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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寒声鸣尽轻烟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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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玉流苏悬飞香阁,重重轻纱帷幔半掩窗格梁柱。一阵喧笑声飘出纱幔玉扉,莺莺燕燕,娇媚声声,无由撩拨得人心悸动好奇。
语庭静候于一扇檀木镂空的阁门之外,一身烟色宫装穿得工整规格,乌髻绾,旗头插,绢帕轻拈玉指间,俨然便是王阁宫闺之中尊贵荣雅的郡主。慢步行走之时得体大方,静立侯旨之时娴雅淑惠,任你如何也挑不出一丝不符规格。
清丽脱俗的容貌,淡定华贵的气质,即使此刻所处之地是全然陌生的,即使稍倾之时要见的人极非等闲,她周身从容不迫的气度不输毫厘,倒引得这殿阁之中的宫娥侍婢频频翘首伸颈,只为能够亲睹其颜。
一双清泠水涟的眸子无声散发出天成难易的幽媚,透过珠帘的缝隙,语庭的眸光遥遥落上室内层层珠帘纱幔之后,那此刻看来还是一抹扑朔迷离的雍容身姿。
今日早晨,接到德妃召见的懿旨时,不是没有忧心惶恐过,只是心中的感知更多地被好奇压制。从她入宫以来,后宫女眷对她的不喜与顾忌,不是直截了当的攻击,便是含沙射影的诋毁,却是从不见这位影射着六宫之首的宠妃有任何动作,就连那唯一的一次“验身”事件也是遭人诬陷。而今突然在这个时候宣召自己,究竟所为何事呢?
内室之中谈笑之声有片刻的停顿,随之便见眼前珠帘拂动,珠玉玲珑之音叮当响起,通传禀报的侍女已然侧身打帘莺莺而道:“格格,德妃娘娘有请。”
语庭颔首谢过,举步向内行去。随着她莲步轻移,步下凌波带起一片清风,淡紫的轻纱缓缓拂动,扬起一角翩跹翻飞,忽而又逶迤曳地,衬着内中人影恍惚,更多了几分神秘。
随那侍女一路行去,一足一步都觉临涉深渊,眉梢清风泠泠,凤眸灵波微转,暗定心神,她默默打量着屋内布饰格调。只眉峰略扫,已叫她暗自惊叹,入眼之物无不华贵精奢,却在装点布局之上以一种淡雅的姿态敛去了饰物本身锋芒四射的张扬。渐往内去渐觉一种势压群枝的尊傲贵丽充斥了满室,一饰一物,都似极了它的主人,聪明傲桀的女人,懂得权衡心术,分寸斟酌。
身前带路的窈窕身姿方一退开,便有数道目光齐齐落下。语庭无瑕他顾,淡然垂眸,目无斜视,恭恭敬敬朝着正中炕榻之上端庄华贵的妇人拜下:“奴婢拜见德妃娘娘,娘娘金安。”
一室的静谧,只听得瓷器轻缓摩擦击碰的声响,德妃轻轻吹散杯盏之周缭绕的白雾,浅啜着杯中香郁的茶茗。一双精锐的眼眸悄无声息的注视着始终端跪于地的女子,半晌,朱唇微扬,笑意却未至眸中,扬手将手中瓷盏搁置栖木方案上,心中冷叹一声,淡定从容,未氏女子,这一点倒是如出一辙。
德妃温声缓缓响起:“庭格格入宫也已将近两年了,这南方北方不论地域气候都差异甚远,宫中可还住得习惯?”
语庭道:“多谢娘娘关忧之意,语庭悻然,得众位主子垂怜,宫中自如家中。”
德妃细若柳叶的修眉斜挑连鬓,唇畔冷笑芩芩,好一句宫中自如家中!截长护短,倒是谁也不曾得罪。玲珑聪慧,若非她的姓氏,如此女子任谁也不忍横眉冷对、避若洪蛇。
德妃心下细思,葱玉的指腹缓缓抚摩着另一只手的末指之上镂刻着翔凤来仪的精致护甲,再次出言探刺:“溪若格格远嫁蒙古也时隔已久,你们姐妹情深,庭格格当初竟肯为了妹妹请旨代嫁,那份执着付出真叫本宫感动,皇上怎就忍心将你们分隔两地呢?”
语庭不动声色动用巧力缓解跪得有点发麻的双腿,压下心中杂虑,认真回道:“娘娘心慈仁厚,皇上心怀天下思虑远深,和亲蒙古,可固我山河疆域,溪若有幸担此重任,本是造化荣至,当时请旨代嫁,是语庭莽撞,思虑不周。”
德妃指尖力道忽重,护甲发出金属特有的锐响,精光骤聚的眸子紧锁语庭,“说得在理,庭格格如此深明道义,本宫的几个儿媳都得自惭形愧了。”
德妃的语气沉稳中隐透着威慑,不禁让语庭心头一凛,正思所间,却有一串灵翠银铃般的笑声缓缓漾起,笑声方落,润语便传入耳中:“额娘尽挑些让我们自愧弗如的话题来说,一训起我们来就什么都忘了,额娘想让我们学学庭格格的深明大义,也先让人家起来啊,这样一高一低的说话,也怪累人的。”伴着这一席话语,语庭敏锐地察觉到身侧有人正在靠近。
德妃眸光一转落在那娇俏美丽的人儿身上,眉峰略见柔缓,似乎当真只是忘了叫语庭起身,浅浅一笑道:“就你鬼灵精,本宫倒真是糊涂了,庭格格快起来吧。”
语庭螓首:“谢娘娘。”缓缓稳住上身,通经顺血,起身时却仍有些不稳。身侧一双纤柔的手臂适时地搀住她的胳臂,语庭侧眸看去,替她解围的竟是完颜甄依,她对她轻轻点头略表谢意。
完颜甄依微微一笑道:“格格便与我同坐吧。”言罢,她带语庭坐于临她坐椅下首的位子上。
方一落座,便有婢女奉上清茶,那方德妃又道:“宫中传言庭格格精于茶道,今日便品品本宫这长春宫的茶能占茶中几品?”
语庭道:“传言不可尽信,精于茶道之说语庭愧不敢当,娘娘荣宠盛隆,宫中茶茗必是上品,语庭不敢妄加评断。”
德妃一笑而过,转向另一端道:“老四素来对茶讲究,莲娅,你这做福晋的可得上上心呐。”
温婉如春风细雨般的声音响起,柔美温顺:“媳妇省得,额娘不必费心。”
语庭心中一滞,稍稍抬眼看向声源处,乌拉那拉氏莲娅,这便是他的妻吗?温婉柔顺,一如她的声音,眉梢眼角浸透着侯门贵妇的骄傲尊贵。
德妃貌似无意地问道:“庭格格是康熙几年出生的?”
语庭忙收回心绪,回禀问话:“回娘娘,语庭是康熙二十六年出生的。”
德妃道:“哦,是吗?胤祯、菲灵小你一岁,都是二十七年出生,如今倒也都已婚嫁。”
那拉氏下首的紫檀雕花椅上,一位容颜柔美,盈盈若水的秀雅女子,素洁若雪的双手紧紧捏着一方淡粉镶滚绢帕,听闻此言,轻轻垂了卷翘的长睫,浅浅一点羞涩漫上娇颜。
完颜甄依俏皮一笑插嘴道:“额娘您也真是心急,菲灵和四哥的婚事皇上也只与您商量了一次,您就已经急得认定了儿媳了,您看菲灵都脸红了。”
众人闻听皆笑起来,话题的主角将头垂得更低了,俏脸霞飞,娇态难掩。语庭心中仿被夏雷闷击了数下,滞闷难泄。
德妃笑道:“本宫就喜欢这丫头,说什么也得讨了来做儿媳。”话锋一转又道:“皇上也真是,只顾着给自己的儿子娶妻,忘了格格也已到了出阁之龄,庭格格可有心仪的对象,本宫向皇上提提,现下倒是有不少适龄的王侯公子,定也不能委屈了皇上的恩人。”
语庭轻轻阖眼凝神,此时方才明白德妃今日召见她的真正用意,兜兜转转试探引导,终于引上了她的正题,缓缓张开双眸,她冷静地道:“语庭如今并无婚嫁之意,多谢娘娘美意。”
德妃眸中冷芒横扫而来,冷笑道:“那真是可惜了,格格如今不思婚嫁,可是因思念妹妹,仍惦念着去那北地草原与之相伴呢?”
语庭淡淡道:“娘娘多虑了,当日确是语庭鲁莽,如今断不敢再有此念。”
德妃顿时冷哼一声道:“本宫有些累了,你们年轻人一起聊吧。”
众人起身恭送德妃离开,屋内气氛便渐变得有些复杂。随之的言谈交流,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语庭应对的敷衍,却又有几人留了真心实意在一些无谓的言谈之上。示威或是警告,她们的意思表达了,目的明示了,便也再无聊下去的必要。
辞别了德妃的一众儿媳,语庭心神迷茫地走出长春宫,却也大意地忽略了一双藏在暗处的怨毒的眼眸。
幽静肃穆的宫廷殿宇鳞次栉比,青松绿柏环山抱水,翠色假山更接楼台短亭,远处宫奴婀娜游走于临潭水榭,内廷侍卫走宫查岗警戒森严。
红墙绿瓦依旧,宫规束缚依旧,眼前花草林木仍依旧,却突然,一阵空洞无力席卷而来,过眼物事人流皆成虚无,朦朦胧胧,一切都那么遥远,难辨身处何地。
语庭便就这般走着,脑中絮絮轮回影像叠生,蹙眉凝眸却什么也没能抓住,什么也不曾想起,只有德妃那几句用意甚深的话反复响起在耳边。
鹅卵小径曲曲折折,两侧假山造型诡峨,居位奇特,语庭行走其中,全然不知周围环境如何。
忽然周身拢来一阵强劲的气流,伴随一声“小心”方觉头顶有一物体急速下坠,她已被人猛地护在怀中,却因来人力道太强两人双双跌倒在地。有什么东西似水一般倾覆下来,手臂忽而一阵灼痛,面前一个瓷煲应声而碎。
语庭怔怔地看着眼前支离破碎的瓷煲,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不及思索,身边之人沉稳中隐显焦急的声音响起:“可有伤到哪里?”
语庭缓缓转头向那熟悉的声源,看着眼前人关切的目光,此时见到他心中竟有种雾山远黛般的迷惑,她痴痴道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来长春宫看德妃娘娘吗?”
胤禛闻言明显一怔,疑惑道:“长春宫?此处六十丈开外便是晴云轩,距长春宫有百丈之远。”
“是吗?”原来她已走这么远了。
胤禛担忧的眸中略噙着疑惑,若有所思的看着语庭。此时,胤祥自另一侧假山之顶跃下,疾步走至两人面前径自蹲下,他小心的拿起一块瓷片放置鼻下嗅了嗅,喃喃道:“原来是药。”
胤禛闻言侧头问道:“怎么?”
胤祥仰头看向他们背后的假山道:“这上面有人架了小型炉火,原来是在煎药。”
胤禛也随他的视线看向身后的假山道:“什么人会在如此危险的地方煎药?”他低头看向胤祥道:“人呢?”
胤祥道:“我上去时便没见到任何人影。”
胤禛微微蹙眉:“没有人?若不是主人忘记了她的药而没来看着,便就只有一种可能。”
胤祥眉峰一蹙便道:“有人预谋而为?”
胤禛将目光转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语庭,心头隐隐有种不安的情绪涌动,今日的她,太不正常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她眉宇间疲惫的神情与眼中少见的迷茫,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忧郁孤寂,这让他的不安又加深了几许,这样的她似乎在用什么将自己隔离出尘,孤寂冷漠的横绝一切凡念。
胤祥看了眼语庭似乎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便道:“四哥,你先送语庭回晴云轩吧,我去派人查查此事。”
胤禛点点头,伸手方要扶语庭,她却已自己起身了。语庭敛眸避开了胤禛的注视,施步向晴云轩的方向走去。
这一刻,她竟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知他懂他信他,却仍然接受不了摆在面前的事实。适才空茫的心在见到他之后便一直闷痛不止,酸涩阵阵,委屈重重,却始终隐忍抑制。她没有怪他的理由,联姻纳妾皇命在身,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她懂,可是心却那么痛。
两人不言不语默默地走着,不觉便已到了晴云轩。自语庭被宣前往长春宫,玉书便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此时,听到开门声便急忙奔来门口,也忘了向同行的胤禛请安,紧紧抓住语庭手腕叫道:“格格,你回……”
“啊……”语庭被抓的手腕瑟缩了一下,轻呼出声,惊得玉书断了后话,也忙松了手。
此处方一放手,那边胤禛便已小心翼翼托起她的左手,烟色宫装,袖口处却有一块明显的暗黄色,他剑眉紧锁,竟还是伤了她。他小心地卷起她的衣袖,头也未抬简洁明要的吩咐愣在一边的玉书:“烫伤,拿药过来。”说话间,他已领语庭向内置的软榻行去。
他的一切行径都太过顺其自然,语庭竟也这般自然地忘了前一刻的执拗,随着他在软榻上落坐。
玉书将药交给胤禛便退到一旁,担忧地看着语庭。胤禛将药塞拔除,小心谨慎地替她涂抹药膏。语庭怔怔地看着他,压抑了好久的辛酸委屈突然不可控制的翻涌而来。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胤禛正在涂抹药膏的手上,他忙抬头看着她轻声问道:“很疼吗?”
就这一句,她却似受到了鼓励般,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抽噎的声音也渐渐不再压抑。
她从来都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如今天这般放肆的哭泣,他也第一次见到,他知道她心中有事,她那么抗拒向他倾诉,他便缄口不问,守着她,陪着她,等着她放弃禁锢着自己的抗拒。他轻轻执起她受伤的手,缓缓地吹着。
语庭将手抽离他的手,倾身扑入他坚毅的怀中,却更似孩子般将心底的委屈都哭给他听。胤禛紧紧拥着怀里的人儿,心疼的轻抚着她的背。
玉书伸手掩面暗自抹去脸上的泪,轻手轻脚的离开了寝屋。
语庭哭累了,便在胤禛怀抱里安静的睡去了。他将她轻轻放回榻上,抬手轻柔的擦去伊人玉颜之上犹自滑落的泪痕,低低一声叹息落下,他倾身,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微凉的吻。他看了她良久方才起身离开。
拉开房门,却见玉书静立在房门一侧,他抬手示意她轻声,关好房门便向游廊走去。
他负手止步廊前,玉书便也恭敬的随之停下。
“她今日去了哪里?”胤禛长身玉立于夕阳霞光之下,傲然凌冽依旧如故,语气中却有些神伤气淡。
玉书道:“今日一早便有人来宣格格去往长春宫。”
“长春宫。”他缓缓仰首,微细了眼眸将那天际的一点残红落入眸心,似是轻笑了声道,“难怪。”难怪她会如此。
那一声轻笑似有还无,却划入玉书心上,似是自嘲,似是轻蔑,又似不甘。好奇怪的感觉,她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孤傲的背影。
胤禛却在此时转过身来,玉书慌忙低下头,她总是很怕四爷,虽然见惯了四爷对格格的温柔,可她依旧很怕,他的气魄,他的冷漠,他那一双看穿一切的眼睛,还有他此时淡淡的却不容反抗的命令:“她今天很累,好生照顾她。”
“是。”玉书低头答应着。再抬起头,胤禛已走出好远,她忽然想起自己等在门口的原因,便又慌忙追上去。
“四爷,”玉书见他止步便疾跑两步,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小瓷瓶呈上道:“四爷的手上也有伤,还是及时上药比较好。”不然,格格若是知道了,定又会心疼的。
胤禛接过她手里的药,唇边却隐隐泛起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