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楼梦逝（清穿之九子夺嫡）》夜雨晴

16、第十六章 东风总作无情计

　　时潜夏令，艳阳普照，深宫闺院，酷热难当。金銮殿上，却寒意袭人，文臣武将，汉官满臣，无不谨言慎行。
　　五月初，康熙帝以内大臣索额图“结党妄行，妄议国事，逾越礼制”等诸多罪名，宣其为“天下第一罪人”，交宗人府与根度一处拘禁……
　　索额图一案，究其党羽，朝中臣工，与之牵连甚多，一经严查紧打，举国俱不得安，一时间，朝堂之上人心惶动，皇城之中流言如潮。
　　四皇子府邸，花艳草长，莺啼鸟叫，殿台楼阁错落有致，雕梁亭台流光暖照，后院书房朱门紧闭，院前庭门专人守卫。
　　书房内，长案之后一人秋水蓝衫静垂案木之侧，修长有力的手紧握暗青竹笔一支，缓行浅止，收放有度，心神皆凝聚在一纸笔墨之上。
　　书案之侧漆木红椅上，一人神态慵懒，闲倚椅背，俊眸溢笑，看着案前认真习字的人道：“今日早朝皇阿玛的那一席话，看来是不打算彻查深究了。”
　　案前那人行笔不滞，身形不动，只浅浅一笑道：“索额图纵横朝堂多年，身后所结党羽不计其数，若其党皆如噶褚哈、阿思哈之辈，那皇阿玛也不至于这么急着办他。”
　　红椅之上那人坐起身来道：“是啊，这只老狐狸网罗朝臣，结党营私也非一朝一夕了，上至皇亲大臣，下至宫女太监，只要有点用处的，他就不会放过，行事如此猖狂，终是把皇阿玛给惹恼了，自食其果，实属活该。”
　　案前那人稍一抬头道：“胤祥，你还别小瞧了这老狐狸，他能在朝堂上横行这么多年，能得皇阿玛多年倚重，靠的可不仅是结党营私这一招，他的能耐手段倒也值得你我琢磨一二。”
　　此间二人正是胤禛与胤祥。
　　胤祥道：“此人之能耐手段我从未小窥过，只是四哥，我怎么就不明白，朝中结党营私者并非只有索额图一众人等，既然皇阿玛倚重他多年，为何如今要严办了他，却不深究其他人？”
　　胤禛放下竹笔道：“如你所说，上至皇亲大臣，下至宫女太监，只要功利之人，皆尽与其有染，你既知，皇阿玛岂会不知？如今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满朝文武百官人数之众，放眼观之，有几人洁净无染，若都牵出来严办了，社稷根基岂不是全数架空了，如此，祖宗江山岂非就此难保。”
　　胤禛绕出书案，行至案前，又道：“皇阿玛如此着急办他，也是无奈之举。”
　　胤祥看着他，剑眉微蹙，奇道：“皇阿玛无奈？四哥何出此言？”
　　胤禛眸色深沉，湖光掠影微微一荡，缓缓说道：“你当真以为皇阿玛只是因为索额图收买了几个人便起了办他之心吗？索额图结党营私究其根本是为何？”
　　胤祥略一沉吟道：“为使太子稳承大统。”
　　胤禛微微一笑道：“不错，只要太子继承大统，他便是肱骨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起现在的地位功名如何？只可惜，老狐狸太过着急，耐心不够，行事过急，所谓逾越礼制、结党妄行，皆是为稳固太子之位，如今太子身后的势力已错根盘枝，如此势力岂会不让皇阿玛忧心。”
　　胤祥疑道：“皇阿玛不是也曾默许太子建功磨练吗？”
　　胤禛道：“皇阿玛磨练太子许其掌权，无非是要告诫其他皇子勿要妄起邪念，妄想能够取而代之，皇阿玛便是要告诉世人，这天下都在他手中，他可抬手予人福祉，挥手灭人荣威。若有朝一日，他发现这天下还有一人也有如此势力手段，该作何想？”
　　胤祥恍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此人已危及到了皇权。”
　　胤禛道：“此时，索额图贪恋权势之心昭然若揭，皇阿玛又该如何？”
　　胤祥点点头道：“有道理，如此一来，太子便断了一臂。”
　　胤禛轻叹一声道：“皇阿玛此举也是给二哥一个告诫。”
　　君臣兄弟，既起了争斗之心，很多事便容不得仁善恭良了。胤祥靠回了椅背上，转移话题：“不说此事了，说说你和语庭是怎么回事。”
　　胤禛微微一愣：“我们会有什么事？”
　　胤祥笑道：“没事？我可听说四哥那日在晴云轩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胤禛淡淡道：“言过其实了。”
　　胤祥认真地审视他脸上的表情：“四哥，我这几位嫂子中，可曾有哪位因伤害自己惹得你发怒的？”
　　胤禛眸中浅波无澜，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胤祥颇感无奈道：“四哥，你是不是根本没明白自己为何会发怒？”
　　胤禛剑眉微蹙，坦白地道：“是不明白。”
　　胤祥道：“四哥，这些年你娶进门的女人都当摆设了？你就从来不知何谓在乎？何谓心疼？”
　　胤禛忆起那日晴云轩中，那女子掩于水墨素颜之下的隐隐痛楚，那双秋水翦瞳中倔强隐忍的坚强，如玉纤手之上深陷的伤，灼眼的血，那一刻，心中难抑的情绪，眼中难掩的惧色，是否因为在乎？因为心疼？
　　胤祥见他不说话，似陷入了一线遥思，摇头叹息道：“四哥，你究竟是不明白自己的心，还是不敢正视对她的情？”
　　胤禛一时恍神，回眸问道：“什么？”
　　胤祥道：“四哥，你不是已查了未家吗？她们有问题吗？”
　　胤禛道：“没有问题。”
　　胤祥道：“既然没问题，那你到底在忌讳什么？”
　　胤禛转身临窗而立，看着窗外花红柳绿一片寂静，枝枝叶叶静静地舒展，剔透晶莹的露珠随风灵动，好似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中轻波微漾。
　　他在忌讳什么吗？
　　御剑园中怨气凝重的剑，剑翔亭前愁闷忧心的酒，那一夜她放肆不讳的醉酒论，都只因她不愿随驾进宫吧。
　　慈宁宫中惠妃惊恐仇恨的目光，阴辣狠毒的咒骂，太后高深莫测的眼神，别有深意的试探，她在宫中步履维艰，该是更不愿被宫墙禁锢了吧。
　　屋中静谧良久，胤祥轻轻唤了声：“四哥。”
　　胤禛转身道：“这些天在皇阿玛面前要谨言慎行，朝堂之上不要莽撞行事。”
　　胤祥见他避而不谈，心里为他着急，却也知他定有自己的计较，便不再多言，只道：“我明白，四哥。”
　　胤禛看着他点点头，便不再说话，薄唇微抿成线，眸光如墨，俊面如削，周身笼着淡淡的孤寂，让人不忍再去打扰他。

　　艳阳高悬，时当正午，晴云轩的花园中虽不是姹紫嫣红芳香满园，却也花香柳媚，闲逸清爽。
　　自从“验身”事件发生后，语庭便不再轻易出院，每日习字作画，日子倒也过得惬意舒心。
　　左手掌心的伤口虽已复合，却留下了一道浅红的细痕，似是一道蜿蜒的鸿沟，横越玉掌之上，与细密的掌纹汇成千沟万壑的图腾。
　　舒云每日都在晴云轩闲游到很晚才回去，胤禟却因舒云成了晴云轩的常客，每次来却总是静静地坐着，直到舒云愿意跟他回庄宜院，才起身道句告辞，然后离开。
　　每当他来，晴云轩中原本嬉笑怒骂欢歌躁闹的场面便会顿时冷场，舒云总在语庭面前感慨：“我看这冷面王的封号都该易主了，你们这晴云轩真是一怪地儿，这人在庄宜院还很正常，一到这儿立马冰封。”
　　语庭每次听她抱怨，也不过淡淡一笑，心中却同样深思不明，那双幽媚的狭眸，不笑，不怒，不温，不火，只是毫无情绪地静静一瞥，却总让她觉得黑云压顶般阴暗沉重。
　　近几日舒云倒也不再抱怨，整日闲散自在，却苦了晴云轩主仆上下。
　　这天便窜唆玉书玉环在院中给她搭了架秋千，她欣然坐在上面荡起潜下的，还不时要拿语庭消遣消遣。
　　语庭静静地在柳树下的躺椅上翻着溪若带回的书籍，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全神贯注浸在书中，情绪随着书中故事的跌宕起伏而波动激荡，时而蹙眉凝眸，时而清泪如雨，时而颤身恸笑。
　　气地舒云从秋千上跳下来，大步行到树下椅旁，扬手夺过她手中的书卷，横眉瞪眼地道：“你这幅德行对着我也就算了，不怕吓到你的两个小丫头呐。”
　　语庭笑地珠泪溶匡，看着她道：“没事，她们都习惯了。”
　　舒云猛瞪着一双橙圆杏眸叫道：“未语庭，你经常这样吓她们啊，太不道德了吧你。”
　　玉书姐妹看着她们斗嘴，倒真是一幅习以为常的表情，掩唇偷笑。
　　语庭道：“她们各方面都很正常，我最多不过对她们的承受能力进行强化训练而已，怎么就不道德了？”
　　舒云绷不住笑了起来：“还强化训练？我看是摧残人性吧。”
　　语庭笑道：“行了，别在这儿教化改革了，没事早点回去吧，否则你表哥又该来请了。”
　　舒云道：“你别着急赶我走，我表哥近期不会来了。”
　　语庭明知故问：“为什么？”
　　舒云白眼朝天，猛吹口气道：“索额图下台了，他自然是忙着策划他们的戏份了。”
　　语庭佯装作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
　　舒云盯着她的眼睛道：“现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语庭面露苦色：“还问啊。”
　　舒云道：“你何时认真回答过我，这次不许逃避，不许有所隐瞒。”
　　语庭假作可怜道：“能不能欺骗？”
　　舒云手毫不犹豫地握住语庭的玉颈，恶狠狠地威胁：“你的寿辰到期了。”
　　语庭抓着她纤细的双手道：“放手，你谋杀啊。”
　　舒云放下手，不忘逼问：“手上的伤痕是如何得来的？”
　　语庭摊开左掌，偷眼一看道：“自作孽呗。”
　　舒云道：“你用苦肉计？”
　　语庭一笑：“苦肉计使给谁看？”
　　舒云也笑：“好像就有人很受用啊。”
　　语庭嗔她一眼，别身坐过去，沉默不语。
　　舒云强行扳她转过身，让她正对着自己，又道：“言归正传，听说那日来的是德妃娘娘的人。”
　　语庭道：“确切地说应该还是惠妃。”
　　舒云微愤：“又是她！”
　　语庭好笑地看她一眼道：“不过我想德妃应该也是知情的。”
　　舒云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借刀杀人！这女人可真不愧是……可真是个厉害角色。”
　　语庭笑道：“你最近是否在拜读‘孙子兵法’？”
　　舒云奇道：“怎么了？觉得我有大将风范？”
　　语庭清瞳笑意十足：“少得意，我是觉得你瞎用的此类词太多了。”
　　舒云瞪着她道：“说正题！”
　　语庭双手抱拳道：“末将遵命！”遂又轻声笑道：“那日四爷用的词与你的可是恰恰相反。”
　　舒云更是好奇，忙问道：“说什么？”
　　语庭遥遥一思道：“一石二鸟。”
　　舒云道：“是说惠妃？”
　　语庭微微点头：“对，只可惜那一石投得着实冤枉。”
　　舒云道：“你还可惜她？那一石可是差点砸到你这只笨鸟。”
　　语庭从躺椅上起身道：“那妇人护子心切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惜她临阵轻敌倒是害苦了自己。”
　　舒云道：“你说她们行事如此猖狂，皇上就坐视不理？”
　　语庭轻嘲一笑道：“皇上？曾经我也几度以为赌中了几分皇上的心思，如今想想到底还是那句，君心难测。”
　　舒云道：“你觉得惠妃还会对你下手吗？”
　　语庭笑道：“那便要看她是否聪明了。”
　　舒云不解：“聪明如何？不聪明又如何？”
　　语庭眸中一刃寒光锐影闪过，淡淡地道：“若是聪明，验身一事，她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那妇人之事设法善后处理，若不聪明，索额图便是前车之鉴，行事太过张扬，若是触犯了他人容忍的界限，自会有人给她一个结局。”
　　舒云道：“你是说，德妃？”
　　语庭道：“或许吧。”
　　玉书玉环见她们神情严峻，两人悄声退回屋中。
　　舒云凝眸问道：“四爷此人，你如何看？”
　　语庭长睫微抬，眼中神色难辨，微一沉默道：“你别忘了他是谁，同样的心思难测，若当真那么容易让人看透此人如何，那也不会留给后人诸多不解之谜。”
　　舒云笑道：“那日四爷怒火中烧只为惠妃用计陷害德妃？”
　　语庭颔首点头：“理所应当该是如此。”
　　舒云紧问了句：“听说四爷亲自为你上药？”
　　语庭抬眸问道：“听玉书说的？”
　　舒云笑道：“你管他何人所说，反正我已然知道，你便从实招来吧。”
　　语庭纤眉淡远，双手环臂，神色清疏，看着她道：“是又如何？”
　　舒云玩味深重地笑道：“我觉得四爷此举，怪异非常。”
　　语庭轻轻一笑道：“若是‘怪异非常’，那此人就还很正常。”
　　舒云问：“为何这么讲？”
　　语庭道：“记得阿公曾说此人性情怪异，若他言行举动都与常人如出一辙，我还觉得奇怪呢。”
　　舒云认真地盯着她看了良久，语庭神色不改，身形不动，也同样回视着她，舒云在那如水清眸里只看见一对自己的娇俏丽影清晰呈现，最终两相一较合二为一，清眸深潭如镜面无波无漾般平静，终是舒云抗衡不住，微微一动，咧开笑开，谭眸深处才浅浅荡出几层縠纹。
　　舒云笑道：“那日玉书还说四爷送了什么东西给你，你为何喝止玉书不让她告诉我。”
　　语庭沉默一瞬道：“不过一张琴而已。”
　　舒云惊叫道：“他送你琴？”
　　语庭若无其事地坐回椅上，拿起书卷又看起来。
　　舒云伸手压下她手里的书卷，看着她，隐隐有些兴奋地道：“送琴岂不是送情”
　　语庭却神情格外严肃：“你想什么呢？宫中不比他处，说话要谨慎小心，不要因一句话害了自己。”
　　舒云道：“可是语庭，你当真没想过四爷送琴给你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
　　语庭道：“是。”
　　舒云道：“你是不愿去想吧，你刻意忽略自己的感觉，是因为你不想永远被深宫高墙所困，对吗？”
　　语庭茫然侧眸，看向远天淡云，无声无神无拘无束地变换着自己想要的图形，木然地答道：“对。”
　　舒云道：“你放得下我们吗？溪若和我，如今都不会有机会离开这里，你当真放得下？”
　　此时，一袭淡粉桃夭俏盈盈的临立在院中，轻盈地向树下行来，双手环握着几本书卷，向语庭轻轻一摇道：“语庭，今日带回了好些书给你。”
　　语庭看着她微微一怔，笑着接过她递来的书。
　　舒云无声叹息，却依旧笑看着她们，起身道：“我回去了。”
　　溪若奇道：“九爷来了吗？”
　　舒云笑道：“我就这么不自觉，非得他来才回去？”
　　溪若微有些不自然地笑道：“不是，只是觉得你今日这个时辰就回去，似乎有些早。”
　　舒云轻松一笑道：“你每天带书给她，可怜我们每日被她摧残，走了。”
　　溪若见舒云离开，不解地回头以眼神询问语庭，语庭浅浅一笑，低头继续翻看着书卷，任溪若自己苦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