪。”
胤禛听言转过脸看他,冷硬的面容方有了柔缓的迹象,他抬手轻拍了拍胤祥的肩膀,两人方继续举步沿着宫道走着,“这些事还没到需要你亲力亲为的地步,眼下局势,太过热衷了反倒引人猜疑,戴锦沈竹赋闲已久,也是时候让他们活动活动了。”
胤祥心领神会:“这样一来,对皇阿玛与二哥两边都可妥善应对。”
皇阿玛今日在众臣面前将漕运大权交付皇太子,明是为太子立威,却也不免会有透过此事来试探众皇子之嫌,而二哥出言邀约四哥共事此职,谁又知道是否也另有他谋?戴锦沈竹二人之能,知其深浅者如二哥,自然不会轻看,纵然四哥没有亲身力行,此二人也足以让他相信四哥没有敷衍之意,如此安排也让有心之人抓不到任何把柄做文章,所以,不论皇阿玛在观望什么,四哥总能立足于两全之境。
见胤祥若有所思,胤禛眸中泛起一丝不明笑意,不急不缓道出一句:“如此一来,你便能够分身应对那两个丫头了?”
胤祥一怔,便无奈地笑道:“原来四哥都知道了,语庭倒还好说,舒云那丫头当时可是硬逼着我发誓呢。”
胤禛挺锐的剑眉斜挑,声音平淡轻慢:“此人影响力如此之大?竟让舒云逼你发誓来瞒着我?”
胤祥道:“我也奇怪,她们怎会对一个侍卫有这么大兴趣。”
胤禛微微掠起一丝玩味的笑,说道:“能在毓庆宫中异军突起,得太子爷赏识而擢升侍卫总管者,不引人注意倒也难,语庭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
胤祥问道:“四哥知道她们想做什么?”
胤禛寒星深眸熠熠清亮,眸心笑意渐深,反问道:“她让你做什么?”
胤祥道:“倒也并无特别,只是让我注意此人行踪。”
胤禛随意问道:“可有异常?”
胤祥微微蹙眉,语气竟有几分郁闷:“除了公务官面上的交际活动,其他时候我们的人难觅其踪。”
眼见到了宫门近前,贝勒府的马车已恭候在侧,胤禛稍一顿足,眸中掠起一丝意外:“哦?”却只片刻间,削薄的双唇便勾起一个高深莫测的弧度,“那便继续派人盯着。”
看着远离宫门而去的马车,胤祥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日语庭嘱咐他注意那个人时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竟然与四哥适才那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惊人的相似,他不解地甩了甩头,四哥和语庭究竟在打什么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