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七章 木兰草青夜朗空 ...
-
康熙四十二年六月,天子出游巡幸塞外,宫廷御队龙辇凤车,良驹宝马束甲银袍,肃然有序北上东行。
一路奇峰屏叠,连绵起伏横亘千里,松竹青草蔓延峰坡,极深处几近墨色,清浅处碧色悦目。淡淡的薄云缥缈萦绕在层峦叠嶂的山间峰畔,极目眺望,似泉泉碧色瀑布自浮云仙雾中浦泻而下。行进道路蜿蜒曲折,道旁柏树青松渐行渐密,无垠原野之上牧草野花点缀其中。
康熙帝此行驶止承德木兰,于木兰围场举行木兰秋狝。命皇三子、皇四子、皇九子、皇十三子、皇十四子等一众皇子阿哥与诸般文臣武将伴驾同行。
后宫嫔妃伴驾者甚少,宜妃便是这其中蒙恩幸甚之人。另有幸者如德妃,虽未能伴驾出游,却受命留守京中掌管后宫诸多事物。后宫粉黛佳丽三千,羡慕者有之,怨恨者有之,妒嫉者有之,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各人心思繁杂,且自按下不表。
宜妃居宫多年荣宠不衰,有夫妻情份之因,有母凭子贵之福,更重要的是其家族势力不容小觑。德妃亦有其非同寻常之处,虽比不得宜妃家世显赫,却仅凭自身姿色才智赢得皇上宠幸,多年来在后宫中的地位稳行向上,自孝懿仁皇后辞世之后,德妃便常年掌管后宫事务,若非一个虚名未得,实则已是六宫之首,其行事手段自有一套,皇上认肯了,谁人又敢说个不字。
这二人勿须多言,让众人苦思不解愤而难平的是,晴云轩中两名汉女郡主又有何资格伴驾出行?
宫廷仪队于途中稍适停息,语庭才要挑帘看看车外世界,却忽觉车身一晃,随后车门锦帘被人掀起,探进一个调皮俏丽的脑袋,下一刻便见她轻巧地钻进了车来。
舒云坐稳了身子,展目环顾车内布置,嘴里不甚满意地道:“这么小,你们怎么喘气的?”
语庭笑道:“你也知道这空间狭小呼吸不畅呢,如今偏又挤了进来,鸠占鹊巢还要嫌弃。”
舒云瞪她一眼,眼眸一转打起别的主义:“玉书玉环,不如你们去和翠儿乘一辆如何?”
玉书忙道:“不行,奴婢还要伺候格格呢。”
舒云被她抢白得一愣,软的不行便来硬的:“竟敢公然顶撞本格格,你主子是如何管教你的?”
谁知玉书早摸清了她的脾气,软硬皆不吃:“奴婢要和我们格格在一起。”
舒云气结:“你主子没你还活不了了不成?”
语庭隐忍着笑意劝玉书:“去吧,我怕我没你能活,舒云格格倒会被你气出个好歹。”
玉书瞥着舒云的脸色,怯怯应了句,便匆忙和玉环下车去了。舒云闲闲靠着内壁,调侃道:“我说你的丫头怎会不把我放在眼里,原来都是被你影响的,你真是越来越没个好人样了!”
语庭挑眉回敬她:“心中所想,目中所见,可见是你越发像个坏人了。”
舒云轻哼一声侧过头去,见溪若正轻挑着车窗褶帘专注地看着外面,自打她上车来便没听到溪若言语,舒云一时好奇:“溪若,不过一些树木花草之类的,你这么认真看什么呢?”
溪若闻声转过头来,满眼的喜悦之色难掩,显然是没有听清舒云在问什么,“是……没有啊。”
语庭凤眸微转,自褶帘的细缝中向外一瞥,眸中倏然闪过一丝复杂的忧色,却只是看着溪若,并未多言。
舒云奇道:“你没听到我说话啊,什么东西这么有趣,我也看看。”说话间她已起身向前,抬手去掀褶帘。
溪若神情紧张地挡下舒云的手:“不过一只兔子,你这会才来看怕早没了踪影。”
舒云无趣地坐回去,语庭黛眉微凝,眸中清淡无澜,心中却已几番神思往返。
马车轻晃几下又重启程,舒云转身挑起自己身侧的褶帘,探头望向外边,突然叫道:“语庭你来看。”
语庭闻声,往车窗边靠了靠,素手挑帘向外看去,一个清冷孤傲的身影映入眸中,一人一骑悠然行于陌草之上。
舒云道:“他看起来倒真是孤冷。”
语庭放下褶帘道:“他本就如此。”
舒云笑道:“本就如此?你很了解他?”
语庭心神一滞,靠向身后的车壁,反问舒云:“你不了解?”
舒云心知她指的是阿公故事里的他,便敛了笑意,认真道:“语庭,你到底是胆小还是没心没肺?他明里暗里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当真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语庭微微闭目,不置一言,她不是顽石劣木,岂会没有感觉?
慈宁宫前毫无顾忌的逾礼相护,上元夜众人皆醉时的开怀畅谈,晴云轩堂上冷静睿智的断案解围。自那日之后虽再未见他,她却感觉得到他就在身边,那妇人入狱之后她却丝毫未受牵连,“验身”一事牵扯到德妃,她却并未因此招来德妃一句谴责,此事之后晴云轩周边平白出现了几个禁宫侍卫,她知道,这些都是因他所为。
那日他未有掩饰的怒气,她知道不止是因为牵扯到德妃,只是自己不愿去想清楚那一刻心里真实的感受。
舒云见她久久闭目不动,便伸手推她:“未语庭我在和你说这么重要的事,你竟还能睡着。”
语庭睁眼笑道:“什么重要的事,教你如此紧张?”
舒云白她一眼:“我紧张?我只是为你着急,替他不值。”
语庭玉颜之上笑意散去:“你知道他是谁。”
舒云:“正因我知道他是谁,才会怪你不珍惜,身在宫中,有他,你不会难行。”
语庭:“我未必会一辈子在宫中。”
溪若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地问道:“你们在说谁啊?语庭你要去哪里吗?”
舒云泄气地翻了翻眼睛:“你的好姐姐要抛弃我们。”
溪若紧张道:“语庭,你真的要离开我们?”
语庭摇头安抚她:“暂时还不会,等你们都有了好的归宿,我便去游山玩水。”
溪若一时没再说话,舒云横眉冷眼地道:“未语庭你太自私了,丢下我,你能安心去游山玩水吗?”
语庭笑道:“有他在你身边,我自然安心。”
舒云一愣道:“你知道了?”
语庭淡淡一笑:“你那么紧张我的事,更多是因为不忍见他烦恼吧。”
舒云玉颜飞红:“真是应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你们不急,倒愁坏了我们。”
语庭道:“你们不必瞎操心,有些事,若是有缘有份自会成,若是无缘无份也强求不来。”
舒云道:“那就让我自私一回,我若是不让你走,你哪也去不了。”
语庭调侃道:“舒云格格好大的口气,如此,我奉陪。”
宫车人马井然有序地行进围场,待依次停当,已是时近黄昏。语庭掀帘跳下马车,驻足车旁放眼远观,目及之处,苍茫林海翠绿无垠,夕阳的余晖洒在原野之上,似给这片绿海园林镀上了一层暖人的金光,不远处的平原之上依主次贵贱林立着一片营帐。
舒云和溪若下了车,也都静静地欣赏着这片天成园林。玉书姐妹与翠儿从前边马车上下来,便一起寻到此处来。
翠儿道:“格格,娘娘已去了营帐,让奴婢来请您过去。”
舒云辞了语庭,回身与翠儿两人向营帐走去。
玉书也提醒着:“格格,我们也进帐去吧。”
语庭点点头,一众人皆回了营帐。
暮色深笼着整片原野,幽邃神秘的夜空之中群星璀璨,一轮明月远离了繁星,独自悬挂于一片清幽的天域之上,月华如练,银光似水,幽幽洒洒铺泻了一地,萦绕在圆月周边的几颗零星,忽明忽暗的闪闪烁烁。
夜深人静,草原上时时传唱着鸟兽啼叫的声音与风吹草木灵动的轻响,似乎有位看不到踪影的乐者在奏响一曲暗夜之歌。
语庭在软榻上闭目躺了很久,却毫无睡意,便悄声起来出了营帐。她向前走出了很远,回头看着身后一片大大小小的营帐,在月华倾洒之下柔美安详,隐约见得几座营帐灯火通明,该是当值巡逻的营地。
暗夜中几点淡淡的荧光浮沉,由远及近,从语庭面前掠过,语庭细细一瞧,竟是几只萤火虫,她微微露出欣喜惊讶,只见星星点点的淡绿荧光,在半空中忽上忽下的浮动几下便有序地朝一个方向飞去,语庭索性追着它们一路向前。
一路追来,语庭远远便看到前边原野上空荧光一片,成群的流萤结伴欢行,引她前来的几只萤火虫飞入群中,再难寻得踪迹。语庭心中欢喜不已,缓步行去。此处牧草又繁又高,罗衣过处,便有阵阵轻响。
语庭去到野地中央,淡绿的流光萦绕在她周身,她伸手一碰,它们便纷纷散开,却也并不走远,稍一会儿便又绕在她身边。她玩心忽起,取出冰丝软帕,将四角打个结只留下一个小口,轻轻拂手便捉到一只萤火虫,小心翼翼地装进软帕里,再去捕捉下一只。
星月之下,原野丛中,她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一脸笑意天真无邪,行来走去追捕着萤火虫,好似忧愁烦恼都一并抛在了九霄云外。
正当她玩得不亦乐乎时,一个声音冷声喝道:“什么人?”
语庭闻音转身,却又闻那人语气颇有些惊讶地唤道:“语庭。”
语庭闻声一愣,那人已到了身前,她抬头一看,带着些许惊疑,怔怔地叫了声:“四爷。”
胤禛一路向她靠近:“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语庭避开他的摄人心魂的眼睛:“睡不着,出来转转。”
胤禛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哦,记得你曾有言道‘一个人醒着会很累’,如今午夜众人眠,你倒不累?”
语庭却不记得曾说过这样的话,浅浅一笑道:“四爷不是也醒着吗?”话已出口,语庭却惊觉这样一句话在这样的场合下,似乎多少有些暧昧不清,她脑中思绪混乱,一时间,只愣愣地站着。
胤禛见她手里握着东西,便问:“在做什么?”
语庭闻言,看了看手里的萤火虫,不想已捉了半袋多了,欢喜的心绪萦绕心头,便提着它们在胤禛面前一晃,开心地笑道:“捉萤火虫啊。”
胤禛看着她如孩子般纯真的笑颜,俊冷的薄唇也牵起浅浅的笑,语庭见他笑了,竟微有些恍神。
胤禛眸中笑意更深,眼底似有暖阳融化了坚冰,寸寸溶解:“捉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他自行到一块牧草较矮的缓坡上坐下,却见语庭依旧站着未动,无奈道:“我并非洪蛇猛兽,不会把你怎样。”
他如此说,倒叫语庭不好意思了,遂也过去席地坐下。语庭解开丝帕,所有的萤火虫被放出,星星点点划空而去。
胤禛静静地看着漫天荧光闪烁,听到语庭在身边幽幽地道:“真羡慕它们。”
胤禛疑惑:“羡慕它们?”
语庭无比向往地看着那片浅淡绿光道:“它们自由自在地飞翔,这一片天地都是它们的,它们相亲相爱不离不弃,起码比人要活得简单快乐。”
胤禛沉静的眼睛看向流萤浅光:“简单,是因为它们没有能力要求更多,它们跨不出这片领域,见不到白昼离不开暗夜,你说它快乐,又岂知它是否因夜空之中群星璀璨而暗自情殇。”
语庭转头看着他清俊的侧颜,心想这些皇子阿哥们皆尽是人中之龙,眼前此人更是傲入骨髓,如今道出这番话来,便可想见其居于庙堂之上的辛酸,以及那人人畏惧的冷面王一称之后他所付出的代价。
语庭指着那遥遥天际,对身边那人说:“你看得到月亮周边的那几颗星子吗?”
胤禛闻言看向高悬于空中的圆月,没有出声,语庭也未回头,又道:“月亮周围的那些星子似乎没有远处的亮,可并不是因为它自身不够闪耀,而是因为它的光华被月亮遮挡住了,若有一日,它行到了别处,抑或是待到月隐之时,可能它才会是天际间最光芒四射的一颗星。”
胤禛锋锐的眸光落在身边女子脸上,他心底那一瞬有暴虐而起的狠戾,亦有咆哮而出的喜悦,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着。
可终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夜空边际,眸中掠出一道锐利的孤芒,他的周身淡淡笼着一股桀骜的霸气,似乎只要他轻一含眸,这广袤夜空无边宇宙都将臣服于他傲然的眼底。群星耀眼如何?孤月遮华如何?天地都在他眼中沉浮,谁又挡得了他的光华!
语庭看着此刻的他,眸中含笑,这才是真正的他,他,本该如此。
胤禛感知到她的目光,回眸与她相视:“星辰尚且懂得其道何行,萤火虫更知相携相持,人与人,却为何深明其道而逆其行?”
语庭眸中笑意一滞,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或许,是因为距离吧。”
胤禛眸中不着情绪,只是意味深长地重复着她的话:“距离。”
语庭轻扬玉臂,纤手遥指:“看那两颗星,以我们的目光看去,它们似乎靠的很近,可实际上,它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止是十万八千里。人心虽只隔层肚皮,可其中万般心思转瞬即变,又有谁真正了解谁呢?”
胤禛道:“确是如此,人心似海,难测难解。”
他的语气平淡如常,却无由使语庭心中一紧,语庭缓缓起身道:“该回去了。”
胤禛跟着起来:“夜路难行,我送你。”
语庭忙道:“不用。”哪料到一转身却不知归路何处,茫茫夜色中,竟看不到初来的那片营帐。
胤禛见她停下来,便问:“怎么了?”
语庭妙眉微蹙,看着他道:“怎么都看不到营帐在哪里?”
胤禛忍俊不禁,笑道:“这片地域较那里的低一些,自然看不到。”
语庭也不禁笑起来。
胤禛戏谑道:“还不走?”
语庭道:“四爷既要带路,自然该先行。”
胤禛眸中柔光一片,顺从地举步先行,语庭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苍茫夜色无边无际,两道玉影似濯月华,无数繁星相随而行,夜风深,晚云收,林间虫鸣鸟兽叫,人影逝,话音消,只留一片浅淡绿光幽幽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