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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绿竹江舟阅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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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云轩的址界算是宫中较为僻远的宫苑,加之房屋的造式矮小,一进冬季,四面略高点的殿宇楼阁便遮住了多数的阳光,唯有一间偏室,未被各处建筑投下的阴影所覆盖。
暖阳融融,普洒一室,月湖青莲屏风之后,水雾迷蒙,频频传出轻击静水的声音。浴桶之中,语庭闭目坐着,纤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舀弄着水。
玉书燃了薰香,捧着暖炉转过屏风,将暖炉放在离浴桶较近的木案上,方要离开,突然觉得屋内出奇的安静,适才还听得到击水的声音,此刻却只余自己的呼吸声。侧头一看,语庭在濛濛雾气中静坐不动,似是睡着了。玉书掩唇轻笑,从不知还会有人在沐浴时睡着的。想要伸手帮她净身,却又想起她沐浴时不习惯让人服侍,便轻轻推她,唤道:“格格,醒醒。”
怎知语庭并没有睡着,听她唤她,便睁开了眼睛,水雾朦胧中,一双明澈的眼眸异常清亮,竟将玉书吓了一跳。语庭倒是被她的神情逗得不禁笑起来:“你做什么呢?”
玉书定了定神道:“奴婢还以为格格睡着了呢。”
语庭笑道:“阳光这么暖,突然懒地不想动了。”
玉书伸手揽起她散落在左肩上的乌发,突然新奇的“咦?”了声,便俯身靠近语庭裸露在外的左肩,在左肩锁骨与肩胛骨交汇的地方,有一个殷红色状似莲花的图案,玉书细心看了看问道:“格格,你的肩上怎么会有一朵火莲?真奇怪?”
语庭清亮的眸子微显朦胧:“应该是胎记吧。”第一次沐浴时,她看到肩上的图案,也甚是奇怪,若是胎记,怎么会有这么工整的形状,连花的纹路都这般清晰,可若不是胎记,又丝毫找不到纹身的迹象,好像它本就应该是肌肤的一部分,那么完美的契合。
“胎记啊,”玉书轻轻伸手抚摸了一下那朵莲花,又道:“它真的很像一朵幽然绽放的火莲。”
语庭浅浅一笑不再说话,重新又闭上了眼睛。
玉书将她散落的青丝用一支白兰玉簪绾起来,颇有些感慨地道:“格格,奴婢觉得你是个神奇的人。”
语庭轻轻笑问她:“怎么个神奇法?”
玉书道:“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很多时候格格让奴婢觉得很……迷离。”
语庭笑着摇头道:“谬论。”
此时,两人突然听到有人叩着院门上的铜环“咚咚”直响,玉书道:“这个时辰定是舒云格格,奴婢去开门。”
语庭慵懒地点点头,继续在水中泡着不愿起来。
不多时,玉书又推门进来,慌慌张张地跑到语庭面前道:“格格,十四爷来了。”
语庭微微蹙眉,睁开眼睛道:“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后便到。”
玉书有些犯愁地出了浴室,向厅堂走去。入了厅堂,她稍一停滞,便径直向里走去。
堂内侧壁之前,一人微微仰首站着,不用去看,玉书便知他是在看墙壁上那幅‘绿竹江舟’。那是前不久,格格说这厅堂中的陈设过于严肃,让人总觉得太压抑,便亲手绘制一幅画,与她一起挂上去的。
玉书在他身后俯身施礼道:“十四爷请堂中用茶,格格稍后便到。”
身前之人悠然转身,俊俏的面容之上依旧是那潇洒的笑意,却让玉书意外地觉察到,他今日的笑容较往日少了几分疏离。
玉书尚在愣神时,胤祯开口道:“以前怎么没见这里还有这样一幅画?”
玉书忙低头回道:“此画是格格不久前才作的。”
“哦,是她作的?”
“是。”
玉书看到身前墨青长靴向前移动,便微抬起头,随在其身后往堂中去了。方绕过了堂柱,却又见身前人滞步不前。玉书诧异地上前一步欲提醒他还未到堂中,却被他眼中柔和的光泽怔地一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不觉便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厅堂朱门一侧,语庭正迈步进来。一身粉白色的宫装拢着妙曼纤挑的身姿,微湿的长发揽在身前,如遥洒的瀑布一泻而下,素颜之上未施粉黛,更显清隽明丽。她抬眸也看到了堂柱之侧的胤祯,两人目光遥遥交汇时,她脚下明显停滞了一瞬,随即又落落大方地对他一笑,径直走到堂中,亲自取盏斟茶。
胤祯也早已重新举步,行到堂中自由自在地落坐。闲散地靠着倚背,毫不避讳地看着语庭。
语庭将茶奉给他,浅笑道:“十四爷今日这么有空?”
胤祯执起茶盏,却不急着品茶,唇角上挑,不急不缓地说道:“谁让你庭格格记性这么好,答应我的事从来不放在心上,爷只好亲自来一趟你这晴云轩了。”
语庭一时不解,只微显茫然地看着胤祯,岂料胤祯完全没有要提醒她的意思,神情极其认真地品着杯中的茶。语庭突然恍悟地笑道:“哦,十四爷是说飞刀心法啊?”
胤祯手中的杯盏稍稍离开唇边,笑道:“你的记性还没想象中那么差。”突然又抬眸看定语庭道,“不过,也不全是为了它。”
语庭愣了愣,又道:“前些时候有些事耽搁了,还有最后几道便好,十四爷应该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胤祯闻言放下手中的杯盏道:“是不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嘛。”
看着他俊朗的笑脸,语庭立时后悔自己方才说了那句话。女人总是敏感的,尤其对于感情。从初识以来,以他的骄傲,虽从来都不正面夸奖语庭,却也毫不遮掩对她的欣赏,不论是斗嘴吵闹还是平心静气的谈话,他眼里的温柔始终如初。他看着她的眼神,没有占有的欲望,没有模糊的暧昧,只是单纯的凝视她,好像一个相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语庭便也一直如一个朋友的心态来待他,却从来不知有一日在他面前也会如此尴尬。或许,是因为她从来便忽略了他眼中的那抹温柔,或许,她只是不想去明白那温柔之后的含义。
胤祯见她呆立在面前,眼神缥缈地好似连她的人都离开了好远好远。忍不住便想出声将她从那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唤回来,他语气一转变地轻松散漫,依旧是人们熟悉的那个十四阿哥:“怎么?你有闲时给自己屋中添置画幅,就没精力给爷写写飞刀心法?”
语庭回神看着他,心中默默叹道,就这样吧,一如从前,像朋友,或者当他是弟弟便好。她对他一笑道:“写心法又不比抄书,得认真回忆每一个细节,若是有了漏洞,万一十四爷练刀时走火入魔了,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胤祯笑道:“我不治你的罪便是,倒是今日有幸见识到你的丹青妙笔。”
语庭闻言向厅堂侧壁遥望一眼,淡淡笑道:“难登大雅之作,怎敢称为妙笔。”
胤祯也看向侧壁,沉思一会儿问道:“你喜欢那样的生活?”
“啊?”语庭愣了愣。
胤祯依旧看着那幅画道:“绿竹碧江,随心遣舟,你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语气,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熟知的事实。
语庭幽幽道:“锦绣河山,川流绮丽,江山如此多娇,若有一日,能泛舟五湖四海,踏尽三山五岳,当真是不枉此生了。”
胤祯默不作声地转头看着她,她眉宇间瞬间扬起的傲然英气,让他不觉一怔,这才是她真正向往的生活吗?
初见时,百花丛中白衣翩跹,清丽淡雅的容颜,笑靥纯真烂漫,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明明是一套飘逸的剑法,可她手中所持之物却让人忍俊不禁。优美的舞姿,恬静的笑靥,如梦似幻,却让他觉得那么的不真实。
如今,她与他也不似曾经那般陌生,可他看到的她,冷静淡定,娴静沉稳,时而也会俏皮狡黠,却再也没有看到她如初见时那样的笑容,让他不得不怀疑,那日的相识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是否只是个梦而已?每次与她在一起,人在眼前,却总让他觉得稍不留神她便会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此时想来,那日的她,才是最真实的她吧,一个向往山山水水的人,一个向往自由的人。
或者正因她有如此向往,如此心态,所以她方可冷眼旁观着后宫之中那些女人无畏的斗争,淡定自若地解决那些无知女人给她的麻烦。
语庭回头见他看着自己出神,便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十四爷,你梦到碧湖放舟了吗?”
胤祯一收思绪,笑道:“梦到哪有亲历一番的好,泛舟五湖四海,踏尽三山五岳,想法倒是不错,有机会定邀庭格格共走一遭。”
语庭笑道:“好啊,那就等你有机会再说吧。”
胤祯侧眸看她一眼,却也未看出她听闻此话后到底是喜还是忧,只道:“机会总是会有的。”不知是对语庭说,还是在自言自语。
语庭转眸笑道:“十四爷不会是因一幅画对山山水水感兴趣了吧?”
胤祯慵懒地抬了抬眼道:“对你的画这么有信心?为何你不觉得我之前就对这些感兴趣?”
语庭严肃认真地将他打量一番,胤祯故作警惕地道:“你干什么?”
语庭笑道:“你觉得自己像是钟情于山水的人吗?”
胤祯亦笑道:“以前不觉得,现在确有这种感觉。”
语庭微微浅笑,执起青花瓷壶再为他斟满茶。胤祯也不待她请,便自己拿过茶盏仰首饮尽再放回她面前道:“从前要进你这晴云轩中讨盏茶吃都不行,今日怎么如此大方?”
语庭笑道:“是吗?语庭曾经竟然如此怠慢过十四爷吗?”她狡黠一笑道,“那今日这壶茶就当是语庭向十四爷赔罪了,您可一定要饮尽才行,否则语庭便只当是您还在计较当初。”
胤祯一时哭笑不得,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茶壶,仰头豪爽地将茶一饮而尽。
语庭抿唇笑道:“十四爷果然大度,语庭佩服。”
胤祯瞥她一眼突然兴致颇高地道:“既然庭格格今日如此大方,不如便将堂中那幅‘绿竹江舟’送了我,也圆了我的山水梦如何?”
语庭无奈笑道:“十四爷从来都是这般大度地原谅别人吗?”
语庭刻意强调“大度”二字,胤祯又岂能听不出来,他倒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笑道:“别人自然不能与你相比,我的大度自然也因人而异。”
语庭转头对玉书道:“去把那幅画收起来交给十四爷。”
玉书低低应了声便去了。
胤祯突然扭头看向院门之外,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冷笑,见语庭看过来,便道:“多日不来,晴云轩的门坎倒似越来越高了。”
语庭明白他指的是晴云轩附近出现的护卫,却不知该怎样跟他解释这些人出现的原因,便只笑道:“怎么这么说,难不成我今日又怠慢了十四爷?”
胤祯转回头看了看她,问道:“你不觉得晴云轩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语庭道:“是不同,安静了很多。”
胤祯看着她笑叹一声,又道:“晴云轩这条宫道上多增了不少侍卫,你难道没有注意到?”
语庭笑道:“十四爷,我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注意到外面有什么。”
胤祯忍俊不禁,朗笑出声,暗中庆幸自己此时幸好没有喝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倒是把自己形容得像个深闺怨女。”
语庭嗔他一眼,静待他笑完。胤祯静了一会儿又道:“皇阿玛给溪若赐婚之后,十三哥曾请旨调派禁宫之内的侍卫,重点在晴云轩与西苑等一些比较远僻的宫道上增派了侍卫,皇阿玛不但答应了,还另有道口谕,十三阿哥所列几处宫道,每一院门各派两名侍卫立哨守护。”
语庭道:“是吗?皇上完善宫规安检是后宫众人之福。”
调派禁军,此事胤禛事先便已告诉了她,借胤祥之口来向皇上建议此事,他既可避嫌,也可让皇上看到胤祥的能力。他让胤祥将所做所想都一五一十的禀呈圣上,为的是让皇上相信他们为人臣子的忠孝之心。皇上是答应了,却出乎意料的有了这道口谕。这样一道口谕,说是圣谕恩典,却多少让人心有忐忑。那院门之外的两名侍卫可以是守护,也可以是监视,或者还有其他,这便要看圣意究竟何谓。
胤祯看她一眼道:“完善宫规安检,或许是有此意,可这是兵部的职责所在,倒是不想十三哥竟这么有心。”
语庭笑对他说:“你不是也很有心吗?”
胤祯眸中笑意微微一滞,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同为皇阿玛办差,本是应该,只是有时操心太多反倒不是什么好事。”
语庭道:“十四爷这一说法倒是明智之举,所以你总这么悠闲?”
胤祯笑道:“别人都说我是潇洒俊逸,怎么到了你这儿就总觉得我像是只拿俸禄不办正事的公子哥呢?”
语庭打趣地问道:“你不是吗?”
胤祯挑挑眉梢道:“你说呢?”随之又正色道,“前些时候皇阿玛给溪若赐婚,好像差点变成你代嫁蒙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语庭反问道:“你不知道吗?”
胤桢道:“我若知道了还问你?”
语庭淡淡一笑道:“不过是个误会而已。”
胤祯微微蹙眉道:“误会而已,怎会牵扯到两宫娘娘?”
语庭眸色淡淡,看不出丝毫情绪,侧眸看着他道:“牵扯到了娘娘吗?这还真是说不清楚了。”
胤祯看她一会儿又道:“是溪若吧。”
语庭静静笑道:“人都走了,又何必论人是非。”
胤祯摇头道:“你总是这样,既然你不愿再说,我也不勉强,”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飞刀心法给爷认真写。”
语庭笑道:“没问题,十四爷但请放心。”
胤祯笑看她道:“你说没问题我还真担心你会给我制造点问题出来。”
语庭斜睨他一眼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一旁玉书将收好的画卷递上:“十四爷。”
胤祯笑着接过道:“差点忘了这个,走了。”
语庭送他出了院门,转眸看了看不远处静立不动的两名侍卫,唇畔滑落一声幽叹,转身进了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