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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百世沉沦十指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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脉脉清水曲曲红阑,委婉低敛在绿影扶疏的杨柳碧树下,如丝柔柳,如云花絮,华灯初上的京师城池,御苑遥遥,殿阁重重,万户千家,府邸连绵,繁盛辉煌雄伟壮阔。
一辆马车在城东一隅缓缓停下,御马的小厮下了车打起车帘:“格格,到了。”
一身淡紫罗衣长裙高贵清雅,语庭自车内探身出来,扶着车门边缘轻盈一跳落在地上。
四贝勒府的内侍陈贵已在车旁候着,见她下车便迎上前来道:“格格,四爷已侯多时,请随奴才来。”
语庭转身看去,原来马车停在一家高阁雕梁的酒楼门前,她抬头见那楼门之上一面勾金匾额题书“庾月楼”,小厮牵了马随店家小二去停放马车,她便跟着陈贵进了酒楼。
时逢节庆,楼中早已人满为患,人声喧嚣热闹非凡。待上了三楼,方渐渐清静些,左右都是间间封闭雅致的厢房,此楼中规格布局倒是别具匠心。
陈贵在一间厢房门前停下,向语庭道:“格格请,奴才告退了。”
语庭轻轻推开房门,屋子不大,合着地步摆了桌椅几案,正中一张桃木圆桌供客人餐食所用,此时其上已摆满了各色菜肴,色香俱佳诱人垂涎。北面靠墙的一张翘头桌案上备齐了笔墨纸砚,以备文人雅客兴致所及赋词作诗。南面壁上一幅云海青松高阔廖远,意境深长,正面临窗一对乌木圈椅夹并一件同色几案,几上一座高脚铜漆灯,清油初燃。
窗扉徐开,胤禛合襟静坐在一边圈椅内,深邃的眸中轻轻带起些许柔和,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走近。
语庭清亮的眼眸含笑,却在圆桌旁停了脚步,执起桌上青花酒壶,取了同套的酒盏,玉液琼浆倾泻而下漩回在青花盏中,她玉手托了酒盏款款走至胤禛面前,嘤嘤细语:“上元之约迟了六月之久,这盏酒该不该罚?”
胤禛薄唇划弧,接过青花盏仰首饮尽,语庭曼声轻笑,悬壶而起又续一盏:“以七夕折补上元,君子坦荡言而有信,这盏酒敬你。”
胤禛深深看她一眼,举盏饮尽,笑言:“这庾月楼酒烈菜佳皆非凡品,罚酒敬酒都已吃过,你若还执意将我灌醉,今夜七夕只怕你会错过很多趣事。”
语庭被他一语戏言说得咯咯直笑,她将酒壶随意放在乌木几案上,转身将雕花红窗推得更开,凭栏俯视,见沿街商贩游人往来不绝,街巷各处灯火璀璨,一派热闹祥和。她微微垂眸,庾月楼门前香车宝马宾客盈门,稍作留心,便可发现往来的文人儒生居多,语庭微微纳闷:“如今尚未到秋试时节,怎么会有这么多书生聚在此处?”
胤禛把玩着青花盏,唇角锋锐利见:“秋试也不过月余就要举行了,想要顺利入仕尽享荣华的,自然要事先打个通关。”
语庭转身看向他,眉宇间都是戏谑的笑意:“今日聚于这庾月楼的书生可不是寥寥数个,营私舞弊都敢弄得如此声势浩大,如今的官员可真够嚣张的。”
胤禛指尖轻轻叩着酒盏壁沿,清冷的声音有几分暗沉:“他们敢这么嚣张便都有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
语庭转念一想道:“这倒是,朝廷又不限制官员荐举门生,如此你来我往,倒也难说什么。”
胤禛冷哼一声,将那酒盏放置几上道:“此等腐败之举总有罢黜的一天,营私舞弊不容姑息。”
语庭轻叹一声,在他手侧另一把圈椅上落座,巧笑嫣然凝视与他:“老实说,你今日将膳食安排在这庾月楼,是不是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胤禛听她这么一说,冷峭的容颜顿时柔和不少,他笑道:“有人既想与你未氏商号合作,总得见识一下对方的实力吧。”
语庭略微惊讶:“这是九阿哥的地方?”只一瞬,她便细起秋眸,笑得狡黠危险:“既然如此,岂不是坐实了你的醉翁之意,再罚一杯。”说着,素手一转执起青花瓷壶再斟一杯,静静笑看着他。
胤禛修长的手指在她温滑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眼里尽是宠溺的笑意,他端起酒盏道:“你成心要灌醉我。”
语庭调皮浅笑,缓缓摇头道:“据说今日有很多趣事,我可不想错过呢。”
胤禛见她如此模样,忍俊不禁轻笑出声,举杯饮尽杯中酒。语庭唇角笑意慵然,眉宇间几分漫不经心淡淡散开,她手中拈着一支青竹签,信手挑那灯芯,眉睫羽扇如蝶翼微微灵动,隔着橙黄色的火焰,偷觑一眼对面丰神俊朗的男子,她眸中滟滟秋水映了火光柔媚动人,曼声问道:“你想我答应与他们合作吗?”
胤禛微微偏转了头,曜黑的眼眸静静看来,那深邃的双眸如深海漩涡,引人深陷,他反问:“你想与他们合作?”
语庭丢开手中竹签,坚决的摇头道:“不想。”
胤禛微微一笑,似乎将面前烈烈火焰吸入眸中:“为何不想?”
语庭嫣然一笑,柳眉却轻轻蹙起,煞有介事地道:“我怕不需多时,未氏商号就会被九阿哥收为囊中之物。”
胤禛眉眼一挑,锋锐毕现,问道:“他这么厉害?”
语庭略扬秀眉,笑看他道:“九阿哥是少见的经商奇才,俗语有言民不与官斗,郭络罗氏一门宗亲隆恩正盛,其后多少尊族世家的势力错综复杂,只这一点,两方之间便悬殊甚远,更何况,我从未涉足未氏商号任何事宜,对未氏商号的了解或许还没有他全面,孙子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我连己都不甚清楚,更遑论了解对方,未曾交手则不知深浅,他如何厉害倒也难说。”
胤禛静静听她说着,始终一言不语,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情,待她说完,锋锐的剑眉一扬,斜横入鬓,眸中一刃锐煞之色透着火光横空划过,冷酷霸气,叫人不敢逼视,他的语气冷漠到极致,寂冷平静:“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待到连根拔除的那一日,什么尊族世家都会分崩离析。”
语庭怔怔看着他此刻未曾掩饰的锐利霸道,凌人夺势的王者之风,她微启樱唇,言未出声便听房门轻响,伴着女子莺莺悦耳的声音:“好险,方才差点被发现。”
语庭回头一看,胤祥与舒云一前一后走进厢房。月余前,舒云如愿以偿,作为新晋秀女侍奉皇太后于慈宁宫殿前寝后。几人本是事先约好,原以为舒云可能缺席,没想到这鬼丫头竟还是出来了。听她方才话语,似乎遇到了什么,便问道:“怎么?”
胤祥道:“方才在门口差点与九哥撞个正着。”他看着胤禛道:“四哥,二楼诸士子座间有个人似乎是何焯。”
胤禛微微一笑道:“看来翰林院的折子皇阿玛是默许了。”
胤祥随意在桃木圆桌旁捡了圆凳坐下,见语庭眸有异色,习惯性地便向她解释道:“皇阿玛有意修著历朝珍贵典籍,翰林院上报手折欲在今昔士子中选出此类之栋梁,今日何焯聚贤在此,便可能是皇阿玛默许了。”
语庭闻言一笑,对胤禛道:“难怪你说他们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胤禛对她一笑,眸中闪过几许熠熠辉芒,似是对她敏锐的思维露出的赞赏。
胤祥道:“今日九哥在此必然也目的不纯吧。”
胤禛孤傲一笑,浅浅勾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嘲讽:“所以何焯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为八弟笼络民心,八贤王盛邀天下才子文人,谈经世之略论家国之道,士学之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如此殊荣谁不想要?”
语庭月眉微微一挑,看着胤禛侧颜琢磨着他此话的含义。何焯曾受皇命侍读胤禩于其府中,此中关系不言而喻,如今皇上想要修著历朝珍贵典籍,南书房侍读学士何焯便在这编纂者之列,既有正当的理由解释他私会士子,便可借此机会暗中宣扬八王之贤名,文人笔锋是为一柄不可忽视的利剑,文辞言论流传于市井,影响力也不可小觑,民心所向,实为大局之利,果真好手段。
胤祥叹道:“这还真是步妙棋。”
胤禛微抬眉睫,神情冷傲:“今昔士子之中倒也不乏藏龙卧虎之人,廷玉早便按耐不住想要前去会一会了。”
胤祥眼睛一亮,哈哈笑道:“还是四哥技高一筹。”
舒云杏眸俏丽,来回看看几人,突然哀嚎道:“喂,你们都不觉得饿吗?”
语庭与胤祥相视一笑,执起乌木几案上的酒壶,淡紫襟袂轻巧飘转,往圆桌而去。
天高月圆,语庭等人方一踏出庾月楼,便有一道烟火伴着一声爆破,绽开在暗沉的长空之上,斑斓艳丽的色彩映亮了那一片天域,朵朵烟花绚烂无比耀人眼目,却在瞬间又离散为一颗颗火花,点点滑落仿似天宇流星。
长天秋水,金风温润,淡紫娟裳随风飘舞,语庭微微仰首,玉肌雪容柔光滟滟,清艳明丽的眸子微有惊讶欣喜之色。爆竹鞭炮声声不绝,过往游人惊呼连连,胤禛便在这一片喧闹声中安静地看着她,满天星辉烟花灿烂夺目,月上仙子妖娆美艳,却不极眼前女子眉梢眼角不经意的娇俏撩动人心,一抬眸间温婉柔媚,一回首时清艳出尘。
清风送爽,芳草迷薰,语庭心中有感,扭头看去,不期然便遇到那双沉黑幽邃的眼眸,点点星光落尽,阵阵芳香袭来,那双眸子一如往常的清冷寂静幽深难测,然而沉澈漆亮的瞳心深处却是轻浅的温柔。
夜色飘摇灯火濛濛,两两相看不觉竟已成痴,一声破空长啸,一朵金色的烟花绽开在两人上空。胤禛薄锐的唇角微微牵动,握了那双如玉细雕的柔荑在手。流光溢彩,喧嚣声声,语庭凤眸柔媚,烟唇浅笑如斯馨暖。她遥遥看向众星云集的银河,碧波浅漾中虔诚低语:“鹊桥飞架,双星暗渡,只愿终成眷属,此生长相厮守。”
她的声音极低,嘤嘤软软的滑出樱唇,却清清楚楚落进身边男子的心间,他将修长手指收拢,握紧了她,此生此世都不愿放开。
一声嬉笑入耳,是舒云调皮的叫嚷:“我们去河边放花灯。”
四人双双相携,往人流深处行去。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河迢迢暗度。七夕佳节,天上人间尤相似,火树银花影灿烂。
白玉桥,碧江水,曲岸画舟,绿波碎月,幽幽江畔岸边,青青玉阶广道,熙熙攘攘众生之乐,纷纷扰扰红尘之缘。天高地远,万世千生,七道轮回之中,多少痴男怨女空把这尘缘颠覆。
鱼龙火舞,繁星如雨,烟云缭绕黛蛾浅,榆荚柳絮云鬓环。清江河畔,韶华妙龄的年轻女子集结于此,云衣罗裳绢纱轻巧,嬉笑密语潺潺晏晏,手中花灯样式百般,精巧别致。蜿蜒长河曲曲折折,无数承载着美好祈愿的花灯随波逐流,点滴星火接踵相连,将那碧水映得橙红一片。
白玉桥上,两对璧人,相携而立,放眼看向长波远天星河万丈,彼此相依,安静的享受这一刻平凡温馨的俗尘闹市。
一阵阵惊呼喧闹自白玉桥尽处的岸畔传来,语庭侧转头看过去,隐约见得人群中间是一处贩卖花灯的摊社,听闻自那边过来的人们谈论,似乎这家主人卖花灯的方式别与他处,若是有客官能够对上他的词句,社内花灯任其挑选不收分文。她娇颜之上泛起孩童般的雀跃欣喜,拉着胤禛边走边道:“我们去看看。”
胤禛随她走着,宠溺地笑道:“慢点,那摊社又不会消失。”
舒云拽着胤祥早已吵吵闹闹地跑出了老远。
这新奇的卖法倒是吸引了不少人,语庭拉着身边男子紧踏着舒云闯开的狭小道路挤到前边,拥挤的人群难免推推搡搡,她却极享受这一刻的外力推搡,因为这个牢牢牵着她手的男人,不动声色的将她护在臂弯之中。
几人到了前边却不急着对诗作词,兴趣勃勃地看着一个青衣儒雅的男子将自己的诗词录在事先备好的笺纸上。录好之后见他弃笔离案,将笺纸转身交到摊主手中。
那摊主倒也十分有趣,浑身上下没有商家精于算计的本性,骨瘦须长,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他将那笺纸接过,朗声念出:“月明池阁夜来秋,玉桥河灯邀天星。”玉桥,明月,河灯,池阁,夜来秋,邀天星,一静一动,倒也算对得工整。摊主也不多话,伸出左掌向身后灯架一摆:“公子请。”
那男子欠身道了声谢,自架上挑了盏莲花灯,便往人群中走来,温润如玉的浅笑,气定神闲的步伐,却在语庭面前堪堪停住,他静静看着语庭,将莲花灯呈在她面前,浅笑渐深:“小姐清眸纯澈,玉颜圣洁,堪配这莲花,小生冒昧,不知小姐可愿收下?”
如此直白的赞赏,在他温朗的笑言中却不显唐突,这般随性的行为,在这封建思想盛极的清朝却也极是少见,围观众人都新奇地低低议论。语庭微微诧异了片刻,便回以微笑道:“公子美意本不该拒,只是我若收了公子的花灯……”她微微侧头看向胤禛,见他清寂的眸子暗影沉沉,却只若有似无地扫了那男子一眼,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黠媚一笑接着向那男子道,“我家爷给我的承诺便落了空,难得见他显露文墨,我不想留有遗憾,还望公子见谅。”
青衣男子倒也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只是了然一笑道:“是在下冒昧了,还请夫人与公子宽谅。”
语庭微笑螓首,便作一场误会,无声谢幕。青衣男子轻轻一笑,走出了人群。
场中那摊主始终安静地看着他们,眼中有瞬间的惊诧一晃而过,此时往前行了两步,对胤禛道:“公子既有此诺,在下也想成人美事,当下便有一诗句,以此借花献佛了。”
胤禛隐匿了锋芒的眼眸无声地落向摊主,干脆简短的回答:“说。”一个字,却仍然带着令人不敢违逆的威慑。
那摊主微微一怔便道:“鸿燕在云鱼在水。”
胤禛深沉的眼中有瞬间地研判,一瞬间便恢复深海无波,不动声色将此人稍作打量,便准备往那书案而去。
语庭心思微微一动,拉住胤禛道:“不如由我来写,看看是否能够猜准你的心思。”
胤禛对她一笑不置可否,牵着她一同来到案前,放开她的手,负手立于一旁,看她提笔润墨行书走字。须臾间,她放下竹笔,冲胤禛一笑:“好了。”
胤禛移目纸上,薄唇一凌,似是一弧浅笑。那摊主细细观察两人神情,便知胤禛默认了女子笔下诗文,移步案前,也不将笺纸拿起,只临案一观,便怔了片刻,抬眸时,眼中竟有一丝惊喜,却是看着胤禛道:“公子请。”
胤禛牵起语庭,同样选了一盏莲花灯,清眸纯澈,玉颜圣洁,她确实当之无愧。
舒云胡搅蛮缠地让胤祥给她多赢了几盏花灯,方肯罢休离开了那摊社。此时缠着语庭套问她方才对了句什么,语庭却只淡淡一笑应付了事。
落花逐波捻到尘,她方才留落在纸上的句子,只怕比他心里所想的要远差了意境和气魄。她微微蹙起眉心,方才那摊主倒也不简单,鸿燕在云鱼在水,借用晏殊的词,却未必是词中本身的意,他未曾说出的那句,惆怅此情难寄,也绝非词家吟唱的怀人相思之情,他显然是知道胤禛的身份,这一句,只怕是在问胤禛的志向心声。如此胆大直白,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样深的心思到底有何意图呢?
落花逐波捻到尘,云卷云舒君心,她亦是警危慎行省略了之后一句。此人身份不明用意不清,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胤禛,哪怕只言片语含沙射影,她都不许,他的处境,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所以由她代笔试探那摊主,也绝了无穷后患。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女子紫杉温凉,青丝如缎,清水明眸笑靥如花,男子青袍冷俊,神情睥睨,星海深眸俊颜倨傲。
执手相看间无语轻笑,江山天下,万里河山,竟是如斯美好。因为这天下,他们跨越千生来相识,因为这江山,他们排除万难而相知。前路风云变化讳莫难测,有她始终陪在身边,千难万险竟也不那么艰辛苦涩;宫廷忧患重重险象环生,却自决定要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便是泥足深陷也在所不惜。
万丈红尘,千里情缘,十指相扣间,他与她,早已骨血相融,百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