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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恰逢棋意雪色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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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京城,本是百花初绽春意四溢时节,却突如其来一场寒雪,一时间,天地万物皆换了容颜。皑皑白雪,银装千里,四境洁亮,凌风席卷着依旧纷繁翩跹的雪花漫天飘零。
语庭倚在廊间的楹柱上,静静地看着那漫天漫地的白雪。青丝松散,泻落在消瘦的肩背,长瀑如缎的发间一只白玉簪欲隐欲现,纤长的身姿裹进一条似雪一色的貂皮斗篷,绰约娉婷,风华清艳。
忽而几片晶莹的雪瓣迎面飘来,语庭纤柔的美睫轻轻颤动,小巧的樱唇勾起迷人的浅弧。她缓缓伸出手去接住那一片清凉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渐渐地消失,点点水珠从指间滑落地上。
一声幽叹自身后轻轻飘至身畔,她盈盈侧头看向一边,舒云浅踏几步到她身边,看着她挂在唇畔的那丝浅笑,良久,也静静一笑看向廊外纷飞的白雪。然而她眉宇间那片愁云却淡笼不散,映入眼帘的苍茫白雪铺天盖地,却总有一些地方难覆难盖。
语庭将玉手轻垂身侧,那最后一滴水珠坠入雪地,覆空了一处银泽冰花,她凤眸灵光扫过舒云玉面,半饷,轻启烟唇:“今日来此,似乎心事重重。”
舒云自雪幕零荡处回眸,深看她一瞬,似嘲弄般道:“心事重重的人,似乎不只是我。”
语庭微一侧头,寒风泠泠袭面而来,一肩青丝随风荡起,丝丝缕缕轻轻抽打着身后的楹柱,奏出轻细悦耳的音律惊破了落雪无声的寂空,她樱唇之畔浅笑渐逝,眸中情绪深敛不露。
心事重重倒也并非,只是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和不安。宫中时有宫娥议论,当日皇上欲将四品典仪凌柱女钮祜禄氏赐予皇四子,四爷却断然请命:“黄河沿郡百姓临难,儿臣如何能够安享齐人常乐。”宫女们嬉笑争论,四爷如何深明大义如何爱民如子。她却忧心如此一来必然将他推至风口浪尖,黄河河患是皇上极为重视的工程,一向淡漠内敛的皇四子,于此事却这般出人意料,朝中大臣将如何衡量此事看待此人,政敌对手会因此而采取何等手段来对付他,皇上呢?明锐深沉如斯,生性多疑成疾,对于此事,他的想法又是怎样呢?
舒云眉心紧锁,她对她何其了解,每当她情绪收敛时,再大的事她都只会压制心中独自承受。她移步与语庭身前,挡住了她眼中漫天雪际,固执地看进她的一双晶瞳深处,直到眼前丽人的美瞳中那最后一片飘雪都幻化为她的身影,四目相对的一瞬,语庭明眸澄澈,轻轻笑道:“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舒云静静看着她,逐渐舒展黛眉,轻叹道:“他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也不该有事。”
语庭闻言愣怔片刻,自那日他承恩领旨直至启程赶赴清江浦,都再未踏入晴云轩一步,她明白他这么做只为护她周全。深宫险恶,他每走一步每行一事都有人在看,他此方刚借黄河之患拒婚,若在临行之际特来见她,必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忌。
胤祥在他去往清江浦的第三日来到晴云轩,春日的阳光温煦宁静,斜斜普洒了一室的淡淡暖晕,胤祥就站在那一片斑斓的碎影中蹙眉看着她,半饷却突然朗朗笑起来:“所幸世间有你这样一个女人。”当时的她正拿着一把黑白棋子专注地演习着古籍中所述的奇门阵法,被他一阵笑语打断方抬头看他。胤祥笑道:“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怎样向你解释,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语庭对他一笑道:“我信他,一如既往!”她知道她爱上的是什么样的男人,江湖庙堂江山天下,他总有登临绝顶俯瞰众生的一日,她曾许诺要陪着他看他睥睨天下傲视群雄,自她承诺出口的那一刻,她便清楚自己将要放弃什么。
钮祜禄氏是何许人别人或许不知,她和舒云却无比清楚,即便胤禛此时借由灾情阻扰了赐婚,却终究是阻扰不了这个女人留在属于他的史册上。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人,却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还能执拗计较什么呢。
语庭眸光清艳对舒云转出一笑:“选秀可还顺利?”
舒云侧头无谓一笑,却让人看得萧索:“很顺利啊,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是省心省力了,就如此刻,别人轻易出不了储秀宫,而我却可以站在这里与你谈天说地。”
语庭心疼地看着她,无奈叹息:“他们终究还是做了意料中的决定。”
舒云笑道:“决定利用我是他们说了算,利用到何种程度可就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我不会坐以待毙。”
语庭见她突然斗志昂扬,会心一笑道:“想必再过两日胤祥那边就有消息了。”
舒云豁然抬眸问道:“什么消息,他做了什么?”
语庭笑道:“干嘛这么紧张,他不过是动用一些手段将你送到那无人问津的角落藏起,断了那些人的妄念而已。”
舒云被她揶揄的俏脸绯红,前一刻眼中的忧虑愁绪已经荡然无存,她眼中闪动着喜悦问道:“他动什么手段了?他能送我去哪?”
语庭不禁笑着摇头,到底是个孩子,再怎么恼他,听到他为了自己部署安排,也终究破涕颜开。语庭禁不住她缠闹便道:“如今宫中最不可能沦入纷争的是什么地方?”
舒云蹙起柳眉偏着脑袋想了想道:“莫非是冷宫?”她玉颜之上瞬间添了怒色,“他想迫害我去冷宫?”
语庭啼笑皆非,无奈笑想,怎么她就从来不会想到胤祥的温柔多情,只一味的口是心非,她瞪她一眼道:“要真是冷宫倒也不用他如此大费周章了,费尽心机哄着老佛爷开心,只为找一个适当的借口,能够顺利安排某人进入慈宁宫。”
舒云愣了愣道:“慈宁宫?”
语庭道:“太后避世已久,这些年,不论政治朝事还是宫闱家事都极少插手过问,目前而言,慈宁宫自然是躲避纷争最好的地方。”
舒云恍然大悟,眼角眉梢都隐有笑意:“是吗?”
语庭笑道:“是啊,不过……”她轻挑眉睫,眼眸自院门之北一扫而过,“你确定如今在储秀宫当真就如此自由?”
舒云正径自神游,强抑着唇畔那道可疑的弧度,迷迷糊糊答道:“呃,对啊,我出来很久了。”
语庭牵起舒云的手道:“如今你既已参加了皇家选秀,在宫中的身份便与之前不同,宫中规矩甚多,你自己要处处小心。”
舒云冲她一笑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语庭微微颔首,携了她的手,送她往院门之外走去。目送舒云的身影远去,她蹙眉转身,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只微顿了一瞬,她便举步往廊间行去,清风润物般的声音穿过片片雪瓣,“雪重天寒,既然来了,不妨进屋喝杯热茶。”话音方落,她的双足也正落于游廊入阶的朱红木板上。
语庭忽觉身体左侧的飞雪骤然间急降,一道青芒划破重重雪幕,以惊雷电闪之速飘掠廊前,于漫天纷飞的白雪之中长身玉立。语庭细了眼眸不动声色的审视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青衫倜傥举止闲逸,飞扬的浓眉之下一双桃花眼慵懒之极,眼角上挑唇角含笑,他同样也在闲闲审视着她。
方才她还以为来人隐与暗处是受命监视舒云的,没想到送舒云出了门却发觉那人仍未离开,如今看来,此人是为她而来了。语庭轻轻一笑道:“大雪纷飞,越墙一游,公子好雅兴。”
那人唇角笑意未散,闻言只化为一声无奈的轻叹,“看来小姐当真已不记得我了。”他在语庭愣怔一瞬的注视中潇洒拂襟,款款跪在语庭面前:“属下青钺见过主人。”
语庭眼角微挑,眉心不易察觉的紧了紧,“你是未府的人?”
青钺闻言眸中浮起一丝疑惑,转瞬便被漫笑声覆盖,他优雅的起身,动作随意自然,他笑道:“主人也可以这样认为。”
语庭道:“此话何意?”
青钺笑着前行,在离语庭三步之遥的地方止步,既不疏离也未逾越的距离,他把握的恰到好处,“青钺幼时曾受夫人大恩,之后便尊夫人为主,只是未曾在府内侍奉过主人,并算不得是府上的人,如今夫人仙逝,青钺便只受命于您,所以,主人认为青钺是未府之人青钺便是。”
语庭心中盘衡片刻,凝眸看他:“你为何入宫?”
青钺抱拳欠身却不卑不亢:“众兄弟担忧主人安危,特荐属下前来相护。”
语庭凤眸眼尾上挑:“深宫内廷,你如何相护?”
他直起身一笑道:“毓庆宫水榭之内,主人不是已有体会了吗。”
语庭秋瞳瞬间晶亮:“毓庆宫中那个青影是你!”
青钺自负浅笑:“正是。”
语庭心中思忖一时,忽然问道:“你如何入得宫?”
青钺似乎知道她的担忧,却只道:“至于如何入宫,请主人宽心,如今青钺的身份是内廷护卫。”
语庭眸光寒烟淡笼,将他从头至尾又一番打量,一声清泠浅笑似是探究似是嘲讽:“既是侍卫为何不着侍卫衣饰?”
青钺始终唇角噙笑,任她打量:“今日并非属下职岗。”
语庭暗暗凝眉,问道:“忠叔可知情?”
青钺轻轻一笑道:“青钺便是奉忠叔之命前来。”
语庭似是无奈的挑了挑眉,转身往游廊一端的厅堂走去,“你跟我来。”
青钺俊朗的脸上露出一种疑似小人得志般的灿笑,眸中的探究有几成已换为赞赏,跟在语庭身后迈步行去。
这禁宫之中守卫森严,此人竟能避开重重岗哨出现在晴云轩,方才现身时一身轻功出神入化,对她的试探套问回答的滴水不漏,单凭几句对话她还真不能确定他的身份,所幸的是此人身上并没有敌对危险的气息,否则,她难保能够于他手上逢凶化吉。
语庭踏入厅堂,玉书便迎上前来,正欲解下语庭身上的斗篷,却忽然一阵眩晕,身体便顺势软在语庭怀中。语庭在她未及看清身后之人以前,出手点了她的睡穴。她侧身眉眼一瞥青钺,见他只是闲闲浅笑便道:“可否稍候片刻?”
青钺颔首道:“主人请便。”
语庭向他点了点头,便拥着玉书出了厅堂。须臾之时,语庭手握长剑出现在厅堂门外,她驻足朱门一侧,向堂内之人看去,眸中透出几许探究疑虑的神情。
青钺双手环胸背她而立,似乎是在看棱柱之上的字幅,唇畔笑意如斯,时而赞赏地点头。
语庭握着剑的左手忽地一紧,足尖点地轻身一跃,清啸一声“青钺”,便引剑出鞘,顿时寒光氤氲,青芒耀目,剑光人身尤似青龙破海,直袭青钺咽喉要害。
青钺心中早生警兆,几乎是与语庭那声清啸同时便动了身形,却出乎意料,他并未立时转身,竟双足抵上面前棱柱借力旋身,不退反进,未及看清,他手中银光一闪,一柄软剑已迎上几道寒光盛极的剑锋。一时间,室内剑气飞鸿,室外轻雪纷扬,剑尖柄尾铿锵相击,窗扉梁壁星光耀目。
语庭微挑眉梢,身形一闪衣袂飞扬,剑锋陡转,横向青钺颈项,劲道十足却触及无物,青钺身形如魅,勘勘退避,一道银弧划过半空,阻截了青芒寒星尽洒一室的势气。语庭手中青剑微顿,竟被银白软剑缠卷上了剑身。
青钺气定神闲地看着语庭,眼中的挑衅暴露无疑,他挑眉笑道:“主人剑术很是精湛啊,倒是没有辜负这柄流云剑。”
语庭碧海潭眸中一点涟漪泛着了然,却有一点欣喜瞬间沉滩入海,她亦牵唇而笑,那一笑极为自负,她抬起左臂,手中刀鞘之上,一缕青丝缠绕其上,她淡淡说道:“你也不错。”
青钺眸光自那双翦水双瞳掠向她手中剑鞘,最终落定在那缕青丝之上,他轻笑出声,收回软剑,缓缓点头笑说:“属下知错,不该挑衅主人。”
语庭轻轻一笑,将流云剑放置紫檀高几上,执壶斟茶,漫不经心问道:“娘亲手下的人都似你这般功夫高强吗?”
青钺随意落座,语气中微有戏谑之意:“属下等不敢自诩功夫高强,虽然也时有相互较量,但却没人会如主人这般拼命较真。”
语庭将斟满的瓷杯递给他,笑道:“哦?你这话我是该理解为你们兄弟和睦呢,还是,你对方才之事心有怨言?”
青钺双手接过杯盏,掀起瓷盖轻轻撩弄着升腾的水雾,他微一俯首触鼻一嗅,微微眯起眼睛极为享受的深吸口气道:“主人这茶道上的修为也不浅呢,正如主人的心思一样深。”
语庭再为自己斟上一杯,执杯向他一敬道:“彼此彼此,你敢说你方才没有试探我的想法?”
青钺将茶盏放回几上笑道:“有意思,主人真乃妙人。不过,主人大可不必如此煞费苦心试我认证,从侍卫衣饰到点穴手法,从出示流云剑到方才的言语套问,主人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倒真是敏心慧智。主人的点穴之术是承自邢忠真传,其出招之法天下独绝世间无二,流云剑乃是未氏祖上圣物,为历代当家之人方可佩带,只要方才看到这两点时属下的反应与主人心中所想稍有差池,恐怕青钺也没这么容易逃的开主人手中的流云剑。”
语庭听他此番言语虽然早已心中有数,却还是暗中松了口气,这样的人物只要不是敌人便已值得欣慰了,她笑道:“深宫凶险,我不得不小心谨慎,方才一切,还望谅解。”
青钺收敛笑意正色道:“青钺甚为理解。”他自怀中取出一块色泽纯透的青白玉,形如盛绽莲花的一角花瓣,剥离母体飘零凡尘,雪光映上莲瓣更显清润灵透。他将玉双手呈递语庭面前:“主人。”
语庭接过拈于指间细细端详:“给我这个,有何意义?”
青钺闻言蹙眉:“主人不知道?”
语庭抬眸看向他:“我该知道吗?”
青钺眸中情绪复杂,看她半饷突然道:“可否借主人佩剑一用?”
语庭虚抬玉掌,示向几案之上的流云剑。
青钺横剑在手,一手托起剑柄上悬挂的吊饰,细密的湛蓝流苏编结花髻,花结中间嵌入一枚浅黄岫玉。他向语庭道:“主人,这是你集聚号令各堂主的信物。”他重新将青玉接在手中道:“这样的青玉共有六块,与这枚岫玉本是一体,结在一起便是一朵莲花,”他将手中青玉莲瓣往那岫玉的边缘合去,“主人请看。”
语庭微微倾身向前看去,两块玉竟真的契合的混若一体,她抬起头看他一眼,以眸相询,待他后续之言。
青钺继续道:“六块青玉一块在忠叔手中,一块应该在溪若小姐那里,其余分持在未氏商号名下的各堂主手中,属下便是怡铭堂堂主,另有怡铉堂、怡铮堂、怡锳堂均分支庞杂遍布天下,岫玉既出,青玉同归,难道夫人并未将这些告诉过主人?”
语庭点头道:“是,娘从未告诉过我。”普通的商号用这些信物集结号令做什么,一个堂主的功夫竟都如此深不可测,未家果真犹如所料不同寻常。突然间了解到了这些根根脉脉的背景,她隐约觉得有一张巨大的网正在密密织就,或深或浅的网罗,她已站在了密网中央,心中却有些莫名不安的情绪,她下意识地抗拒这种不能掌控的虚无事态。
青钺看着眼前清丽静雅的少女,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他低声呢喃:“夫人当时既然能够对皇帝舍身相救,看来是已经做出了决定,也好,也好。”
语庭烟眉浅蹙问道:“你说什么?”
青钺闻言便又恢复了初识的闲逸笑颜,他答非所问:“深宫禁院,属下不便随侍前后,若有事需要属下,主人便鸣奏未府尽悦的那首箫曲,属下告辞。”
话音方落,青衫旋袂,人已消失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