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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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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特感到自己的脑袋一直在旋转,有一个漩涡持续不断地运转,将他搅得无法思考。
所有的行为都是早已设定好的程序,根据外部的反应自行运作。
治安人员在说什么,律师在说什么,老师在说什么,同学在说什么……
当机器不好吗,很好,因为机器不会失去它的心,人却会。
他在心底知道,哪怕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律师也会尽忠职守,将一切处理妥当。埃德蒙家之所以能代代传承并非只靠家主,所有贵族们最离不开的,正是律师。
“我们要去岛上了。”
偌大的房间,窗帘高高束起,通往阳台的门半开着。从空调里吹出来冷飕飕的风,都消解在自门外而来的闷热中。
帕特莫进入了盛夏。
房间里放着音乐,阿尔伯特蜷在地毯上,双眸紧闭。他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是外出旅行时带回来的礼物。
毯子上绣着几何图案,这是母亲的爱物,阿尔伯特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就放在床脚。
毯子在等待主人将它拿起,主人却永远不会回来。
根据现场调查,飞机上一同七人,两位驾驶员,一位空乘,两位保镖,两位乘客,无一生还,连遗体都没有留下。
所有人都被烧成了灰烬,如今埋在墓地中的,不过是一抔黑灰。空空荡荡的棺木上却还压着块重到不行的大理石,镌刻着毫无意义的个人信息,真是可笑。
“我们要去岛上了!”克劳迪娅坐在阿尔伯特身旁。
这几日,这个女人每天都来,阿尔伯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他想拿出花瓶中的黄玫瑰,将它扔到她的面前,将她赶走。
然而,他做不到。对于这些人来说,他经历的事是世间悲伤之事中的一种,但不过是其中一种,否则这女人也不会那么快止住眼泪。
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牺牲母亲最爱的花。
今天女人也说了很多话,但在这么多句中,这句音量最高,所以才传入了阿尔伯特的耳朵里。
“你不去的话,我就和我家人说我也不去了。”克劳迪娅拨弄着阿尔伯特的手,让自己的手指穿过他的手指之间。
他并没有同往常般回握,只是任它们无力地垂落。自她进门,他连眼睛都并未睁开。
自葬礼结束后的日子,她几乎每天都来。起初他紧闭门窗,连送饭的人也不让进。后来门开了,他却依旧不说话,整日整日地躺在地板上,放着音乐。
他失去的不止是父母。
得知消息的那天,年迈的管家马尔可被送进了医院,没到二十四小时就去见他的神了。
这个世界上与阿尔伯特最亲的人都已离开,自己必须陪伴在他身边。
克劳迪娅是这么想的。
阿尔伯特睁开了眼睛,总算不那么像是尸体了。
“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克劳迪娅紧紧地拉住阿尔伯特的手。
他的脸上并无神采,还有几分病恹的红光,一双褐眼落到克劳迪娅的脸上,克劳迪娅立刻凑上前。
他终于看到自己了。
“克劳迪娅,”阿尔伯特淡淡说道:“分手吧。”
他的指节被克劳迪娅拉得生疼,但如今疼痛就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得清楚却并不属于他自己。
泪水从克劳迪娅的眼中滚落,这是阿尔伯特第一次看到她落泪,所以他并未移开视线。
“……你要这样堕落下去,我也管不着了……”克劳迪娅哽咽道,“你根本忘了你是谁,阿尔,你是埃德蒙家——”
“埃德蒙。”阿尔伯特念出这个名字,依旧躺在地毯上,动也没动一下:“谁愿意做埃德蒙,谁去做……克劳迪娅,你要吗,不如给你吧,你不是一直都想要?”
“啪”的一声,他左边的脸颊逐渐染上了一道红印。
阿尔伯特眨了眨眼睛,嘴角弯了弯,他不知自己是否在笑,但看着克劳迪娅离开,他知道她不会再来。
他长吁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夏季的第一场暴雨来临了。
晚饭过后,风吹得窗外的高树枝桠沙沙作响,这棵树也不知是第几代埃德蒙家的人种下的,在百年间长成了参天模样。
空了的餐盘摆在一旁,一阵风将落叶悉数吹了进来,阿尔伯特仰头看去,静静地凝视着窗外。
一道亮眼闪电劈过远处,像是要将天空撕裂。阿尔伯特的脑海中想象这闪电劈到屋顶,将整间屋子劈得焦黑,连一点儿灰烬都没剩下。
他也可以变成那样吗,和爸爸和妈妈一样成为一堆灰烬,躺在第三个坟墓里。
阿尔伯特翻身坐起,走到衣帽间。
几日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精神振奋,好似化作了朝阳本身。
他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之一,一件军绿色的夹克,内层是柔软的狐狸毛,冬天穿上它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他很愿意和这件大衣一起化作灰烬。
做好出门打扮后,他便推开了窗,走到阳台上。他翻身踩到了阳台边,他一直想这么做了。
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他摔在了地上。他想翻身而起,手压在地上,却像是断了,入骨的疼就在这一瞬掩盖了他胸口的郁结,驱使他发出前所未有的吼叫声。
“好大的雷啊。”房内的侍者又被空中惊雷吓了一跳。
在这喧闹的夜晚,没人听见阿尔伯特的声音。
雨落了下来。
躺了这么久,他的身体好似失灵的机器,不受自己控制。
阿尔伯特干脆直接倒在了草地上。
瑰丽的闪电若龙游过空中,雨水迷乱了他的眼睛,打在脸上好似刀片,丝毫不若泪水的柔和。
人心的悲痛,与大自然的力量相比,显得多么渺小啊,阿尔伯特想道。
现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还活着,他还感受着这一切,哪怕只是一个人……
大门推开,侍者们惊叫着上前,阿尔伯特摆手挣脱他们。
他在众人带着惊恐的注视中,迈开湿淋淋的步子,走到台阶上,脚步一顿,回头叫道:“弗朗索丝。”
弗朗索丝是与母亲最为交好的女仆,除却去世的管家马尔可外,她的资历最深。
“是,阿尔少爷。”
这是一个月以来,阿尔伯特头一次与她们说话。
“今后你就是管家。现在,联系安岚医生,”阿尔伯特露出苦笑,“我的手大概率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