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梦逝（清穿之九子夺嫡）》夜雨晴

28、第二十八章 执手朝夕长相伴

　　九月望日，多罗郡主未氏晋为和硕公主，婚配蒙古科尔沁部达尔汗王子阳仓加布，命八皇子胤禩亲率皇家御林侍卫百人，护送和硕公主西行成礼。
　　十月，康熙帝西巡山陕诸省，命皇三子胤祉勘察三门砥柱，皇四子胤禛留京辅助太子处理政务。
　　康熙帝出巡访西，随驾入住畅春园的一众后宫女眷回銮返宫。
　　时已入冬，北国天寒较早，花品草树多已败谢凋残，却也有好些植种静待冬寒入侵，好似要与冬风作伴，共赴一场风花雪月的盛宴，再走一程四季之末的时令。比如青松，比如兰花。兰花四季都有花种，此季送花，彼花又迎季，四季轮回，兰花便一季一季地接力，清香宜人，沁人心肺。它不是这皇家御园中的主角，然而却花开独盛。
　　晴云轩的花园中，清清冷冷几株兰花才冒芽角，园沿一边，一棵蜿蜒的老柳树败叶已逝，只余枯枝。
　　胤禛推开紧掩的朱门轻轻跨步进了屋内，绕过淡绘青山烟雨图的屏风，他便看到了睡榻上抱膝而坐的语庭。
　　素颜清秀，长睫静翘，微垂的凤眸温婉柔美，若流云丝缎般的乌发稍有些散乱，静静流泻于香肩腰畔，她只简单地着了件雪裳绒衣，蝶皱的裙袂层层落置身畔，一双赤足半掩于云衣之下，云衣雪色衬出冰肌玉脂静若如幻，淡青色的貂褥闲置一旁，似乎才睡醒不久。
　　她好像在凝神想着什么，竟连他走进来都未察觉到。胤禛缓缓踱步到榻前，近旁几案上一鼎青铜暖炉缕缕轻纱般的云香淡烟袅袅升起，萦绕一室，轻轻拂过他外罩于身的雪青官纱，层层浸入他冰冷的衣衫，暖暖的晕了开来。
　　他拿起榻边闲放的貂褥，轻柔地覆在她的腿上道：“怎么这般坐着？”
　　语庭抬眼看他，星眸中略含几许惊讶，眼波温柔地荡入他的眼，她问道：“你怎么会来？今日的政务都处理完了？”
　　胤禛在她身边坐下，清俊的深眸广袤幽邃，他看着她道：“我若不来，你就这般坐着，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语庭淡淡一笑道：“你不是来了吗，怎会有万一？”
　　胤禛沉亮的眸中浅含笑意，他专注地看住她道：“嗯，我来了。”
　　语庭静静地看着他眼里那抹笑意，话未出口，便已成痴。胤禛轻笑一声，修长若削的手指轻抚她清润的洁腮，眼底柔情似水：“独自一人坐了这么久，想什么呢？”
　　语庭听他此言，方忆起适才的困扰，突然便甚是认真地问他：“胤禛，我这样做，对她是不是很残忍？”
　　被她没头没脑这么一问，胤禛一时倒愣了愣，余光带过榻侧几案，瞬间便已恍悟，他道：“残忍？事隔这么久，你是不能面对现实，还是已经忘了她给你的痛？”
　　“我……”这样的问题，关于溪若的话题，她从来都不知该如何措词，是忘了不久前才锥心的痛？还是真的不能面对所发生的事？或者，都不是吧。
　　语庭侧过头看向一旁的几案，一支竹箫，断落成双，湘妃泪竹，点点离恨。这支湘妃竹箫倾注了她多少心血，却如今，更似那人恨的宣誓。那一日，一支箫曲赠别，便成了曲终人散的号角，直到她登上远行的宫车，都不曾再回头看她一眼，几日以后却命人送来了这支断裂的箫，同附一纸书信：癸未年十二月廿七未巳，你我此生最后一个同日生辰，以此奉上。
　　她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刻心中的感觉，没有痛，没有泪，没有悲，有的只是怜悯茫惑。以断箫贺生，她的恨如此之深，这一生，可还会有别样的情绪相随？
　　胤禛见她如此，轻叹一声，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徐徐说道：“不要轻易去可怜谁，人之一生，要走什么样的路，如何去走，并非天定，而是决于自己，决于她对事态的看法，对人心的识别，不论选择什么样的路，喜怒哀乐生死情仇都在此生中，只要此中之人自己心甘情愿，又何必怜他人之路，悲他人之苦，便由她去。”
　　语庭靠着他的肩膀，看着眼前云烟缥缈，幻化多变，凝神听着他所说的话，细密的羽睫仿若翩飞的蝴蝶微微扇动，她稍侧开头看着他俊美的侧颜道：“你便是如此吗？识人用度旁居静观，事态人心傲然冷视，这便是你的原则？”
　　胤禛淡淡笑道：“也不尽是冷眼旁观，我自然也有要悉心关注的人，若说原则，也可算是，如何，有意见？”
　　语庭星眸融笑，唇角上挑：“意见不敢，多谢四爷赐教。”
　　胤禛微凉的手指在她挺秀的鼻梁上轻轻刮下，笑道：“你想得通便好。”
　　语庭重新将头靠在他肩头道：“没什么可想不通的，不过是现下更清楚该怎么做了。”
　　胤禛一手修指轻绕着她的乌发，兴趣十足地问道：“该怎么做？”
　　语庭俏皮笑道：“随心所欲，你觉得如何？”
　　胤禛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惩罚似的勒了勒，俊眸之中隐隐含有几丝危险的意味，墨海微澜溢出更多的仍是那抹独属于她的温柔笑意，他索定她眼中暴露无疑的顽皮，有意寒声说道：“随心所欲，似乎是你一贯的做法吧，听闻北巡之时，你还慷慨地教了十四弟飞刀之术是吗？”
　　语庭笑道：“嗯，四爷消息果真灵通，不过十四爷还真是个练武的奇才，我不过只是口述行刀之法，他便可首发即中，且把把精准！”
　　胤禛削薄的唇瓣略微一勾，“他真有这么厉害？”
　　语庭颔首肯定：“毫不夸张。”
　　胤禛道：“在我面前如此夸奖别的男人，你还当真是随心所欲，连避嫌也觉多余。”
　　语庭慵然笑道：“便是如此方显得我胸怀坦荡，何况，他是你弟弟呢。”
　　胤禛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唇角的笑意一瞬间也显得意味深长，是弟弟又如何？他就不会有那份心？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儿，不禁暗叹，这丫头，什么事都那么精明，却不知，有些人的心思，她是否也一样心知肚明。
　　语庭好一会儿不闻他说话，奇怪地侧头看他，问道：“怎么了？”
　　胤禛收起思绪，容色清肃：“日后在宫中与人结交要小心谨慎，不要轻易相信什么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要去庄宜院找舒云。晴云轩这条宫道上的侍卫都是我们的人，有事随时通知我。”
　　语庭闻他言词中隐隐有些忧心，便坐直了身子问道：“宫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胤禛幽深的眸子越发凌厉：“那日宜妃会出现在澹宁居，是因为九弟欲要上书皇阿玛，请旨赐婚。”
　　语庭凝视他片刻，这事她是早知道的，却不解他为何特意提及：“是溪若为使宜妃助她编造的谎话，有什么问题吗？”
　　胤禛冷哼一声道：“若真是如此倒也简单。那事若真到了皇阿玛手里，或者便没了定数。”
　　语庭微觉得他今日这些话有些反常，眸中灵波一荡，问他：“难道此事另有内情？”
　　胤禛转眸看她，忽又微微一笑道：“倒也算不得。”
　　语庭仔细端详他的神色，带着深深的研判意味与他对视，似乎定要将他看穿，那浓墨深沉的眼中好似无垠深海，她的探究竟那么微不着力，好像一滴小水珠，一入其中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丝毫没有在那深幽的静海中掀起点滴波澜。最终她只好放弃这样无谓的探索，瞪着他道：“你今天很奇怪，到底在跟我打什么哑谜？”
　　胤禛一笑反问道：“奇怪吗？”
　　语庭郑重地点头道：“很奇怪，”眸子一转又道：“不过，那日溪若有句话我到如今也没想明白。”
　　胤禛问道：“什么话？”
　　语庭微微眯起凤眸，稍作思忆便道：“她说我抢走了她的一切，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我一起入宫。”
　　胤禛微一思索又问：“你不明白这句话？”
　　语庭奇怪地嗔他一眼道：“我还说了哪句话吗？”
　　胤禛好似松了口气，笑道：“还好你不明白。”
　　语庭疑惑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作，还好我不明白？”
　　“没什么。”
　　语庭微微偏着脑袋，凝神想了会又道：“奇怪了，这句话为何这么耳熟，好像不久前就有人对我说过。”
　　胤禛看她一眼，说道：“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话，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语庭眼睛突然一亮，转正了头对他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溪若也有句话是这样讲的，她说‘有句话你错了，还好你错了。’你说，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胤禛淡淡哂笑，清冷的声音带有一丝不屑：“她能暗示你什么，不过是想让你认为，你并没有完全赢了她而已。”
　　语庭狡黠地笑睨着他道：“是这样吗？为何我总觉得你这个答案甚是牵强，很像是在敷衍我，或者，你是在怕我会想明白什么事，对不对？”
　　胤禛面色不改，却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我们不说别人了。”
　　“为什么不说？”语庭不依不挠。
　　胤禛无奈摇头，心下暗思，女人太聪明，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抬头见语庭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乎听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便不会罢休。他浅浅一笑道：“我送你的琴，觉得如何？”
　　语庭轻哼一声道：“你在转移话题。”
　　胤禛笑看着她道：“你很希望我们之间有其他人存在？”
　　语庭立刻反驳道：“我没有。”
　　胤禛道：“那我不提他人之事可有错？”
　　语庭轻轻笑道：“狡猾，你既不愿讲我不问便是。”言罢，她赤脚步下睡榻，方行了两步，便被身后的人拉回榻上，语庭转头看他，“怎么了？”
　　胤禛道：“穿了鞋再去。”说着竟弓腰去拿榻前木阶上的绣鞋。
　　语庭错愕一瞬，忙抢过他手中的月白纫兰鞋道：“我自己可以。”她低头快速将鞋套在脚上，胤禛也未多言，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穿好了鞋，语庭步下木阶，往雕窗那边行去，窗下梨木架上静呈着那张古琴，一方天青雪缎的绢布覆盖其上，她伸手掀开绢布，巧折成一块方形布叠，放在梨架一端。纤纤玉指在冰弦上斜划一道，一瞬间好似有谧夜幽兰悄然绽放于弦间指下，琼音天籁，绕指成柔，波波远荡，绕梁回旋。
　　语庭开心地转头对一直随在身边的胤禛道：“这张琴的音色果然不俗。”
　　胤禛微觉诧异，问道：“你第一次抚这张琴？”
　　语庭笑道：“对啊。”
　　胤禛道：“这张琴送与你时日不短，你从未动过它？”
　　语庭含笑点头道：“从你送我那日，这张琴便置于此处，今日以前晴云轩中无人听到过此琴之音。”
　　胤禛道：“为什么？”
　　语庭凤眸略扬，笑问他：“你想听实话？”
　　胤禛见她如此神情，先前心中微微漾起的怒意一瞬化尽，他抬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俊容笑靥惑人心神：“你还有欺瞒我的心思？”
　　语庭轻笑一声，拂下他的手道：“岂敢。”她纤指抚上琴弦，缓缓移步转到琴架之后，指下随之浮起湍湍清音，她与他两两相望，痴迷在彼此眸中深邃的柔情中，她丹唇又启：“当初你赠琴赐言，是我完全不曾料到的意外之举，‘有佳音，无好琴，意境难成。’琴者曲中意，知音在弦外，余歌确非好琴，你一语即中，然而我却不敢去碰这张琴，怕自己从此便掌握不了自己，糊里糊涂地迷失在一个未知的意境中，那种感觉真的很可怕，找不到出口，孤独无依，看不到自己，迷茫无措。所以我只将它闲置于此，从不去碰它。木兰一行，我似乎改变了很多，看法，心境，都已不同。于这张琴，我不想去拂，却也期待，因为曾经答应了你，从此，只为你一人抚琴，这张琴于我手下初鸣之时，我希望你是第一个听到的人。”
　　胤禛握起她放于琴弦之上的右手，微一闭目，又将她看定：“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孤独无依，迷茫无措，今日此琴初鸣，便是你我相守一生的见证。”
　　语庭眼中莹泪闪烁，玉颜之上却欣然而笑，她又问道：“它可有名字？”
　　胤禛道：“还没有。”
　　语庭道：“那你现在便赐名给它。”
　　面对这样有些霸道意味的口气，胤禛微愣了一瞬，便宠溺地笑道：“好。”他稍一沉吟，轻声诵道：“蝶舞云翔月夕吟，莺悦鹂鸣阳晨咏。便是取其朝吟夕咏之意，命其为‘晨夕’可好？”
　　语庭清雅浅笑：“雾里踏晨与君同，执手朝夕长相伴。便是‘晨夕’就好。”
　　语庭转出琴架，拉着胤禛移步到另一端的书案前，她执笔蘸墨，须臾间淡绿色的笺纸上一叶小诗便跃然其上：蝶舞云翔月夕吟，莺悦鹂鸣阳晨咏。雾里踏晨与君同，执手朝夕长相伴。
　　诗行字体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笔力清峻锐利，锋芒初露便敛于孤傲之下，笔锋行收有度，透着清新静气的宁和闲雅。
　　胤禛自案上诗笺中抬头，眸中略带吃惊地看向她。语庭放下竹笔，笑问他：“像吗？”
　　胤禛淡淡笑道：“是有七分相像，何时练的？”
　　语庭道：“很早以前，我在一把折扇上便见过你的字。”那时，阿公书房里便收着一把他题过字的折扇，她初见之下便喜欢上了这独具风格的字体，闲暇之时，便会提笔临摹。
　　胤禛笑问：“很早以前，早在何时？”
　　语庭道：“你我还未相识之时。”
　　胤禛道：“我怎么不知曾经还有这样一把折扇流于市井。”
　　语庭笑道：“你不知的事何止这一件。”
　　胤禛似笑非笑地道：“这么说来，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
　　语庭凤眸轻扬，笑地满不在乎：“也没有很多，不过千八百件而已。”
　　胤禛俊朗一笑道：“既然如此，改日我们便来个三堂会审，让你一件件如实招来。”
　　语庭侧眸娇俏一笑道：“不要上刑，我全招。”
　　胤禛笑着拉过她道：“态度还可过关，上刑就免了。”他的手指触到她左手掌心时，微皱起眉，将她的手执到眼前细细审视。
　　语庭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伤口早就好了。”
　　纤白如玉的掌心，蜿蜒横越着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胤禛抬眸道：“伤药不好吗？怎么会留下疤痕？”
　　语庭无所谓地笑道：“留就留了，又没什么影响，何况，留着这道痕迹，也好提醒我以后莫要冲动行事。”
　　胤禛看着她无奈地轻叹一声，低头在她的伤痕上印下一个清水无痕般的吻。
　　语庭转身推他坐在书案之后的木椅上，自己则温顺地蹲坐在他身旁，头倚着他的膝，无限神往地说道：“若是能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胤禛轻抚着她柔美的长发，俊颜不禁漫上一丝忧虑，一瞬间，眼底便写满了势在必得的坚定：“这有何难，等到时机成熟了，我便向皇阿玛请旨赐婚。”
　　时机成熟吗？君心难侧啊，联姻蒙古，皇上一纸诏书便换了溪若代她而去，这一举动不得不让人深思，这个时机，皇上又有几重考虑？
　　语庭轻轻呼出口气，仰头对他道：“听说此次送亲的是八爷？”
　　胤禛略点点头问道：“有什么想法？”
　　语庭问道：“皇上钦命的？”
　　胤禛道：“是他请的命。”
　　语庭浅浅一笑道：“他请的命？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胤禛笑道：“一个女人，若是有些用处，八弟有的是法子物尽其用的。”
　　语庭微微蹙眉：“有用处？或许有吧。对他们，不要掉以轻心。”
　　胤禛对她宽慰一笑：“不用担心，我自有定夺。”
　　语庭点点头，趴在他膝上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