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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百子城府纵经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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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的一日,却因北风的呼啸,平添几分寒意。
京城的街市上倒是热闹不减,南来北往的人们穿梭不息,街巷两旁小商贩们频频叫卖,开口便见白雾团团,竟是天寒而至哈气成霜。酒楼客栈茶作乐坊间插座落,门台前,总有店家小二迎来送往。
沁芳楼在京城酒家中以雅名扬,来此间者若非文人才子,便是富家子弟官场名流。
此时,沁芳楼门前一辆马车缓缓停下,御马驾车的人跃下车来,站在车旁扬手挑起车帘,有人躬身走出车门,裘衣如月,俊面如玉,一瞬间,过往行走的人们都被他的文雅风采所吸引。沁芳楼门前迎客的小二早已满脸堆笑地迎过来,哈身邀请道:“小的给八爷请安了,您楼上雅字号请。”
胤禩含笑点头,往里行去。一路直走不停,显然是常来此地。雅字号厅房已到眼前,胤禩止步于门前,对身后随行的两人道:“你们在此候着,不得让任何人闯入。”
随侍两人躬身应道:“奴才明白。”
胤禩推门进入屋中,抬眸扫视屋内,胤禟正手执冰壶,闲闲斟着清茶。身后一人绿袍墨带,身形健硕,神情阴鸷,默立在窗前。
胤禟听到木门吱呀的声音,狭长的凤眸一瞥,将手中的壶放回桌上,唤了声:“八哥。”
胤禩反身将门关上,窗前男子随之俯身行礼:“奴才给八爷请安。”
胤禩于胤禟对面翩然落座,润朗的声音响起:“弈生不必多礼,起来坐吧。”
“多谢八爷。”
这樊弈生本是康熙三十九年科考中举的进士,文采出众,更善武略,为人正直,性情豪爽,梗直不伪,却也因性直得罪了不少朝臣官员,故被吏部侍郎所压,授职地方知府,迁府凉州。后因不满上级官员结党营私,考场徇私舞弊之风盛行,上疏弹劾涉嫌此事的官员,其手折到了中枢便被留中,却苦于职卑品低,无法面朝天颜,此后便久经打压迫害,最终负恨辞官。八阿哥胤禩识得其才情出众,便在其落寞之时收入麾下,网为幕僚。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樊弈生感念八阿哥知遇之恩,自当以忠心报之。
胤禩问道:“都安排妥当了?”
樊弈生回道:“奴才已遵八爷吩咐,安排翎芯姑娘住进了庄上。”
胤禟凤眸微斜,横出抹邪媚的笑意,看了看对面的胤禩道:“翎芯姑娘?八哥还真上了心,当真是心细如尘,考虑得如此周到。”
胤禩的眼睛自樊弈生身上移往他美异的脸上,笑颜依旧却令人倍感压迫,他唇瓣动了动却未发一言,胤禟扬眸看了看他的脸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唇角,抬手执起茶壶将胤禩面前的茶盏斟满,似若无意地道了句:“八哥是当真动了心?”
胤禩仍旧看着他未置一言,好一会儿方转开了头,对樊弈生道:“除了庄上的人,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
樊弈生道:“奴才明白。”
胤禩道:“好,你去吧。”
樊弈生躬身道:“奴才告退。”
胤禟凤眸含笑,一直目送樊弈生出了屋将木门再次关上,也未回头去看胤禩,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那副神情恍如凡事都无关紧要。
胤禩温言说道:“九弟,日后说话要小心些,祸从口出。”
胤禟微微一笑道:“八哥在怕什么?在怕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还是怕事情败露而被牵连?”
胤禩也笑道:“我怕什么,不过是提醒你一句而已。”
胤禟道:“八哥若是不怕,为何又要瞒着老十和十四?”
胤禩俊逸的剑眉微微一顿,定眸看着他道:“十弟太粗心,心里又藏不住事,告诉他反倒会惹来麻烦,至于十四弟,”他顿了顿,轻叩了一下桌沿,唇角浮出丝若有若无的鸷笑,又道:“他与那位庭格格走得太近,却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心思。”
胤禟听到此言眉梢不易察觉地拧了拧,却转颜笑道:“这不奇怪,八哥前几日不也因好奇去看过她吗?”
胤禩笑道:“依你所言,十四弟也是出于对她的好奇?”
胤禟道:“或许吧,十四弟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好猜。”
胤禩微微点头表示认同,他笑了笑问道:“那么九弟对这位庭格格有何看法?”
胤禟看着胤禩,突然一笑道:“了解不深,八哥对她有看法?”
胤禩道:“她很聪明。”一句话,只道她聪明,似乎是个很敷衍的回答。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那个女子,岂止是聪明二字便可道清的。
胤禟细了眉眼,似是嘲弄般地说道:“八哥晴云轩一行,似乎没有多少收获。”
胤禩道:“她的回答滴水不漏,若说收获,只能是提醒我们不可轻视了这个女子。”
胤禟颔首道:“八哥所言极是。”
胤禩突然感叹道:“若是不能为我们所用,她的聪明便成了我们的麻烦。”
话音方落,胤禟倏地扭头看过来,眸中阴翳骤现:“不可动她!”
胤禩了然一笑却反言问道:“九弟为何如此紧张?”
胤禟隐了隐眸中寒光,语气微缓:“八哥应该知道轻重,额娘为了让她代溪若远嫁蒙古,只在皇阿玛面前说了一句话便遭了痛斥,如今,额娘要见皇阿玛一面都难,皇阿玛如此态度,所谓何因,八哥难道不清楚?”
胤禩淡淡笑道:“皇阿玛的态度确实让人担忧啊。”
胤禟道:“所以,八哥还是三思而行吧。”
胤禩笑瞥他一眼道:“我自有分寸。”
胤禟话锋一转道:“八哥行事向来都有分寸,只是这一次为何这么不冷静地带回那个女人,难道不怕她另有所图?”
胤禩无所谓地笑了笑道:“若这个女人换成是庭格格,我倒真有些担心会把握不了她,但她不是她,她的心思我自信能够掌握。”
胤禟笑道:“难说,女人心海底针,尤其聪明的女人更不好掌控。”
胤禩抬手端起案上茶盏,细细品过,方挑唇笑道:“再聪明的女人也总会有她的软肋。”
胤禟邪邪地笑道:“八哥真是艳福不浅,此处金屋藏娇,却有红颜在他处负恨落泪。”
胤禩静默一瞬,似是突然恍悟,却仍然温雅笑道:“苏叶吗?如今,她是在太子爷那里吧。”
胤禟微有些疑惑道:“难道不是八哥让她这样做的?”
胤禩轻轻摇头道:“不是,苏叶原本便是我用在老四身上的一枚棋子,让她去十三府上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减轻老四的怀疑,也可方便从十三那里得到老四的动向。”
胤禟狭眸微挑问道:“八哥为何将这枚棋用在老四身上?直接放到太子爷身边不是更有用?”
胤禩笑道:“你以为老四当真甘心做个贤王,如现在一般任劳任怨地为皇阿玛办差,扶助太子爷处理政务?他的城府才是真的深不可测,若是我没有猜错,他应该已经怀疑到了苏叶,否则此时苏叶也不会在太子爷府上。”
胤禟眸光沉了沉道:“那太子爷那边又当如何?”
胤禩勾唇含笑,惋惜的语气却仍然难掩傲慢:“太子爷纵是腹有治国才识,却可惜了太过优柔寡断,若非皇阿玛总护着他,这储君之位他怕早已坐不稳了。不过,苏叶被送往太子那里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老四此举倒是成全了我们给太子爷的一计。”
胤禟问道:“给太子爷的一计?”
胤禩高深莫测的笑道:“欲擒故纵。”
胤禟会意:“苏叶。”
胤禩点头笑道:“不错,这一计关键便在苏叶。”他把玩瓷盏的手微微一顿,又道,“前些日子大哥与你商协的那一计便作罢吧,经手之人过于繁杂,风险太大,若是让人抓了把柄,便难以善后了。”
胤禟慵懒一笑,起身道:“既然八哥已有了妙计,我也乐得清闲,先告辞了。”言罢,也不待胤禩再说话便扬长而去。
长夜寂静,星辰寥寂,月华轻柔似水。
晴云轩中只有一间寝屋烛火通明,澄光浮动,晕晕暖暖的一室温馨。
语庭与玉书盘膝对坐在榻上,两人之间的几案上摆放着一张木质棋盘,经纬纵横的棋盘之上白子已遍布四方,大有驾驭全盘之势。黑子星星点点散于白子之间,落子虽少,却总能牵制白子掌握局势。
此时,玉书手中正拈着一颗黑子皱眉苦想,良久,抬头眼带求助地看着语庭,语庭笑着轻叹一声,开口提醒她:“横六纵八。”
玉书立马将手中黑子落下,此居一方的几颗白子瞬间变为死棋,她开心地从盘中捡出几颗白子,握在手中却又皱眉道:“这样弈棋真没意思,每走一步都要格格提醒,根本就是格格自己与自己弈嘛。”
语庭将手中白子丢入棋盒中,笑问她:“那你想怎么弈?”
玉书偏着脑袋道:“奴婢想……”突然间,她瞪圆了眼睛转回头看着语庭道:“格格,院中有人。”
语庭狐疑道:“有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应该不会有人此时来啊。”说话间她也转过头看去。
玉书道:“格格,是真的,奴婢方才真地看到有个人影投到窗格上呢。”
语庭认真凝神看了会儿窗格,却未见到暗影,便下了软榻,向外走去。玉书也忙从榻上跳下,跟在她身后向外行去。
语庭推开门探身看了看,却惊讶地发现院中花园前一人负手挺立,明黄龙袍襟袂随风翻飞,竟是康熙帝圣驾亲临。再往一旁看去,果然,梁九功手执宫灯默立在侧。
语庭恍惚想起,去年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冬之夜,康熙帝便如此时一样静静地站在花园前,看着园中的寒兰萧索幽思。
直到梁九功转过头看向这边,语庭方回过神来,她稳移脚步,来到他们身后,敛衽叩首:“语庭叩见皇上。”
玉书随在她身后,屏息叩首,似乎也想起了去年同样的情景,一时有些愣神。
康熙帝回身看了看面前跪着的语庭,缓缓道了句:“如今这晴云轩中似乎更冷清了。”
语庭安静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暗自猜想,康熙帝此言算是在怀念溪若吗?
“起来吧。”康熙帝道。
“是。”语庭低眉顺目站起身来。
“从前,朕每年的今日都会陪着晴儿观赏这园中的兰花。”
语庭诧异地抬头,却看到康熙帝满眼镌刻着思念,她突然有些好奇,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缘?
康熙帝再转过眼时,眼中的思念早已荡然无存,没有丝毫的痕迹可以证明他适才的心神,语庭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恍惚间花了眼。
康熙帝锐眸已掠到她眼中的一丝疑惑,和颜笑道:“朕记得晴云轩中茶茗尚佳,走了这些时候倒是有些渴了。”
语庭微微愣了愣,侧身让路:“皇上请。”
康熙帝缓缓一笑,举步先行。
同样是在厅堂中,他习惯性地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只是身边的所有都已经物是人非。
语庭取盏斟茶,却总是不经意想到去年此时,这厅堂中的其乐融融。
她奉上茶,垂眸静立在一旁。康熙帝看她一眼道:“不必拘礼,坐吧。”
语庭微微抬了抬眉睫,却依旧静垂着眼眸,俯身行礼:“谢皇上。”言罢,回身落于末座。
康熙帝见她礼数周到,言行从容,唇角微微一挑,又问道:“朕进来时便听到屋中有人论棋,可是你主仆二人在弈棋?”
语庭微微侧身,恭敬地道:“回皇上,语庭之技实在不敢妄称弈棋。”
康熙帝道:“可有兴趣与朕对弈一盘?”
语庭微觉惊讶,静思片刻,悠然抬眸,浅浅笑道:“还望皇上赐教。”
康熙帝欣然一笑道:“取棋盘来。”
玉书侧首看了看语庭,俯身道:“奴婢这就取来。”
待玉书将棋具置好,语庭看了棋盘好久,方抬头道:“皇上可否让语庭十六子?”
康熙帝含笑点头道:“置棋。”
语庭微微一笑道:“谢皇上。”她先将十六颗黑子置入指定的位置,再拈起一颗黑子先行落子。
康熙帝笑看她一眼,将一颗白子落入盘中,语庭目含诧异之色,却不动声色再落一子。屋中顿时只有棋子一下下击响木盘的声音,两人便在这样的声响中进行着棋局。
不一会儿,满盘经纬之中,白子凌厉风行,攻守兼备,黑子受限,已有大片成为死棋。
此时,语庭手执一子,细心扫过棋盘,伸手向一个交叉点送去,玉书突然出声道:“格格,那是死棋。”
语庭纤手停在半空,回头看她一眼道:“观棋不语。”回首,却仍然将那颗棋子放在她看定的位置。
一直站在康熙帝身后的梁九功却缓缓牵了牵唇角,眸中隐着几分赞赏之色。
此子一入,中腹一方黑子完全陷入死局,后方原本的死棋顿时解禁。康熙帝笑道:“这样的行棋之法倒是新鲜,置之死地而后生,勇气可嘉。”言罢,手指一松,一子入局。
语庭看了看那颗白子,长驱直入锁定全局,抬头看向康熙帝笑道:“只可惜是匹夫之勇,皇上一子便定了胜负,语庭手中连要贴还皇上的八子都不剩呢。”她将手中仅剩的五颗黑子摊在手中,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将它们丢入棋盒里。
康熙帝道:“你走这步棋,可想过,有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
语庭顿了一瞬,此话到底是仅仅指这盘棋,还是语中另有深意?她浅浅一笑答道:“语庭并没有考虑太多,只不过心存侥幸罢了。”
一刃深锐的目光直射而来,语庭瞬间只觉四面冷意陡升,片刻后,便听康熙帝的语音稳中带威,缓缓说道:“心存侥幸?你是想告诉朕,你的运气一向很好?”
语庭轻轻垂下长睫,从容答道:“回皇上,语庭只是偶尔会走运,并非一向如此。”
康熙帝将一颗棋子丢进棋局中,原本的局盘瞬间乱作一片,他又道:“偶尔走运,比如,几月以前你请宜妃来,让朕更改赐婚的旨意?”他看了看语庭继续道:“你可知,你的做法若是论罪,会是什么罪?”
语庭深深吸气道:“语庭不知。”又是代嫁之事,如今众人皆认为是她请了宜妃向皇上求情,让她代溪若和亲蒙古,她也不想去向什么人澄清什么,溪若既已离开,就算说了实情,也不过再毁了一个宜妃罢了,她理解宜妃为人之母的心情,又何苦去为难她呢?
康熙帝浅勾唇角:“好一句你不知,朕当初不治你的罪,便也给了你这个机会,总有一日,朕会等你来告诉朕,你未语庭所犯何罪。”他拂襟起身,径自往外行去。
语庭从容叩跪送驾:“恭送皇上。”梁九功看着语庭微微摇了摇头,便不做迟疑地尾随康熙帝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