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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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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霞光之下的紫禁城肃穆中透出几分柔和唯美,天边绯红的云霞几乎与远处高耸巍峨的宫殿浑然相接。
为庆贺太子妃生辰,毓庆宫今日早早便开始喧嚣忙碌,此时华灯初上,霞光瑰丽的天色与宫中燃起的灯火交相辉映,雕梁楹柱之上搭结垂饰着红绸彩幔,宴客大厅金碧辉煌,宫奴婢女穿梭游走各司其职。
待夜色渐渐暗下,亲贵家眷宾客盈门,丝竹管乐绕梁穿堂,席间众人你来我往寒暄商谈。
语庭禁不住舒云软磨硬泡,此时也只好同舒云一起步入毓庆宫。她们到时宴会已然开始了,礼官正在高颂祥词,两人寻了一处偏僻点的角落坐下,舒云便伸长了脖颈四处张望。
殿前堂座之上,皇太子安静地坐着,一袭淡秋色常服衬出此人高洁华贵的气质,淡雅平和的笑意始终未达眸底,偶尔也向前来庆贺的人点头致意。他身旁盛装华丽的少妇,一身明红宫装富贵雍容,正是今日的主角太子妃。
语庭习惯性的将目光投向主席上,众位皇子阿哥同席而坐,胤禛一身天青软衫静坐众人之中,虽仍是一惯的沉静冷漠,却有种让人不敢轻易忽视的傲然凛人的尊贵风骨。
胤禛漫不经心听着席间众人闲聊,扬手端起面前茶盏,似是忽有所感,他静静抬眸,两人的眸光便在层层人影之间交结在一起,他黑寂的眼底掠过一丝惊讶,几乎是瞬间,两人便都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礼官已经颂完贺词退下,太子与太子妃亦都入了席间,大殿之上歌舞兴靡,席间人们酒意正酣。
舒云不耐地叹息道:“你看这席上的女人,这一嗒花枝招展,那一嗒庸脂俗粉,这个苏叶姑娘到底是哪一个呢?”
语庭笑睨她一眼:“你很紧张?”转眸继续欣赏着殿上的歌舞。
舒云立马恨恨地说道:“哼,我有什么好紧张的,该紧张的是他胤祥吧。”
语庭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胤祥既然把她献给太子,就已经说明了并未被那位姑娘的美貌所惑啊。”
舒云不屑地道:“话虽这么说,但那可是京城第一歌妓,这意味着他去过妓院!”
语庭笑问:“你对胤祥这么不信任?”
舒云愣了愣,撇撇嘴道:“也不是不信任,他跟我解释过替那姑娘赎身的原因。”
语庭侧首无奈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你为何还非要来这一趟呢?”
舒云俏皮一笑:“其实,就是有点好奇,这京城第一歌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两人说话间,那边一曲歌舞方歇,不知是谁说了什么,主席上一片哗然欢笑。便在此时,女眷席中站起一人,身上一套蝶戏牡丹的玫瑰红宫装娇艳华贵,炫目的五彩金银旗头更将那一双丹凤三角眼渲染的张扬刁蛮。只见她向着太子的位置微微一福身道:“听闻毓庆宫中苏叶姑娘精通音律琴曲佳妙,不如今日便借着太子妃生辰之喜,呈请太子爷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这绝妙佳音。”
太子平静的容颜在听闻此言后眉峰几不可查地一蹙,温润的声音威而不怒:“不巧,今日苏叶身体不适,恐怕要让弟妹失望了。”
那少妇倒也毫无惧色,反倒一挑红唇更加巧舌如簧:“只怕是太子爷不舍与众人分享这绝妙琴曲找的借口吧,今日可是寿星最大,烦请太子妃为咱们做主,便如了大家的愿吧。”
这一番话倒是让皇太子再无反对的理由,一时间气氛似乎有些怪异,主席之上众人看着这一幕,神情各异。
胤禛一派事不关己地品着手中的香茗,黑亮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对面的胤禩,胤禩似笑非笑瞥过皇太子缓缓收紧的右手。
太子妃与那少妇对视一眼,笑得大方得体:“这八福晋最是得理不饶人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再不如你的愿,只怕接着连本宫也要编派埋汰了。”
八福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嘲讽与算计,她娇笑盈面向太子妃低身作福道:“臣妾不敢。”
太子妃亦似别有深意地一笑,转身吩咐身后的侍婢:“去请苏叶来。”
八福晋一双乖张的眼眸尽是得意的笑意,她向太子妃又一福身道:“多谢太子妃。”
语庭清美的眼底浮起疑惑,低声对舒云道:“你这位姐姐倒是与你心有灵犀,只是这事好生奇怪。”
舒云自主席那边收回目光问道:“奇怪?怎么说?”
语庭道:“她如此明显地针对那位苏叶姑娘,太子妃似乎也与她有某种默契,只是若说她们这是同仇敌忾,但感觉上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舒云柳眉微吊,点头道:“方才那番话步步紧逼毫不退让,倒感觉像是在逼迫皇太子。”
语庭脑中灵光一闪,“对啊,怪异之处就在于此,八福晋对苏叶似乎并没有妒恨之意。”
舒云突然兴奋的低喊:“来了。”
语庭抬眸看去,只见一个身段妩媚的女子步入堂上,着一身绛紫纺纱裙,一双水眸楚楚动人,桃花玉面柳腰身,一福身间风情万种。她向主席之上众人见礼请安之后,便在早已备好的古琴梨案后落座。
见她拂袖翻指,一首古曲词牌《绮罗香》,音律靡靡,歌声盈盈,唱词正是南宋史达祖的《咏春雨》,轻软柔美的唱腔,不凄不哀却无由惹人怜爱。
这女子也是极为聪颖的,这首词本为咏物体,此时听这唱词却别有一番深意。
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
春暮烟雨,蝶惊燕喜,正如今日之宴,之于她是惊粉重,之于太子妃便是喜泥润。词曲不哀,意却怨愁。处境不同,听者各析,既满足了太子妃的浮华虚荣,又牵动了皇太子的怜惜之情。或者,还有更多。
舒云微微俯首过来,浅笑低语:“此等琴技实难恭维,京城第一歌妓不过如此,真令人失望。”
语庭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已实属不易了。”
两人实觉乏味,无意久待,便悄悄离开宴厅。此时月上中梢,银辉倾洒,月华如练,寻得一处延入湖中的水榭,两人穿过蜿蜒曲折的石桥步入水榭之中。
语庭凭栏而坐,她微微扬起头凝神看着空中那一弯下弦月。
舒云长叹一声:“终于可以清净一会了,这些女人遇在一起就家长里短争奇斗艳的,烦死人了。”
语庭扭头笑道:“那你还吵着闹着要来。”
舒云调皮地吐吐舌头:“只怪好奇心太强,却怎料此行如此不值。”
语庭想起方才宴厅里那一幕,弯起樱唇轻声道:“或许还是值得的。”扬眸往那一片灯火辉煌的宫殿看去,却见人们三五成群陆续出了宴厅。便又唤舒云来看,“是不是已经散了?”
舒云倾身看去道:“不是,估计是要游园赏月的。”
随众人退出宴厅,胤禛便与胤祥借口醒酒,辞了与众人赏月作诗的邀请。毓庆宫后园中清逸山上八角凉亭便成了此时两人借避之地。
胤祥满面潮红,眼神却澄明清澈,他看着身旁负手静立的胤禛,英气洒脱的眉眼蕴蓄着朗朗笑意:“小十八缠人的功夫见长了,如今也只有四哥还能奈何得了他。”
胤禛唇畔淡淡泛起一丝笑意,黑沉深邃的眼眸静默如海,“若再随他们去了,老十他们少不得又要灌你酒了。”
胤祥知他面冷心热,感他话中暖意,便只笑道:“他们何时灌醉过我,总是不长记性。”
晚风穿林而过,高亭之内两人衣襟窸窣翻飞,胤禛眼底冷意渐升,言语清冷:“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毓庆宫长久以来维持的和睦,只怕也要结束了。”
胤祥细起俊眸,稍一回思:“四哥是说今日八嫂席上之举。”
胤禛道:“老八今日利用八福晋走的这步棋倒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效果,只不过其中至关重要的是苏叶这枚棋子,若想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便只看他能否把握好这枚棋子。”
胤祥环胸抱臂,靠往身后的亭柱:“以苏叶对八哥的感情,如何还会有这样的担忧?”
胤禛冷冷一声嗤笑:“人心最是难守之物,否则老八何必让他福晋上演这么一出,来试探苏叶用情之真假,勘估二哥情陷之深浅。”
胤祥点头道:“人心最是难守之物,何况她面对的还是至情至性的二哥。”
胤禛道:“二哥最大的弱点便是太过至情至性。”
夜色月光下的水榭清幽洁雅,临湖水波光艳粼粼,有人踏着皎洁的月光缓缓步上通往水榭的石桥甬道。水榭飞檐吊角之上的绫纱宫灯将甬道照得通明,也映出当先一人碧玉娇俏的容颜。
语庭见有人来,黛眉微蹙,对舒云道:“我们走吧。”
舒云尚未答话,来人便已娇声笑道:“可是我们来的唐突,扰了格格雅兴?”
语庭移眸过去,悉心打量,却未记起与来人有过相识的印象。
舒云适时在耳边提醒:“这位便是年氏,名唤玉莹。”
语庭眉心一跳转眸与舒云相视一眼,似乎有瞬间的震惊。舒云在她的注视下,点头肯定。
年玉莹见这边无人应答,倒也并无尴尬,将那绢丝手帕轻轻一甩,掩唇轻笑道:“你瞧我这记性,庭格格可是清雅高洁之人,素来便甚少参与这各宫各府的宴邀,怎么会认识我呢?”
客套的语气绵里藏针,杏圆双眸娇柔含笑,瞳孔深处却似怨还恨。
语庭无意与她口角争斗,她缓缓扬唇划出莺莺浅笑,眼中却未见暖意,一记幽深凉薄的锐利直逼年玉莹眼底,她微微颔首:“年侧福晋吉祥。”
那一记深锐的眼光,使得年玉莹心头猛地一震,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几步之外与自己对峙之人是胤禛,随着那一声清幽的招呼,她立时惊醒,正待说些什么掩饰她一时的失态,却见语庭的目光已转向自己身侧。
语庭看着自年玉莹身后错步转出的完颜甄依,眸底闪过疑惑,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她顺势向完颜甄依颔首:“十四福晋。”清清淡淡,便算是打过招呼。
完颜甄依回以得体的笑颜:“庭格格能来参加宴会,真是稀客呢。”
语庭淡淡一笑也无多言,沉静淡定的眼神竟让人有些承受不住。年玉莹不甘就这样败下阵来,便出言挑衅:“看来还是皇太子的面子大呢,这传言中如隔尘世的人也能在这里遇到。”
语庭缓缓收敛了唇畔轻弧,面上平静淡然,也看不出是否着恼犯怒,只听她道:“语庭不打扰两位福晋赏月了,先行告辞。”
一言甫毕,舒云便已迫不及待地挽着语庭往外走去,边走还不忘说道:“这毓庆宫的水榭亭台也未免有些窄小了,多个人进来都会空气不畅。”
年玉莹一时无言还击,只恨得紧咬贝齿,手中精致的绣帕早已扭曲变形,再一看语庭一副水波不兴的恬静模样,更觉得自己就像跳梁小丑,心念冲动便挺身拦住了两人去路。
语庭凤眸眼尾稍扬,掠向身前之人:“福晋还有何事?”
年玉莹心中咬牙切齿,双眼冷冷瞪着语庭,却忽然轻笑起来,她双手将手中丝帕展开:“格格来自江南,定是对这绢丝绣帕十分熟悉的,前些时候爷将此物赏了我,说是江南坊间极为难得的上乘品种,我们自是不懂的,今日巧遇格格,便有劳格格给鉴定鉴定。”
眼前展开的帕子半旧不新,浅淡的一抹青绿淡雅清爽,水云阁特有的青丝蝉线纫绣的一朵圣廉高洁的莲花居于帕子一角。
语庭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分明是她自家中带来的,当日碧琴亲自在未氏绣坊水云阁为她特意定做的,连同那身浅碧罗裙本是一套,只是很久以前便已遗失了,听她话中之意那便是曾经在胤禛手中了。
语庭轻抬眼睫看到她眼中一分得意之色,不由地眸光便暗沉了几分,心中不屑冷笑,自取其辱尤不自知,无由令人生厌!便只淡淡敷衍:“确是上乘。”
年玉莹握着帕子的手猛然收紧,白净的手背之上青筋隐现,却仍然满脸的甜蜜,故作娇羞地道:“我就知道爷疼我。”
语庭只觉无聊,已然心有不耐,冷冷道:“福晋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年玉莹窥她脸色,心中暗思离间之术已有成效,这个女人她迟早除之而后快,她们来日方长。眼眸一抬的瞬间突然一震,却亦是立时便又扬唇笑道:“今日既有缘与格格相逢,我便以此物作为见面礼送给格格了。”
语庭即使再潜静淡定的性子,被如此纠缠挑衅也不禁恼意陡升,眸中寒光射向年玉莹,隐有警告之意,“如此珍贵的帕子,福晋还是自己留着吧。”
语庭方要举步自她身边错身离开,年玉莹也同时往前一步,唇角勾起阴狠的弧度,未及众人反映过来,她的身体已经跃出水榭朱栏,淡绿的轻丝绢帕也随她飘坠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一跃,让水榭中三人皆是一惊,完颜甄依呆了瞬间便冲到雕栏前惊恐地喊道:“四嫂!”
语庭凤眸清冷,眉宇间皆是寒霜冰锐,正要出手相救时,湖面上飞掠而过一道青影,瞬间已将半身入水的年玉莹提起,扬手甩上湖畔青石岩路,湖面涟漪重重,青影一闪而逝,整个过程快得不可思议,若非此刻岸上伏卧的年玉莹,语庭几乎以为那一道青影只是自己的错觉。
舒云眼睛瞪视着水榭之外,玉面怒冷,语气尽显鄙夷:“如此老套卑劣的把戏,也想陷害别人。”
语庭转身顺着舒云的目光看去,却见胤禛与胤祥正站在水榭对面的廊桥上静静看着这边。
语庭淡漠明澈的眼睛转向舒云:“走吧。”见她转身离开,舒云随行陪同,也不再多话。
完颜甄依惊魂甫定,长舒口气也追出水榭。
几人到湖畔石路时,胤禛二人早已站在了年玉莹面前。只见她梨花带雨,委屈泣道:“……爷要为奴婢做主啊,奴婢好心送格格礼物,她不要便罢,却为何狠心推我下湖……”
舒云气急,厉声斥道:“你这狐媚,颠倒是非胡言乱语!”
年玉莹看一眼舒云,唯诺惧怕地缩缩身体,娇柔玉面泪如雨下,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娇弱模样:“爷……奴婢……”
胤禛黑沉锋锐的眼眸只居高临下地扫她一眼,便静静看向对面,却只静默不语。
语庭看他一眼,凤眸潜静,福身一礼端庄矜持:“四爷、十三爷吉祥。”
胤禛淡漠低沉的声音传来:“起吧。”
完颜甄依疑惑地看着身旁依礼起身的语庭,静默疏离淡定有礼,再看对面负手而立的胤禛,沉稳峻冷淡漠凉薄,这样的两个人,会是玉莹所说的那种关系吗?为何她怎么看都不像呢。
胤祥看看众人,问道:“怎么回事?”
舒云冷哼一声道:“这个女人胡搅蛮缠,还企图诬陷……”
语庭淡淡出言打断她:“舒云。”这里是毓庆宫,何况今日人多口杂,事情闹大未免麻烦。
舒云气恼地甩手指向完颜甄依:“你问她。”
完颜甄依一时被推到众人前,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抬眸见胤禛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扫向她,瞬间倍感压迫,她看了眼年玉莹,低低说道:“是四嫂不小心失足坠湖的。”
年玉莹伏卧在地的身子微微一震,便听到胤禛冷冷说道:“回府!”抬起头时,已见他挺俊的身影渐行渐远,不敢再耽误,立时起身追随而去。
语庭辞了众人亦转身离开,胤祥与舒云心觉不安,便陪同在侧。
舒云小心说道:“语庭,谁都看得出来是那女人耍的奸计,你别……”
“我知道。”语庭淡淡一笑,转身却对胤祥说道:“他自会辨别是非曲折,我说过我相信他,不论何时何事。”
胤祥一怔便郑重地点头:“我明白,我现在就去四哥府上。”
四贝勒府门之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小厮立时上前打帘问安。
胤禛俯身下了马车,便径直往府中去。身后年玉莹奋力追上,拉着他的衣袖便屈膝下跪,泣哭不断。
胤禛扬手拂袖,甩开她的手,将手中一条淡绿绢帕展现在她眼前,厉声喝道:“年玉莹,你好大的胆子!”
年玉莹一见之下立时色变,颤声辩解:“爷……这是……这……”
胤禛收紧五指紧握住丝帕,转身背对着她,冷酷地开口:“你知道府中如何惩治家贼,自己去高无庸那里领罚。”
看着眼前英挺的身影决然离去,年玉莹怔怔地瘫坐在地上,泪洒满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