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梦逝（清穿之九子夺嫡）》夜雨晴

32、第三十二章 一点柔心诚偈语

　　北风潇潇，浓云骤雾沉沉笼压着整个紫禁城，殿台楼宇迷迷蒙蒙，好似雾中之花朦胧娇悄，又似水中之月风动影碎，美好却又迷幻。
　　晴云轩院门之外，胤禛缓步踏上石阶，却转身淡漠冷视着那暗云笼罩之下的雕梁画栋，华光溢彩的梁间早已无紫燕穿飞留憩的痕迹，浓彩画墨却依旧华盛。
　　穿过鳞次栉比的重闱高殿，遥遥见得那寒光金銮耸于万阁飞檐之中。那九天宫阙泠泠宏威，天下人难企难极，却终究会有一人临立于重华之峰，傲然挥手指点江山。百官朝臣之时的浩然之声萦萦激荡，有几人沉溺于其中？有几人淡心无欲？高处不胜寒啊，那高台金銮之上千年万年的孤绝，不是谁都有把握掌决一生的。
　　他的皇阿玛，四十余年坐拥天下，智战鳌拜夺权亲政，勇平三藩整御天下，睿收台湾复国疆域，三征葛尔丹稳固边防，金戈铁马戎机万里，叱咤风云战绩斐然，男儿雄志如此，功绩名成，皇阿玛的一生精彩耀目，已然赢得生前生后名，可他却看到皇阿玛心底的惶恐。
　　昏淡的日光避过重云，星星点点覆上他冷傲的侧颜，将那棱角分明的俊容勾勒得更显清冷。金銮殿上，他列于文武百官之中，却淡漠地好似临入无人之境。结党营私，他不屑与一众乌合为伍。二十余年他孑然一身，抬头冷冷清清，闭目清清冷冷，孤独之感为何物，如今他也已缔造到了及至。
　　喜怒无常，戒急用忍。他削薄的唇缓缓勾出一道凉薄笑意，皇阿玛此评可算得上是知子莫若父？喜怒无常？原来皇阿玛眼中的他竟是如此形象。戒急用忍，简简单单四个字，或者，会让他受用终身。
　　百米开外的宫道一侧，有侍卫成双立哨，忽有一人转身向这边行来，到了石阶之下，俯身向胤禛端行军礼。
　　胤禛闻言低头看了来人一眼，沉寂的眼眸难辨喜怒，只略略颔首，阶前那侍卫便低声恭敬地回禀了一番话，当听到几个人名时，胤禛如削的剑眉不露痕迹地浅浅一剔，眸中清光一瞬沉寒，竟让那侍卫言语略有不畅，那侍卫微微抬首偷眼看去，却只见到他那一如既往的默然与清冷。
　　那侍卫回禀完毕静待指示，半晌方闻：“身为禁宫护卫，日后谨记，勿要擅离职守。”
　　那侍卫心中一凛，垂首俯身：“奴才谨记四爷教诲。”
　　胤禛点点头道：“去吧。”
　　“是，奴才告退。”
　　胤禛扬眸扫过这道寂静的宫道，静默片刻，转身推开院门向里走去。
　　院中那个清雅的小园里，寒兰料峭，随风轻轻摇曳。清纯雪瓣，蕊心点红，不惧寒风，不畏霜雨，满园清香幽幽，侵寒融寒。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语庭时的情景，竟与此时园中几株御风临立的寒兰如此相似。
　　雪衣素颜，清丽绝艳，不濯风华，不染纤尘，清美的玉颜之上那摄魂的凤眸轻阖，纯真圣洁的好似一尊纯美白玉雕琢而成的浴水白莲。点点殷血似落花红雨沿着胸前的匕首洒上如云似雪的衣襟，好似千朵万朵妖冶惑人的浸火红莲肆意绽放，蔓延出千年万年的离恨。他清楚地记得，在血雨腥风中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被那点点血痕牵伴得生疼。他淡淡牵起一丝温馨的浅笑，他们的情，原来早已注定了。
　　轻轻推开寝屋的门，屋中燃放的木炭散发着淡淡的木枝清香，落上他碧海青衫，渐渐与他身上的寒气凝合在一起，四散而去。
　　他迈步向里行去，梨木圆桌之侧，语庭与玉书对坐两旁，她手中拿着半块芙蓉玉色的点心，递与唇瓣间，银牙慢慢啃咬着点心，却不见将咬入口中的点心咽下，只是断断续续不停地咬着，眼神缥缈，神思悠远，好似在考虑着什么。
　　玉书静静坐着，手中持着一块点心，秀丽的眼眸却定定看着对面的语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饶是可爱。她抿了抿小嘴，圆圆的眼睛无奈地往一边转去，却突然看到静立在屏风一旁的胤禛，她几乎立刻便从梅花凳上起身，惊喜地叫道：“四爷！”
　　这一叫，却引起身旁佳人一阵阵起伏不绝的咳嗽。胤禛一见此状，疾步赶到近前，语庭已被咬入口中的点心呛得玉颜通红，如清泉般的澈眸已然泉流涌动，溢眶而出。
　　胤禛一手在胸前缓缓抚着为她顺气，一手轻轻拍击着她的后背，待语庭的咳嗽稍有缓和，他腾出一只手向一边失措的玉书伸出，淡淡吩咐道：“茶。”
　　玉书愣了愣，急忙揽过桌上的茶壶与茶盏，倒好了茶水，放到胤禛手中。
　　胤禛单手端着杯盏，喂她喝茶，语庭就着他的手，压下胸腔中涌上的咳嗽，将一盏茶水很快便喝尽了。
　　她一手压着胸口闭目调整气息，胤禛柔声问道：“可好些了？”
　　语庭默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便道：“你这丫头，大呼小叫的，想呛死我啊。”
　　玉书早就习惯了她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训责，此时见她已无大碍，虽放下心来，心中却犹有些自责不平，便低声道：“奴婢不敢，”她悄眼看了看胤禛，又道，“奴婢去添些木炭。”
　　胤禛好笑地看着她道：“自己吃东西不专心，还怨得别人？”
　　语庭凤眸微斜，瞥他一眼道：“你才是罪魁祸首，为何突然出现，进来也不出声。”
　　胤禛也不与她理论，拿过她手中的绢帕，认真地擦拭着她唇角残留的糕点沫，边擦边嘱咐道：“点心咬进嘴里就咽下去，你那样吃法自然容易呛到。”
　　语庭呆怔着一张清丽的容颜看着他，突然觉得他此时的言行举动很像一个长者在教导孩子一般，樱唇不觉便牵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她伸手拉下胤禛握着绢帕的手调皮一笑，语气中隐隐有几分耍赖的味道：“是你吓我，才会被呛到的。”
　　胤禛一挑剑眉：“我吓你？”
　　语庭不置可否地用力点头。
　　胤禛扬手拂襟在她身旁坐下道：“如此说来，你方才那么出神，定是在想什么不可让我知道的事？”
　　语庭机械地点点头，猛地恍悟又急忙摇头，抬眸看着胤禛，却见他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墨黑沉眸星星点点散落着温柔浅笑，她抬手捶打他一下：“诓骗误导，真是狡诈。”
　　胤禛笑着握住她的手道：“那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语庭俏眸一转巧笑嫣然，说道：“想点心啊。”
　　胤禛宠腻地轻轻点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笑说：“这么贪吃，嘴里吃着，还不忘想。”
　　语庭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鼻尖，笑道：“你且先别笑我贪吃，也别小瞧了这点心，这里头可蕴含着大道理大智慧呢。”
　　胤禛兴趣十足地问道：“说说看，你都从中悟出什么了？”
　　语庭从桌上的碟盘中取出一块点心道：“点心点心，一点便是一心，这其中点点滴滴的素材调沫都灌注着厨者的心血，每一点都有他对职业虔诚的热爱，每一点都有他想要坦诚给食者的真心。一块点心，做的人付了真心真意在其中，赏的人若能品得出其中的真意，那么，这块点心才有它真正的价值。”
　　胤禛静静听着她的话，神情淡远，此时回眸看着她，似笑非笑说道：“你的眼线很多？”
　　语庭毫不在意地点点头道：“十三刚走不久。”
　　胤禛淡淡地颔首，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语庭又道：“十三说你无论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他很担心你。”
　　胤禛闻言，轻轻笑道：“所以，他请你来说这一番悟言。”
　　语庭满眼自豪地笑道：“这番道理可是我自己悟出的，与他毫无关系。”
　　胤禛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叩着红木圆桌，唇边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么如你所言，我并没有品出皇阿玛所赐的这块‘点心’的真意？”
　　语庭挑挑黛眉，摇头笑道：“你那么厉害，不过一块‘点心’而已，岂有品不出真意的道理。”随即便认真说道，“其实皇上所言也并非是想责骂于你，皇上对儿子的期望高了，要求自然便会高，他道‘喜怒无常’，或者，只是想让你更好的驾驭情绪，一句‘戒急用忍’倒也用意至深，这句话该如何理解，如何付与待人行事，你一定比我清楚了然，心中自然也早有计较打算吧。皇上的这块‘点心’，其味其意也尽在你心中了，不是吗？”
　　胤禛幽暗的眼眸中一弧笑漪缓缓荡散，那目光中是一种隽永的相知，他笑说道：“所以胤祥的担心，你便从未有过。”
　　语庭道：“我知道你能想得清楚，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胤禛着眼扫过桌上的点心，又道：“一席悟言细致入微，可有这点心的一点功劳？”
　　语庭澈眸俏转，从瓷盘中取出一块点心：“这点心的味道很别致，你也尝尝。”
　　她将手中的点心递给他，却触到他冷若寒冰的手指，瞬间眉心拧起，另一只手已将他的手指握住：“手这么凉，外面很冷吗？”
　　胤禛不答反而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整日都不出房门吗？”
　　语庭却也未答，拉他起来往里边静设的暖榻走去，推他坐上暖榻道：“坐这里比较暖。”她以开水冲了茶，放在榻上的小型几案上，说道，“先喝茶。”
　　胤禛抬手拉过立在榻前的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温柔了眉眼，低声问道：“整日在屋中不闷吗？”
　　语庭摇头道：“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学，不会闷的。”
　　胤禛道：“都做什么呢？”
　　语庭道：“临字，学画，也弹琴，偶尔也会去看看院中的兰花。”
　　胤禛淡淡笑了笑，说道：“可有想过，去这宫外看看？”
　　语庭闻言呆了呆，似是未懂他话中之意，侧头看向他，以眼询问。
　　胤禛道：“元宵之夜，我带你去宫外看看民间灯会。”
　　语庭雀跃道：“当真吗？”
　　胤禛笑着点点头：“自然是当真。”
　　语庭开心地笑道：“很早以前就想看看上元时节的京城，如今总算能够如愿了。”却又突然侧头问道，“我出得了宫门吗？”
　　胤禛清眸中孤傲微显：“既然说了带你出去，宫门就不是问题。”
　　语庭抿唇微笑，将手中的点心直接送与他唇边：“尝尝看。”胤禛浅浅咬入一口，慢慢咀嚼品味，语庭见他不语便追问道：“如何？”
　　胤禛笑道：“很独特。”
　　“独特的意思究竟是好吃还是难吃？”语庭笑问他，牵过他的手，将点心放入他手中，纤眉一挑道：“你吃完了它，告诉我答案。”
　　胤禛将点心轻轻捏在指间，朗星俊眸微抬，略出一丝笑痕：“是想要我品品这厨者付与其中的真意？”
　　语庭笑意轻扬：“还望四爷不吝赐教。”
　　胤禛看着她温婉的笑靥，眸中蕴蓄了一片柔情，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得看着她，一口一口尝着那块点心。语庭便也如此看着他，眉宇间的温雅慵媚是唯他才可见得的风韵姿态。
　　直到最后一点糕沫消失在他指尖，语庭看到他的表情依旧如初，她沉静清澈的眼眸中，微微露出一丝奇怪的情绪，似是惊讶，又似心疼，或者，还有一些欣慰。好久她才问道：“怎么样？”
　　胤禛俊削的脸上神思悠远：“人生百态，百味齐入，酸甜苦辣尽在其中了。”
　　语庭道：“酸甜苦辣尽入其味，你竟然那么容易就咽了下去，如此神情倒真似极其享受其中各味。”
　　胤禛笑道：“你特意备下这盘点心，我若品不出其中真意，倒是有负你一片苦心。”
　　语庭明眸微湿，却嫣然而笑，人生百味，百味之汇，难言难咽，他却乐在其中，品得认真。这点心，她命人以陈年山楂所柞取的汁液和以蜂浆浸面作皮，以杏仁、花生、黄连、生姜作馅，只是想试试这近似于人生之味的点心有几人敢于尝试。她试了，答案却也都在意料之中，人人避而远之，就连她自己也只咬入口中却不愿咽下腹中，他却品得如此平静，更似是津津有味。他不想辜负了她一片心意，也更因他懂得品味人生之境，所以这份闲逸淡定之心唯有他有。
　　语庭笑叹道：“这种味道的点心也只有你咽得下去。”
　　胤禛笑道：“那是因为这样的点心只有你想得出以此入味。”
　　语庭轻柔浅笑，转身拿过几案上的茶杯，再递给他：“现在口中一定是五味混杂，茶也喝不出什么味儿来，全当漱口好了。”
　　胤禛笑着接过，触鼻闻了闻道：“这庐山云雾可是贡茶中的上品，庭格格竟拿来漱口，你这晴云轩中的生活倒是奢侈过甚。”
　　语庭笑嗔道：“既然皇上把它们赏了我，是用来品赏还是拿来漱口便自然由我做主了，再说用这贡茶漱口的人可是你四爷，何来怨作是我奢侈？”
　　胤禛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忍俊不禁笑靥延展：“说来倒是你在理了？”
　　语庭斜挑了挑凤眸，妩媚的笑意中带出抹俏皮：“那是自然。”
　　胤禛低低笑出声来，抬手将她静垂在身前的发丝拢了拢，悠然叹了声道：“让皇阿玛有如此恩典的人，也为数不多呐。”
　　语庭静默片刻，傲然说道：“那是因为我应该得到如此恩典。”
　　能在那样的场合，那样出色的人物面前，力挽天朝颜面，威壮皇朝士气的人，的确该当受此恩典。
　　胤禛看她一瞬，笑着点头道：“当日与阿齐燕殿前比艺，你以琴曲压她舞域，当真胜的豪爽。且不论此举，就你于殿前对皇阿玛说的那番话，反扬我天朝神威，倒令我记忆犹新。”
　　语庭静静一笑道：“所以皇上如此恩典也是理所应当的。”
　　胤禛将手中茶杯闲闲放回几案上，转眸一带，俊朗笑意浅浅衔于唇边眼中：“对，理所应当，所以晴云轩中近日来访的客人都貌似不凡。”
　　语庭浓密卷翘的睫毛轻轻忽闪：“有吗？”
　　胤禛强势霸道地将她揽过，逼近她灵秀晶莹的耳垂反问一句：“没有吗？”
　　语庭缩了缩脖颈，微微抬眸道：“你的眼线好似更多。”
　　胤禛瘦削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语气有些愤恨地说道：“我岂能容得他们对你心存觊觎。”
　　语庭唇角上扬，一动不动地窝在他的臂弯里，语调也极具慵懒：“他们是谁呢？何人如此大胆，敢对四爷的女人妄动心思？”
　　胤禛垂眸看着她清美的玉颜，心中一动，冰凉的薄唇轻轻吻上她洁净的额头，沿着她挺秀的鼻梁缓缓滑下，在她赛雪的容颜上留下一路润玉般的清凉。
　　语庭长长的羽睫微微颤动，一湾幽泉般的澈眸缓缓睁开，与他墨海如天的眼眸相逢，温柔的眸光相互交融，她抬手拥紧了他的腰，下一刻，他的唇已覆上了她的。
　　他的霸气，她的温婉，他们的一腔柔情，都付与了这一个浓密的吻。他们之间没有距离，没有喧嚣凡尘，没有天地界域，只有彼此。她穿越百年来到他身边，他跨过万世寻找到了她，三生的缘，注定了这一世的情，这一刻的缠绵缱绻便是前世今生最美的定格。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殷红的唇瓣，看着她眸中的柔美羞怯款款掩与他怀中，犹自觉得唇角仍有清香萦绕，不由撩起一抹俊朗的笑意。
　　屋中良久寂静无声，语庭微微抬起头看他，轻轻问道：“在想什么？”
　　胤禛低眸凝视着她，星眸俊傲，笑道：“庆幸我先于他人得到了你的心。”
　　语庭道：“若是有一日我闯了祸，你还庆幸吗？”
　　胤禛颇有些不以为意地道：“只要你不伤害自己，什么祸便都不是祸。”
　　语庭眸中狡黠的光奕闪动，嫣然笑道：“那便是说，只要不会伤害到自己，杀人放火都由你来帮我收场？”
　　胤禛挑眉浅笑道：“如此女子也唯我胤禛能降，别人怕也没有能耐要得了。”
　　语庭亦如他的口气说道：“所以他们都不是爱新觉罗胤禛，不是我未语庭认定一生一世相随相伴的人。”
　　胤禛神采俊逸，凌光峻动：“一生一世若得你相伴在侧，我胤禛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