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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错堪珠玉倚萧门 ...

  •   岁末一场冰雨飘摇人间,扬扬洒洒数几时辰,似那万千霜翡莹珠倾空泻下,落满了屋檐墙瓦,湿润了京师广道。
      胤禛下朝回府后,却也不似往日那般委身书房里,运筹弈子投身政务。园中石径上因那一场冰雨淬了一层薄薄的冰面,他便踏着那洁亮的薄冰漫步园中。径道两侧,败树枯枝间隔着几株料峭寒梅都濯了冰雨浇洒。苍遒老树,根枝错节曲延婉折,雨水因天寒难融竟在干枝上结出形态奇异的冰花,朵朵晶莹剔透,枝枝冰洁如玉。
      石径的一头,几个内侍正手握锋锐的器物处理着石径上的冰面。胤禛缓步踱到近前,几人起身退往石径两侧,空开径道齐声道:“奴才给爷请安。”他到此也仅微一停滞,颔首应声,便又迈步前行。
      登上一处颇高的亭阁,胤禛默然驻足闲闲负手,目光遥遥投向远处一方绯白交叠的梅丛里。雨后天霁,骄阳破出残云,熠熠金辉浮动在百年梅枝冰晶的花瓣上,折射出娇俏玲珑的独世花姿神韵。他神情冷傲霸气,投眸睨望的那一方天地,无需任何手段便已诚然匍匐在脚下。一双漆眸墨亮锐利,两泓深潭幽深无波,却恍惚间犹如凶猛浩瀚的大海,将天地万物顷刻间浸没吞噬。被他那样凌然俯视着,脚下那方寸点隙之地仿佛在瞬间幻化成万里山河无疆图界,他仰首抬眸间便是指点江山挥毫社稷的雄伟谋略。
      苑中花廊隐约传来女子莺燕笑语,“香芹姑娘真是心灵手巧,这盆‘玉楼春雪’连专职的花匠都束手无策,不想在你手中竟真的又见生气了,福晋为此花可忧心了好一段时日呢,今日重活,福晋定当会有重赏。”
      说话的正是四福晋乌喇那拉氏的婢女玲月,她温和浅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眉眼清秀,举止大方,性情柔善顺从温婉,一双小巧星眸轻轻抬起,便是楚楚动人的柔弱姿态,惹人垂怜。
      玲月犹记得两年前她随爷入府时,主子安详平静的神情之下暗隐的一抹怜悯。
      近十年的夫妻,乌拉那拉莲亚早已醒悟,那个让自己一见之下便倾心相许的俊冷孤傲的男人,他的那一颗心,不会属于这府中任何一个女人。然而,那一日,他的眼神穿透那女子看向一个幽深未知的地方,唇角浮起她从未见过的轻柔笑意,她乌拉那拉傲居府中女主之位,数年来头一次感到危机在侧。女人的感觉总是很准,她知道,那颗冷傲的心,或许已有了主人吧,但她也笃定,绝非眼前女子。她怜惜那清秀柔弱的女子,犹如怜惜当年的自己,所以,她嘱咐玲月:“待之以礼。”
      玲月始终记得主子那一句叮嘱,虽不知主子为何如此,却也自始便以姑娘称之。
      香芹柔顺一笑道:“姐姐过奖了,我无一所长之处,只是幼时跟随爹爹摆弄花草,会些养花的偏方异法,能为福晋做些事情我也甚感荣幸。”
      玲月笑道:“我先领花去向福晋报喜了,改日再向姑娘请教这养花之道。”
      目送玲月离开,香芹转身绕过珊瑚假山,踏着石阶缓步登往亭阁。她微低着头,神情有些惑散,似在认真想着什么。猛然间,一个高峻挺拔的身影映入眼中,她颓然止步,那人缓缓转身,幽深沉锐的眸子无声无息落向她,一时间,她惊惶不已,慌忙福身低低道了句:“奴婢香芹给爷请安,爷吉祥。”
      “起吧。”清凌淡漠的声音响起,一如初次听闻时同样使她如若受蛊,她便如痴迷了一般身形未动分毫。
      他缓缓踱步从她身边走过,随着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清爽之味逐渐淡远,香芹心中一片凄凉。他当真早已忘了有她的存在吧,入府将近两年,他却只在带她回府那日看过她一眼,之后便再未正眼瞧过她一眼。他性冷至此,可她却在他救她伊始便已交付了真心。如此之为岂不可笑可悲,可她却甘愿沉沦。
      正当她凄迷悲叹之时,却又听闻那寂冷无澜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叫香芹?”
      胤禛似是忽然想起一事,转身问道。却在那女子转身的一瞬看到了她眼中一抹复杂的情绪,似是悲伤,又似震惊,或者,还有一丝欣喜。而他在她静默一瞬后立即便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时,却也不再探寻她眼中的异样。只是有些无奈地勾起薄唇,神情微微恍惚,她便是当初语庭刻意试探他而救下的女子吗?忆起她那日俏皮灵慧的样子,他那一贯冷寂的双眸也渐渐笼上暖意。
      香芹怔仲片刻后,对他莫名的笑意微升怯懦,她犹豫着叫道:“爷……”
      胤禛闻声回神,却又问道:“听闻你深懂养花之术?”
      那一双暗夜星眸含蕴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她既贪恋却又迫于他的威严不敢与之对视,最终垂下眼帘,低声回道:“奴婢确会些养花之法。”
      正当此时,石阶之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胤禛寻声侧首看向来人。便见府内总管高无庸快步朝这边走来。此人到了身前躬身行礼问安,得了主命后方起身道:“主子,李卫已回来多时,此时正在书房恭候主子。”
      胤禛淡淡应声:“知道了。”侧眸向静候在一旁的香芹看了看又道:“将她送去墨竹庭,此后兰馨阁内由她照管,若有差错你自行处理,不必来报我知。”
      最后那一道冷酷无情的命令,不禁让香芹浑身一颤,饶是跟随胤禛多年的高无庸也心头一凛。他谨慎回道:“奴才明白。”

      府苑书房中,胤禛静坐书案之后,手中握着本书卷,神情专注地看着卷本之上的墨书楷字。
      案前一丈之外的木椅上,李卫方才禀报完诸般事宜,此时见主子静默不语,心中难免有些忐忑。
      半晌,胤禛轻轻合上手中卷册,抬首看向李卫,悠然问了句:“就这些?”
      李卫见问,忙起身回道:“是,奴才目前了解到的,便就是这些。”
      “嗯。”他淡淡应了一句,削薄无情的唇隐约掠出个极度轻蔑的浅笑,就在李卫以为他不再打算说话时,他又开口道:“你方才说的那位翎芯姑娘是何时入住八弟别庄的?”
      李卫微微细起眼眸,暗中心算,片刻后方道:“大致是在十一月下旬。”
      胤禛了然一笑,仿佛一切事态发展都难逃他之所料,阳光透过窗隙映上他俊冷刚毅的侧颜,将那刀削般的五官勾勒得更显清朗孤傲。他突然轻声一笑道:“李卫,这位翎芯姑娘你可曾有幸见过其本尊面目?”
      李卫摇头道:“奴才并未见过。”见他但笑不语,李卫暗自斟酌一番便道:“主子是否需要我们暗中监视此女?”
      胤禛闻言略一横眉看他一眼道:“时候未到,莫要打草惊蛇。”
      李卫垂眸道:“是,奴才知道了。”
      胤禛起身绕过书案,静静赏析着临窗侧壁之上一幅青烟浓墨的山水画卷,片刻后吩咐道:“传信给穆成风,杭州盐商只要牵制便可,切不可釜底抽薪,断其根脉。”
      李卫道:“奴才即刻去办。”

      雨洗天尘,朗空清湛。
      一场冰雨袭去,却留下泠泠潮意不散,宫中到处水雾淡淡弥漫,行走在宫道上总有种误入虚空的幻觉。
      百花谢艳的季节,晴云轩西郊的花苑中更添凄凉之色。这一带距离主宫重殿较为偏远,素日少有人来,如今天寒景凋便更显得冷清。却也因此处的僻静,摇身一变成了语庭无聊时散心漫步的绝佳境地。
      此时阳光和煦,语庭背倚亭柱,随意坐在八角亭的一根横栏上,沐浴在斜斜铺洒的阳光之下。一串造式简单的淡紫色玲珑缨络插饰在墨黑的发间,将那素日散披的长发略略收拢。一身青衣高雅隽秀,软华的衣料沿着她微微蜷曲的双腿逶迤而下,裙裾垂曳在木栏一侧,几欲坠地。清丽迷人的翦水双瞳淡淡扫视着手中一卷书册,这是几日前从墨竹庭中带回的那本《贞观政要》,素洁的手指轻轻翻着书页,唇畔那丝浅笑便逐渐加深。
      玉书百无聊寂地坐在语庭对面,不解这书中到底有何趣事,让格格唇角那迷人的弧线始终浅勾。心中虽是好奇但却不忍打扰她脸上那份恬静,于是她便这般呆呆地望着眼前佳人出了神。
      园中干枯的木林里突然有声音传来,林间枯枝的击打夹杂着零碎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
      木栏上两人此时皆凝神听着那声音,语庭警觉地跳下木栏,将玉书拉过护在身后。
      “啊!”随着一声女子娇懦的惊叫,林间跌出一个淡粉的娇小身影。语庭怔了怔,见她挣扎着要爬起来,便忙步出亭廊,伸手将她扶起。
      语庭暗中将她打量一番,粉装华丽,衣饰名贵。凤眸微挑看向那旗头,语庭猜测此女身份绝非宫女级别。芙蓉玉面腻滑光洁,看似仅有十三、四岁的光景,一双桃花杏眸俏皮扑闪,此时正新奇地盯着语庭。
      语庭扶她站稳后问道:“你没事吧?”
      那女子依然盯着语庭,连连摇头道:“没事没事。”
      语庭再看她一眼,不经意间将手抽回,浅笑颔首未再多言,转身便往回走。那女子见她离开,抬眼茫然地环视四周,有些惊慌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语庭闻言止步,回身,一双幽幽清眸深沉锐利直直看进她眼底,淡淡的笑意携了一抹媚色,掩盖了潭眸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不知是因那双眸子太幽深,还是那玉颜淡幻的笑容太清冷,那女子不知不觉垂眸避开了她的眼睛。语庭轻笑一声道:“抱歉,我也不知。”
      粉装女子闻言霍地抬起眼帘,十分吃惊地道:“你难道不是住在这宫里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哪里呢?”
      语庭浅笑道:“姑娘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莫非也不是宫中之人?姑娘从何处而来,又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那女子闻言一愣,随即便俏皮转眸笑道:“我今日随阿玛进宫面见德妃娘娘,因为好奇便偷偷出来四处看看,不想却迷路了。你也迷路了吗?”
      “迷路?”语庭一双秋眸烟波淡转,带过周边所有景物,最终落回她身上,“或许吧。”
      那女子欢喜一笑,移步上前:“既然你也迷路了,不妨大家结伴同行如何?”
      语庭轻轻挑眉,看着眼前女子娇颜之上纯真友好的笑,凤眸细扬,笑意疏离:“姑娘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现在并不打算离开这里。”
      女子眼中的笑意顿了片刻,一瞬间便又柔顺地笑道:“没关系,你若不介意,我便在这里等他们来找我好了。”
      语庭心中闪过一丝诧异,眉梢不着痕迹的淡拧。长春宫离此处距离甚远,宫中岗哨警戒,一位王公小姐不可能时常入宫,禁宫侍卫怎会任由一个陌生女子在宫中随意行走?只要细心审视便可察觉,那一双俏皮可爱的眼眸中,并非是一派的纯真柔善,她看着她的眼神,几分探究,几分好奇,隐约还有几分敌意。明明已经听出她言词中有婉拒之意,为何还这般不依不饶,究竟意欲何为呢?
      语庭足尖掠地,一个轻柔无声的旋转,衣袂翩飞,人已重新落坐木栏之上,双眸依然笑看着那一袭粉装娇俏的女子:“姑娘多虑了,这宫中园地又非独属于谁,姑娘想在此是不必顾及他人的。只是……此地孤僻荒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不如这样吧,我帮姑娘请几个侍卫过来,送姑娘回长春宫,好吗?”
      那女子蹙起弯弯的柳眉,似是在考虑语庭的提议,片刻后,黛蛾轻舒,又眉开眼笑道:“好啊,反正我来此处的目的也达到了,怎样回去也无所谓。”
      语庭笑道:“如此看来,姑娘也并非是迷路而误入此处了。”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道:“迷路是真,误入是假。”
      语庭浅笑不语,等待她再道下文。那女子缓缓向语庭靠近,继续道:“我会来此是因为对皇上破格亲封的多罗郡主有些好奇,迷路呢,是因为我真的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我今日此行还真有些失望呢。”此时她已站到语庭面前,她眸中满含疑惑地问道:“你当真是未语庭?”
      “如假包换。”语庭含笑答道,似乎对她说出她的名字并不感到惊讶。
      那女子闻言退后一步,审视着语庭道:“和传言中的你相差甚远。”
      语庭慵懒地靠向身后的亭柱,淡淡道:“是吗?”
      那女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淡逝,眸中含有一丝不屑:“至少我看到的便不同于传言中的任何一个你。冷漠无趣,我扮出如此楚楚可怜的一面,竟都牵不起你的同情心,或者你根本就是冷血无情。”
      面对这女子的冷嘲热讽,语庭始终神色淡然,面无喜怒,倒是玉书竟似忍无可忍地朝她叫道:“不许你侮辱我家格格!”
      女子对语庭始终淡漠的态度有些气闷,她口气中隐透着几分恼怒问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语庭闻言有些好笑的反问:“姑娘想让我知道你是谁?”
      那女子气结地瞪着一双杏眸,却依然傲气十足地道:“我是完颜甄依。”
      原来如此。
      完颜氏?入宫面见德妃娘娘?杏眸中若隐若现的敌意,言语中无处不见的讽刺,原来都是为十四阿哥。只是,她似乎误会了很多。
      语庭颇觉无奈地向她颔首见礼:“完颜格格,幸会。”
      完颜甄依冷起眉眼,寒声道:“皇上已将我指婚与十四阿哥,我们很快便会成亲了。”
      语庭看着眼前豆蔻妙龄的娇美女子,心中轻轻一叹,收起那淡漠疏离的笑容,认真地对她道:“格格今日来此对语庭所说的这一番话,若只是想告诉语庭一个喜讯,那么我祝福你们。可是,若是格格心中因语庭而有所隐忧,我只能说格格当真是误会语庭了。”
      完颜甄依怔怔地看着语庭认真的表情,有些不解她突然转变的态度,良久,茫茫一笑道:“但愿如此。”
      那一袭粉衣渐渐消失在林中,光秃的树枝发出短暂的声响后便恢复了初时的宁静,仿佛过了千年万年,它们一直在此,寂静无声地矗立,不曾融入过他人的世界,也从无他人闯入过独属于它们的世界。
      平心而论,她倒是很欣赏这个执著而倔强的女子的。不论她究竟对自己有多深的误会,起码她敢于为自己争取。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不管在心中对自己是敌恨也好,不屑也罢,懂得适可而止便已在气度上远远胜出这宫中很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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