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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墨竹婉转媚魂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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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嚎天寒,瑶穹碧空却是出奇的湛蓝。时近日中,太阳暖而不烈,柔柔铺满京都广道。
一辆绛紫祥云锦绒帷幔的马车自紫禁城驶出后,驱车小厮忽而扬手挥出几鞭催马加速,似乎借鞭发力才能将适才紧张的情绪缓解分毫。
马车一路驰骋,在一座青灰门楼之前缓缓停下。御马之人收紧缰绳跃下马车,躬身打起车帘。
自车内先后下来两人,一人身着素白儒袍外罩墨黑绒质披风,仰首抬眸处温文朗雅,俊美翩然的脸上一双凤眸灵动,竟让人一触之下顿感柔美清艳。一人暗黄锦缎宫褂英挺健朗,那冬日特制的棉褂同样被他穿出风流潇洒之气。
此时,数层银灰砖格铺砌的阶台之上青门开启,有一人墨衣青带,佩剑身侧,轻身步下石阶,躬身拂剑对身前二人施礼道:“奴才傅鼐给十三爷、庭格格请安。”
白衣清雅,正是语庭。羽睫轻舒,凤眸清透,将眼前男子看定,熠熠星辉于碧潭深处一掠而过。今日出宫,她特意将自己改装成一位翩翩俊公子,却不料仍被他看破身份。
胤祥侧眸戏谑地看了语庭一眼,似乎她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讶早便在他意料之中。语庭自然明白他眸中笑意,似嗔似谑瞥他一眼,墨绒披风随风轻扬,人已拾阶步往楼台青门。胤祥无谓一笑也随之移步。
马车旁那小厮见此便低声请命:“爷,奴才何时送格格回宫?”
胤祥步未缓移,扬声吩咐道:“你先回府,酉时三刻到此。”
小厮领命而去,语庭早已步上门楼,樱唇浅勾,眸中略携媚色,忽觉身旁寒气袭来,她将那深敛思绪的目光自那远去的马车上带往身旁胤祥的俊颜之上,她闲闲开启檀口:“私自携带后宫女眷出宫,那位小哥背负的风险可不小呢,十三爷,此人该当重赏。”
胤祥斜睨她一眼,将她玉颜之上那几许没心没肺的笑意尽扫眼中,笑道:“好,庭格格这句话我定当转告四哥,四哥一向赏罚分明,更何况,你庭格格已然开口,四哥又岂会拂了佳人面子。”
语庭佯作恍悟道:“十三爷好手段,借他人之手礼贤下士,使其衷心事主,遣他驾空车回府,以掩人耳目,即便今日之事当真东窗事发,他人也不太有可能会怀疑到十三爷。”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青门之内,傅鼐跟随其后,静闻两人言语,心中不由惊叹这位庭格格果真不凡。几句戏语玩笑,看似漫不经心,却依然暗切要害,若非主子与十三爷事先便已做了妥当安排,此时听她几句言语,他也抑不住要暗自心惊了,毕竟,私携后宫女眷出宫,并非只是杖责便可作罢的代价。
胤祥细作思量,忽觉她言语中并非全然玩笑,便止步园中翡石拱桥之前,侧首问傅鼐:“四哥此时可在庄内?”
傅鼐立时收神回话:“穆公子今日离京,主子应当还有事要交待公子,此时并不在庄内。”
胤祥点头道:“四哥一贯用人有道,他既将‘墨竹庭’交由你全权打理便是对你信赖有加,不要有负四哥所望。”
傅鼐恭声道:“奴才明白,谢十三爷提点,奴才定不负主子所望。”
胤祥道:“你自去忙吧。”
傅鼐道:“奴才告退。”
语庭静候着胤祥将傅鼐支开,美瞳轻挑,款款笑意略眸过眉,盈盈施步迈上翡石拱桥。此前心中那一丝隐忧早已荡然无存,胤禛既然安排她来傅鼐此地,此人必当忠主可信,此刻胤祥却连他也支开,他们的措施必然是万无一失。
胤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四哥做事从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即使所为有差也必能全身而退,盖隆在宫内之职并非虚位,此等小事于他并非难事,你不必为四哥忧心。”
语庭缓缓止步,回身问道:“内廷第一护卫盖隆?”
“正是,”胤祥微觉意外,却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你对宫内人事一向淡视浅闻,不想竟也知道他。”
语庭浅浅一笑道:“盖隆此人青年才俊文武兼备,倒是个不可缺失的人才。”
胤祥亦是一笑,道:“你倒是同四哥一样惜才。”他沿着拱桥之上那排翡石栏柱缓缓踱步,环视四周,“四哥生性喜静,这庄内本无多少闲人杂物,既然四哥未到,那我便先带你在庄内转转,想先去哪边?”
语庭莲步轻移,灵眸轻转四下环视一会儿方道:“冬风寒冽,万物沉眠,除那对岸一路寒梅似也无景可赏,去他书房如何?”
胤祥道:“随你。”
内园中一泽湖水因天寒而浮面结起一层薄冰,盈盈如纱,似有霰雪覆洒,暖阳倾辉,层层金粼如浪叠涌。
数千根长短粗细相近的青竹扎捆而成的游廊,一端半延入湖中,一端隐入远处苍遒交错的白梅深处。白梅之后,一片宽垠的园林被竹廊由中而分,疏松的土壤,残留的植种,依稀可辨这园中曾植的是一色青竹。竹廊的尽头,一套规格方正的竹屋简易质朴,独居于园林之中。
胤祥执起紫砂壶又一次将面前的茶盏斟满,浅笑的明眸闲适缓抬,看往那排排林立的书架之中一点白影。她应该是四哥命中的一个异数吧,聪慧淡然,清隽幽洁,四哥那样的人,也只有如此女子才能与之相配。
架上诸多书籍整齐有序地呈列,语庭目光游扫书录,如玉纤手划过书策影录,最终停在架头几本散放的书册之上,拿起那本《贞观政要》轻翻了几页,却意外发现其中夹着一张写满字的笺纸,细细看来原来都是些人名,锐眼扫过,语庭定睛于一个近日来颇为耳熟的名字上略略出神,不觉竟念出了声:“樊亦生?”
胤祥听到她嘴中轻吐出的人名不觉有些惊讶,“这人你也知道?”
语庭侧首看向他莞尔一笑道:“近日听舒云提过几次。”
“哦?”胤祥眼中浮起几分玩味,“她何时对八哥的幕僚感兴趣了?”
语庭深知那两人秉性,一样的嘴利心软,从不肯正面的承认关心彼此,对此她早便习以为常了,此时也仅无奈地摇摇头不予细谈。凤眸微垂,看着书中那张纸笺道:“听说八爷对此人尤为倚重,想必其定有过人之处。或许,此人还真有能耐在你们兄弟之间撼动几波风浪呢。”
“区区僚生,何足为俱!”一句霸气宏音,冲散自窗棂光谱之下的缕缕微尘,书房朱门应声而开。一片阳光随着朱门缓张铺泻入内,浑然天成一道淡金地毯,门口颀长伟岸的身躯浅镀暖阳光晕,三分俊冷七分霸气,泠泠威严让人不敢逼视。他就那样踏着日光行来,一身贵气虽敛还露,锋芒迫的一室晕光萧然暗淡。
语庭微微一怔便温柔浅笑看着他走来身前,看入他漆亮如星的眸:“四爷好魄力,想来即便是那僚生之主于四爷而言也无惧可谈。”
胤禛一身霸气深敛眸中幻作点点星云浅澜,他略略一扫她手中所持之书便浅笑抬眸,对上她俏皮戏谑的一双清眸:“此间藏书虽不是包罗万象却也涉及云广,为何却独捡了这本来看?”
语庭一勾胭唇,一抬手便将手中书卷放回了架上,极随意地便道出一句话:“因为架上诸多书卷,似乎只这本你极少翻阅。”
不待胤禛开口,胤祥率性的声音已响起:“这理由倒是新奇,别人都以众人多究细研之书为良赋锦簿,为何你却反其道而为之,单寻这无人问津的来读?”
语庭着眼审视胤禛神色,却见他一如常态的面色淡然,星眸深邃的一泓寒潭未见一丝涟漪,仿佛她此举原因为何都尽在他意料之中,她不甘地挑挑眉梢道:“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书,能让四爷祥熟到不用翻阅著本。”
话音落,胤祥晃着杯盏的手微顿,却是惊讶于胤禛因这一句而转出深眸的笑意。四哥的笑虽少,他却并非不曾见过,朝堂之上平静淡定的笑,百官面前高贵清俊的笑,深谋运筹之时深沉傲慢的笑,布局镇敌之时残酷冷冽的笑……四哥的诸般笑颜从来都只让他心生敬畏甘心叹服,今日这一笑,却让他由衷欣慰心生暖意。那一笑,是因有人与之相犀无间了然若己的满足。
胤祥爽朗一笑,将手中茶盏向语庭一敬,仰首饮尽方道:“我如今才算真正体会到舒云那句‘若论精怪之言,语庭之功远胜我之能’是何原而道了。”
语庭修眉傲扬,笑道:“过奖。”
胤祥转而对胤禛道:“四哥,成峰准备几时离京,我还有一事相托。”
胤禛道:“有事怎不早说,此时只怕已出了城门。”
胤祥从木椅上跃起,几步已出了房门,声音却还清晰地回荡在书房内:“以我之速度追上他不成问题。”
屋内两人闻音皆是无奈一笑。语庭静静看他一会儿,巧笑明丽:“你的承诺提早了很多天呢。”
胤禛以眼神祥摹她玉颜之上惑人的清笑,良久,一个恍惚的叹息落下,他徐徐道:“深宫险象,人事庸杂,我虽信你能从容应对,却也知你腻烦每日那般生活度日,所以,上元之前我便带你来此再允你一个承诺。”
语庭偏了头,俏转幽湖瞳仁,隐隐飘出几许期待:“再允我一个承诺?莫非比上元灯节更壮观?”
胤禛温柔一笑,微凉的修指握了她的手:“跟我来。”
语庭跟着他绕过书架一侧的四君子合幅屏风,沿着曲折的穿花游廊一路行来,面前竟又出现一扇桐花拱门,推开门,一袭清幽馥郁的幻神香气缓缓涌出室内,萦绕在门扉雕梁之畔,悠悠落上她素白轻衣,无声无韵却袅袅不散。
入眼处,一室的幽兰暗绽,玉白洁华,蕊心点点粉樱零星浮缀,阳光自天窗浩浩泠泠洒落,淡淡的光晕在一片玉洁兰瓣之周笼下,蕊心一点粉润,宛如九天神女洁尘出浴,光影朦胧之下冰肌玉脂如若雪霜。曳曳灵动的花影投上室壁,似有晓风拂尘婆娑欲舞。
语庭怔怔的看着眼前花海,半晌,敛裙襟,抬绣足,步步轻移,似是怕惊了那沉眠的花魂四散而去。胭脂玉,禅意水晶,碧龙玉蝶,蕙兰牡丹瓣,瑞玉白花素心……细看之下,那花根之下排排培土不尽相同,皆是为适孕花种而特配的土壤。
胤禛长身修挺,静立在门扉之侧,朗目含笑:“于培花种草之上我倒有些心得,却不知让这四季花种同时存活于一室之中竟非想象中那般容易。”
语庭心下震惊,珠泪盈睫,瞬间衣袂飘扬,与花海之中璇出一波波迤逦花浪,纤挑的身姿逆浪而奔,投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胤禛慢慢将手臂收紧,轻轻吻过她头顶的青丝,轻声问道:“喜欢吗?以此作为生辰贺礼,你可喜欢?”
怀中柔影一瞬僵住,他竟知道,那一纸绝书与断箫他竟知道。
胤禛微微垂眸,凝视着她泪雨朦胧的眼道:“今日只是你的生辰,无关他人,无关过去,无关未家,只是你的生辰。”
癸未年十二月廿七未巳,你我此生最后一个同日生辰。
她还记得那日一纸书信,她绝情而书,以断箫贺生。而现在,他告诉她,今日只是她的生辰,与过去无关,与未溪若,无关。
羽睫轻颤浅舒横俏,翦水双头秋水无痕,她安静的看着他,蝉鬓轻扬,樱唇画弧,一笑,柔美宁静,却勾魂摄魄。
胤禛的冷眸自她那一笑里牵出柔情万千,挽过她纤纤柳腰,投目与海花丛中,又问:“你可喜欢?”
语庭盈盈侧首,柔声道:“喜欢,很喜欢。”
胤禛笑问:“此与你所盼之上元灯会相比如何?”
秋目灵动,笑语盈耳,她回眸,满眼的笑意黠媚俏皮:“自然是……不可同语而道了。”
他却也意兴满腹,笑道:“此话何解?”
语庭笑看着他,缓缓退移数步,倏然转身,于一丛玉脂寒兰之前随意而蹲,素手如玉轻轻描摹着花瓣云开的尖沿,投眸其中,竟不知,兰花与纤指孰更胜玉?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花蕊,眸中笑意却无处不含怜惜呵护,她轻声细语恍如喃喃自语:“还有一个承诺,不知上元灯节会不会比今日更让人震惊?我对那个承诺也很期待呢,是不是太过贪心?”
为了今日,他如此煞费苦心,上元,恐怕,他不会在身边了吧。他还有那府中一众妻妾英娥,他还是她们的丈夫,他有他的责任。
不是对此早已心明如镜了吗?为何偶尔想到依然会心痛如被利刃所刺?
胤禛墨玉潭眸中笑意猛地一滞,心中一瞬空茫,眼里柔情散尽,取而代之的是歉意与心疼。他身形一动,几步到她身旁,握了她的手牵她起来:“我既答应了你便绝不会食言,只要你开心,便是万数要求我也允你,何人敢言‘贪心’二字。”
语庭眉梢那一抹酸涩恍惚于兰影深处,姗姗一笑道:“怎觉我似那惑君亡国的褒姒妲己,要倾尽你之所有才肯展颜一笑?”
胤禛凝视着她那一笑,良久方轻叹一声,拥她入怀:“语庭,我说过,这一生只要有我在,你的笑你的泪你的喜你的怒,不论何时何因,我都给你一方天地肆意而为,你只要在我身边做你自己就好。”
怀中轻吐温潮,她玉白的脸上展露清水润明的一笑,却难抑珠泪横断,便只微微点头,应一声:“恩。”
胤禛缓缓舒展笑颜,抬手拭去她粉颊之畔的泪痕,问道:“今日生辰,想吃什么?”
语庭侧首想了想道:“不如……你做面给我吃,好不好?”
胤禛剑眉一挑:“你确定要我来做?”
语庭细审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不确定地答道:“应该……可以吃吧?”
胤禛浅笑不答,转身便出了花室。语庭终究不放心地追去:“我还是跟你一起吧。”
遣退了领路而来的侍婢后,语庭满眼揶揄的看着厨房门口冷眼张望房内事物设备的胤禛,顺便还丢出一句隐带激将的话:“面你认得出来吧?”
胤禛俊眸含笑,轻睨她一眼,举步走入房内,四下翻查一会儿倒真找到了一把晾干的丝面,他将面放入瓷盘中,转身笑看她道:“我可认错了?”
他脸上那一丝孩童般的自傲惹得语庭哑然失笑,镇定神容,她笑着点头道:“没错。”
语庭方迈步行来,他便转身掀开一口敞口锅的桃木盖,随之便要将丝面投入其中,语庭一惊,猛地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了他将行的动作。
他回眸询问:“怎么了?”
语庭忍俊不禁道:“要先生火烧开了水才能下面的,你这样将面丢入锅里,明年都不要想吃到面。”
胤禛看了看她,竟还迟疑地问了句:“是吗?”
之后,墨竹庭中侍从婢女便时时听闻厨房中传出语庭无奈又惊异的声音,却碍于主命,无人敢入内看个究竟。只是,庭中众人面上眼里都是阳春三月,为着如今庭中隐约的改变,心喜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