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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凤栖磐生压群枝 ...

  •   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之上,一张雪叶宣纸平铺,一檀雕兰砚台闲置,檀中一缕暗香随着浓墨轻漾着圈圈波澜缓缓传开。一支纯青竹笔被那雪玉雕成的酥手拈握着,云衣蝶袖随着纤柔臂腕轻缓游走而婉转翩跹。沿着那稳持竹笔的玉指一路向上,暗纹盘扣紧锁的娇颈,温婉柔美的下颌,桃色浅淡的胭唇含着甜甜的笑。
      竹笔落,画工竣,浓墨浅线刚柔相济,翩翩俊朗佳公子跃然纸上。剑眉飞扬,凌寒斜挑,锋尖没鬓,沉沉墨眸幽暗凛冽,虽深敛其芒,淡然一笑却仍似有漫天繁星陨坠,耀眼夺目。薄唇若削,唇畔笑意似有若无,恍惚叫人如临深渊,弗敢忤逆。一身青衫磊落倜傥,简易朴素却贵气横溢。
      一纸雪笺,满幅浓情。冷漠如霜,霸气如宏,风神绝世,天纵傲骨,这是天下人眼中的他。她笔下的他,便只在她眼中,在她心里,瀚海深处那一抹柔情,只有她看得见,只属于她一人。
      语庭凝眸含笑,专注的看着画纸之上俊傲的男子。混研与水墨之中的兰蕊,香气清幽且淡远。指尖触上那人俊冷的容颜,指腹轻滑,带过一腔柔软。
      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她起身,数步临门,一抬手,将那朱红的门扉打开,凤眸微眯,仰首,感受着洒入门里的那一缕光束的温暖。
      院中风清影移,淡淡兰香,幽幽精魂,娉婷绰约,迎风而立。她静静蹲在园中丛丛兰花前,双手支颐,似好奇探究般地看着那些无声绽放在兰草里的精灵。
      院门发出声响,一个颀长的影子投射到门前的平地上。语庭穿过层层花影,似乎看到那投下影子桀骜华贵的英姿,意气风发,俊朗的眼睛氤氲着张扬的跋扈。
      她依旧蹲着,只是唇角笑意由柔美渐渐转成无奈。他也静立不动,眼中的桀骜有些恍惚,却蕴出坚定的痕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扬起唇角,抬足举步。
      “朗朗乾坤花曳中,幽兰空谷销精魂。”清风拂面,送来郎笑声声。花影浮动,星眸光彩熠熠。“花魂当真如此惑人,让你看得这般出神,竟都未察觉有人临近?”
      语气中依然不变的潇洒不羁,傲然不可一世,目空不着一物。十四阿哥胤祯,截然独有的气度。
      语庭斜眸瞥见一袭墨衣襟片随风翩飞,轻轻笑了笑,却依然未起,“十四爷不也说那幽兰花姿‘销精魂’,可见其魂是当真惑人。”
      胤祯笑看着她娇美的容颜,点头说道:“言之有理。”
      语庭闻言缓缓起身转头看他,忽然察觉,眼前这个人正在从少年的青涩中走出,连同每一个情绪都在蜕变,睿眸中的光泽越发的高深莫测。她暗暗叹息,看回一园的兰花,问道:“十四爷觉得这园中兰花可有何不同?”
      胤祯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也看往园中道:“天造万物,皆有不同,即便相似也有差异,这园中之花,支支别与其他。”
      语庭道:“是啊,天下万物各具其魅,人之一物困于凡尘,茫然庸碌寻求半生,却只将目光投向遥不可及的地方,从未想过垂眸看一看近旁众生,或者,追逐一路,近在咫尺的才是真正的天赐良物。”
      胤祯将灼灼目光落回身侧之人,神情傲然,语气轻缓却笃定:“天赐良物如何,若非我钟情之物,要来何用?近在咫尺亦或远在天涯,苍生万物弱水三千,我自知哪一物才是我之良物,既是早已认定,我便绝不放弃。”
      语庭闻言微怔片刻即道:“有时太过执著便会被执念蒙蔽心念,或者,有朝一日当你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早已认定的,未必就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胤祯静静凝视她良久,语气中隐隐有些不安地问道:“你呢?你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语庭轻轻抬起晶莹的下颚,深深静湖,幽幽秋水,那双眼眸便如这般,清澈洁净却茫然难测。想要什么呢?她的心绪一时恍惚,木兰荒林中幽湖之畔,紫鸢书生天荒地老的誓言;广袤星空之下箫琴交奏,凌云曲意之后的携手承诺;山崩地裂皇威震迫之时,不暇思索的倾心信赖;墨竹兰影一室绚烂绽放,温柔宠腻的轻声笑语……幕幕繁影,那清俊英挺的身影无处不在,她要的,原来不过如此,如此简单。樱唇眼角,浅笑温柔,她字字清晰:“简单的日子,专一的感情,不离不弃的相守,或者,还有……自由。”
      胤祯一时错愕,眼神落在那一抹温柔里,细了眼眸,将她语中字句细细斟酌,一顺之后,眸中微茫清扫,漫不经心掠过远处琼楼玉宇,喻味深重的问道:“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离开这深宫别苑?”
      语庭思虑审慎,轻声道:“离开?或许会吧。”
      胤祯蹙眉,轻轻搬过她纤挑的身子,四目相对,真诚坦荡,他道:“语庭,以你之心智,何以不能了解我话中之意?在你心里,我究竟居于何位?”
      语庭清羽微垂,遮下眸中情绪,盈盈退后一步,平声说道:“语庭始终视十四爷为友。”
      胤祯将双手缓缓握成拳,一手负于身后,关节隐隐泛白,剑眉微蹙,眸中寒意凌然,此刻的他,竞像极了胤禛,他冷冷一勾唇角,说道:“如此说来,八哥他们说的是真了?”
      语庭不解,抬头问道:“八爷说什么?”
      胤祯却对她的问话置若未闻,恍如自语般道:“你所谓,专一的感情,不离不弃的相守,自由,四哥给得了你这些吗?”
      语庭一楞之后却无情反问道:“你给得了吗?”
      胤祯更是怔了片刻,复又淡淡笑道:“你没有试,怎么知道我给不了?”
      语庭抬起一双清亮的眼眸,认真地看着他道:“感情不是游戏,我输不起,试不得。”
      胤祯沉寂片刻,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高傲,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淹没了深眸中一丝不可察觉的苦涩,“你倒当真对他信任不已,却对我如此没有信心。”
      语庭一笑,偷眼看他神情,便也似往日一般与他玩笑:“错了,我是对自己信任不已。”
      胤祯戏谑道:“是吗?但愿你信对了自己。”
      语庭明眸一转,笑道:“听说皇上将侍郎罗察之女赐与十四爷,语庭在此恭喜十四爷。”
      胤祯笑意略滞,语意微寒道:“她当真来找过你。”
      语庭道:“完颜格格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既然缘份已然注定,便尽你所能给她幸福吧。”
      胤祯将她深深看定,眸色深沉,低低问道:“你的拒绝,可与此有丝毫关联?”
      语庭幽幽一叹,只道出两个字:“无关。”
      胤祯宛如自嘲般一笑,一瞬间却傲气凌人:“我爱新觉罗胤祯认定的便不会那么轻易放弃,不论何时我都会看着你,你最好祈祷自己真的能幸福,否则,便是再怎么无关我也必会让它有关。”
      女子秋水清眸一转,水波微漾带出几许轻愁歉意,兰姿魅影映上芙蓉桃面,清清冷冷娉婷婉约。北风拂院,几点飞花飘零,她的声音便在那花絮飘转而下之时悠悠传出:“多谢你。”
      玉瓣零星,落上他飘飞的墨色衣襟,他抬起静垂在身侧的手,接住一片浮过襟边打旋而下的花瓣,轻轻拈与指间,俊朗的侧颜浮起一丝不明所以的笑,尽显男儿风流之态,忽然指尖发力,那片玉瓣便重新落回园中,淹没在丛花之中,不见了踪迹。星眸流光波及俊眉鬓稍,意味深长的一句话不重不轻落下:“不用,我也不过是私心为己。”
      语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沉默不语。
      胤祯负与身后的手扬至身前,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棉锦玉帛的小盒子,他一手拉过语庭纤细的玉手,将盒子放在她掌心道:“前些日子太忙不便来你这里,今日便将此物送与你,算是补赠的生辰之礼。”
      语庭修眉纤挑,眸中盛满诧异与惊讶,她不去看那手中之物却抬眸看着他问道:“你如何知道?”
      胤祯看着她讶异的表情,傲慢地笑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爷若想知道,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语庭却不似那般轻松,心中思虑百转,终究落回溪若那一纸书信,是否连他也知道了那道绝书?那数十字短书之后的恩恩怨怨,他是否也早已洞悉?
      压下心中百般杂念,她轻声细语似嘲似愚,却含了些试探的意味:“这确不是什么难事,可语庭的生辰连自己都不甚清楚,十四爷却知晓,也真可见得十四爷行事手段之高明。”若非那一纸书信,她自己倒真不会知晓未语庭之生辰所在几何。
      胤祯眸中异芒暗闪,这个谜一般懵懂惑人的女子,从初见时便给他一种出其不意的迷蒙,无时无刻不引着他深究细探。她的出现本便扑朔迷离,此刻她却说,她的生辰连自己都不甚清楚。他疑惑的看着她,却恍惚忆起另一个娇俏玲珑的容颜。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生辰,溪若却在离开之时特意让他将那封信带给语庭,且对他毫不隐瞒信中内容。那一双满含诀别恨意的眼眸,在最后一个回眸时,给他种下一颗深深忧虑的种子,让他始终挥之不去的,却是那隐含在眼底深处的疼惜,矛盾的诡异。他始终不解与他并不相熟的溪若,怎会在离开时做出这样的举动,莫非,那一纸书信实则别有深意?
      他思索一时,便开口道:“溪若离开前留给你的那封信与断箫,是我派人送入宫中的。”
      语庭一笑道:“那封信她竟托你送来给我,倒真是出乎意料。”
      胤祯也是一笑,这些不解与疑惑他总有弄清楚的一日,来日方长,他对自己从来都极具信心。他垂眸看着她手中的锦盒道:“打开看看,可过得了你的眼?”
      语庭也不推辞,指尖轻挑,将锦盒打开,一看之下却骇然心惊,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盒中之物不是其他,正是她前世拼死相护的凤栖玉,只不过,她手中的不是一对,而是一只。
      胤祯微一抬眸,看到她奇怪的神色问道:“怎么,你认得此物?”
      语庭收了心中复杂的思绪,随意说道:“以前在玉器店中见过类似的,有些感叹现在民间的手艺。”
      胤祯看她一眼笑道:“听额娘说,此物乃是前明朝始帝为其宠妃姬氏庆生之际,特命当朝琢玉名匠制玉成双,赐名凤栖,赠与姬妃。后经室传懿赐皇太孙朱允炆为婚娶之礼,洪武三十一年朱允炆继位,是为明惠帝,他将此物诩为皇后凤裳佩物,皇后犹爱此玉。建文四年,燕王发动“靖难之役”,谋事逼宫,一场大火蔓延了整个皇城,传言,当日有人目睹皇城之火有形如凤凰者浴火涅磐,自此,无人再有幸见过此物。民间店坊也能见得与此类似之物,确也值得感叹。”
      萧家世代守护凤栖玉,她却从来不知此物竟是如此由来。静静听着胤祯讲述,昔日王朝更迭血流成河,似乎历历在目,事事亲临,这玉在那百年历史洪流中究竟饰演的是何等角色,便已不言而喻。轮回几世,物换星移,如今,它又回到了她手中。语庭心中百味交杂,悠然抬眸问道:“既然此物早已失传,如今又怎会落于十四爷手中?”
      胤祯颇为无奈地睨她一眼,笑嗔道:“早知你问题多,就不该给你讲这些。还不曾见过送礼如我这般困难的。”
      语庭媚眼一横,浅浅笑道:“如此说来,十四爷先前一番话便是闲扯稗官野史,不可听信了。”
      胤祯朗朗一笑,便道:“卫藏和硕特部使节进贡,样样配以典故,此物便是其中之一。皇阿玛本是将此献给皇阿奶的,后又被皇阿奶赐给了额娘,如此几经周折,便到了我手中。”
      凤栖灵玉,良缘相惜。
      长春宫中,罗帐深处,额娘温润婉约的声音幽幽传遍整个寝殿,痴绵地讲述着那个遥远的故事。他凝神听着,却满眼满心都是眼前之人明丽清雅的身影。他向额娘央了此玉来,便是思极那‘良缘相惜’之语,不论她懂或不懂,此生,他都已认定了她,总有一日,他会让她清清楚楚地认识他。
      语庭将凤栖玉从盒中取出,细细端详,指尖滑过玉身雕纹,那丝恍惚的触感隔着时空的潜渡依然那么熟悉。
      胤祯看她良久,忽然问道:“在想什么,一幅神游太虚的表情?”
      语庭笑道:“在想,十四爷既要送我如此珍宝祥物,却为何只是一只?”
      胤祯愣了愣,亦笑道:“人都说富贵面前知足者方能常乐,你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念。”
      语庭凝神想了片刻道:“这话说得在理,知足方能常乐,难怪十四爷从来都快意潇洒,原来是深谙此道。”
      胤祯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出言反驳她言语中的揶揄之意,眼中有一丝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也只是化作一抹高傲的笑,淡淡道:“在额娘手里时本也是一对,只是另一只额娘给了十三哥。”
      一句话平平淡淡与常无异,落在语庭心头却有些凉薄之意,黛眉只一瞬的轻蹙便舒展,快得让人无法怀疑她那一刻情绪的变化。
      为何不是给了四哥呢?
      语庭想起那冷隽的俊容,不觉有些心疼。她是早便知晓德妃与胤禛这对母子间微妙的矛盾,如今一句关乎母慈子孝的话题,一个看似平凡的赏赐,却那么赤裸的昭显着人性的不公。
      胤祯今日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同往日的沉重,两人各自想着事情,一时间园中仅有沉默的气息。
      静默良久,久到两人似乎都忘记了要说的话。胤祯突然开口道:“语庭,若是有一日,我们所有人都卸下了伪装,正面对垒,你会如何呢?”
      语庭猝然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不带任何杂尘,她紧紧凝视着他深峻的眼底,似乎想在那里找到自己的答案。
      若真到了那么一天,她会如何呢?
      百花丛中乍相逢,他宽容大度的朗笑,深宫冷院中他灿如朝阳的一笑,至今忆起还让她倍感温馨。他们相识戏趣,相交融洽,似乎是早已相熟的朋友。他们在一起,谈古风,论今道,相嘲互嚷却也惊异于彼此言中的殊途同归。草原上,他们互为师友,切磋武艺,倾授心得,他给她的,远比她所付出的多很多。
      若真到了那一日,她是否真能狠心给他那个历史注定的结局?
      胤祯始终看着她,没有遗漏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却依然固执地等待,等待她给他一个答案。
      语庭终于敛了所有的思索,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我会坚持我所坚持的,欣然接受命运给我的公道。”
      命运给她的公道?一句话,语关众意,却将自己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胤祯蹙眉看着她道:“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牵扯其中。”
      她也希望如此,可是,她已作了选择,还有可能不牵扯其中吗?语庭丹唇轻颤,却终究选择了沉默,什么也没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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