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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拾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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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深寒,隆冬的凌晨日出甚晚。
摸约寅卯时分,天际仅是微白,泛着隐约烁动的浅光。
若非自外传来萦绕不断的嘤泣,我还真是贪恋锦衾诱人的温存。
昨日与音嫧闹了半宿,这天刚蒙蒙亮的无人惊醒。我觉浅,细微的声响依旧警觉。
我披上大氅,推门而出。
室外欲化未化的积雪厚厚实实的覆着,剔透的六角冰晶折射着银束,夜色虽深,却也明了,依稀窥见景儿的大致轮廓。
一身着红衣的女子,低俯在未融的冰雪之上,却不惧寒气,斜斜低绾了发髻,浓抹粉黛,佩钗妆,虽美丽,缺遮住了原有容貌。血色般的嫁衣趁着沧桑的积雪,似是将微弱而几近熄灭的火焰置于刺骨的冰寒之中,火焰欲灭般喘息。
时而泣嚎哭噎,尽感悲转凄怆;时而低声嗤笑,宛若耳畔呓语。
时断时续的低语在此深夜之中尽显哀婉凄凉,如鬼魅般摄人心魄;青衣带着荧荧的青光,如萤虫银月般,照亮了周围混沌的浊气,煞是诡异。
我微颦眉宇——她是,一缕冤魂。
宅院被结界包围,冤魂不得进入,游离在门槛儿外,偶然惊动了树杈上栖息的不知何种鸟儿,飞起一片,一闪即逝的婆娑黑影漫过月盘,又图添了几分诡异。
我不禁心头一紧,暗叹着,不知这冤魂又有何企图。
斟酌间,未见音嫧悄然而至,轻拍了我的肩。我一惊,随即回头,笑剜了她一眼,随即询问着。
冤魂见有人来,不禁失声轻颤,许是知晓我与音嫧并非凡人,惊恐之至,连连叩首,泪流满面。
我心中微微刺痛——看她的模样,还仅是个十六七岁,刚及笄的俏伶模样,容颜清秀,略带一丝稚气,可眉目间不可抑止的伤情却俨然已是满心创痕。这样妙龄的女孩儿,眼神里却已这般老态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怜她,语气上不免轻柔些。音嫧怕有危险,不让我与她太过接近,她也进不来,看似一步之遥的距离,却隔了这么远的距离。
“苡咛。”声音很稚气,带着些许战栗与试探,让我不免怜爱。
“真是好名字。为什么在此流连?有何心愿未了吗?”
听闻此处,她猛然抬头,眸中燃起些许恨意与决绝,但在触及我略感诧异的面容后,又惶恐的垂下眼睑,遮掩住神情,只余羽翎般的眉目瑟瑟颤抖,如惊慌的小兽一般不安。
“这原是我家……”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三百年前,阡胤之权尚未被夜阏城独揽,公主苡咛乃落魄妃嫔之女,隆冬严寒之晨,翩翩少年,施朱则太赤,著粉则太白。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少艾年华的公主柔心萌动,抚弄手中独步早春,娇瓣胜雪,眼角轻瞟,目探人容。
“你是何人?”
少年语气略带傲气,唇角却轻挑,面露欢喜之色……
正是两小无猜时,少年尽携妾身欢。
然而,事实总归瞒不住,昨日一去不复返。
这一年,王已是弱冠之龄,苡咛及笄之日。
“苡咛……其实我就是……”
“当朝皇上,我早已知晓了。”
“那你为何……”
“哥哥不愿告诉苡咛,自有哥哥的道理。苡咛什么都听哥哥的,苡咛不问。”依旧笑得灿烂,可谁又懂得女儿心?
少女芳心暗许时,怎知郎乃隔千里?
“哥哥,你又娶了哪国的公主啊?”
“连哥哥娶嫂嫂的事都管,苡咛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哥哥说什么呢!”
依旧笑得灿烂,泪水就留在夜里,哥哥啊,你离苡咛有多远?当真不知这心中有谁吗?苡咛明白,哥哥也明白,所以哥哥总是装作不知晓,苡咛也故作天真。
哥哥这一世,终究不属于苡咛了。
轩琼,阡胤,以及其中诸多小国,岁岁征战。轩琼向阡胤送来密保,提出阡胤送来和亲公主,以联姻方式,结成同盟,围攻剿除各占两方的轩琼与阡胤之间的各个弱国。当时轩琼正值鼎盛时期,各国之间皆无法与其相争,暂时的结盟不代表长久的安宁,一旦时机成熟,吞并各国之后,轩琼必将矛头指向阡胤。然而虽知轩琼并无真心以待,却也无力回天,只得就范。
“苡咛,你不小了。轩琼,逼得紧,哥哥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低下头,闭上眼睛。重新仰起头时,笑容依旧灿烂。
“……不用愧疚,哥哥是为了国家。哥哥知道的,你说的话,苡咛总会去做……哥哥放心,苡咛……不怪哥哥。”
哥哥啊,你终究厌烦了苡咛了。你有了那么多的妃子,你越来越少去见苡咛了,你对苡咛愈发冷淡了,你嫌弃苡咛了,对不对?没关系,哥哥的话,苡咛总会听的。哥哥想让苡咛走,苡咛走便是了,再不会碍了哥哥的眼。
一回望月一回悲,望月月移人不移。
“哥哥,苡咛就要出国界了,可苡咛不愿离开家乡,怎么办啊?哥哥不要苡咛了,就让苡咛留在故土吧,别让苡咛嫁给别人,苡咛这一生只做哥哥的人,如若做不成,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哥哥不知身在何处,她却依旧低语着,仿佛将话语呢喃在哥哥的耳畔。
冷刃割开少女无暇的肌肤,猩红的鲜血映衬在柔若无骨的胳臂上,浸透了大红的嫁衣,隐却了色彩,似已苍白……
魂魄飘离了躯体,似乎得到了解脱。
“哥哥,苡咛死了,可为什么好像还是活着,还是那么心痛呢?哥哥既然担心轩琼国野心勃勃,那就让苡咛替你去看看吧。”
执着的怨念牵引着她向何处。
她放弃了转世的机会。
轩琼国有众多公主,而皇子却只有一位。轩琼对这位未来的储君分外宠溺。
“哥哥,那就是害我没法陪在你身边的人啊,还没你一半好看。我好讨厌他啊,我杀了他好不好?”喃喃的语气,轻柔的仿佛是耳畔的呓语。
“这几天过去了也没传出和亲公主薨的消息,看来哥哥你是打算偷梁换柱了。不知道哥哥有没有为苡咛伤过心,落过泪啊。”
庭院里水样的月光镀出冷艳的决绝,已不知守望了多久的松柏,褐色干裂的皮似穿越千年的楼兰女尸干瘪的肤质,无形中承载着斑驳的忧郁。
望着轩琼太子的尸体,苡咛静静的偏过头,稚气的脸上带着一丝戾色。
“哥哥,真无趣。苡咛想你了呢,苡咛回去陪着哥哥好不好?”
轩琼陷入大乱,太子无故子夜时分薨于宫中,御医皆无法查出死因。而和亲公主将于十日后抵达轩琼国。
国丧未过,轩琼帝王便将消息封锁,不得传入他国。已知晓太子死讯的宫人皆无故失踪。
为确保结盟的稳固,轩琼王当机立断,将当时攻大盖君的易家独子易赫迟挟制,饰演储君。想易家世代忠良,自建国以来,皆忠心辅佐帝王业绩。偏偏这莫清涯的父王疑心重,欲铲除易家已久,然而易家臣子皆是行事规矩,忠心耿耿,没有马脚。无奈下,轩琼王只得以其独子牵制易家。将易赫迟作为储君看似皇恩浩荡,实则抓住了易家的把柄,一旦易家亦如轩琼王假象中的一般叛乱,即可有了胜算。
“哥哥,哥哥?”暗夜的深沉中飘离着一丝鬼魅的身影,散放着幽怨的青光,火红的嫁衣丝毫无法驱离凄绝的寒意,更趁得她毫无血色的面容一片阴霾与青灰。“哥哥你在哪?你躲在哪儿啊?你在跟苡咛玩吗?苡咛找不到哥哥啦,苡咛不想玩了。哥哥出来见苡咛啊!”
原本轻柔如春风嫛婗般的私语逐渐被惊慌失措的啜泣所占据,魅影婆娑的阡胤皇宫中被一片阴魂所覆盖,闻似风绝般撕裂的呼唤久久环绕在前所未有的静谧的皇宫中,宫人们似陷入了深沉的梦魇,静得不可思议。
“不要再叫了好吗?”夜阏城恍然穿插在如墨的夜色里,却不显突兀,只觉与夜融为一体。
“哥哥,哥哥!”苡咛根本不去看夜城,双眸涣散无光。这种落魄没有在哥哥赶她走时出现,没有在血液干涸时出现,没有在看见太子尸体时出现。因为那时,哥哥在,她知晓。而现在,没有了哥哥,找不到哥哥,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死了。”平静如冻结冰层般冷却的声音,对她来说却仿佛瞬间听闻了修罗的咒孽。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对于她,哥哥就是整个世界。即使哥哥统治下的阡胤命数已尽,即使哥哥不爱她,即使哥哥把她远嫁。她恨过,却恨不起,她知道,只要哥哥在,她做什么都愿意。可是,哥哥啊,你还是丢下了苡咛吗?即使苡咛什么都听哥哥的,哥哥还是不要苡咛吗?
“是你!”涣散的瞳孔触点出狰狞的猩红,似溅洒的斑斑血迹。
“是我。”毫无波澜的声音,带着些许悠然,仿佛望着摇曳的花苞,轻柔而无关紧要的搓捻着。
“想杀我吗?可惜,现在的你,似乎连陌绎都斗不过吧。”
原本隐匿在一旁的黑色灵兽金眸中折射出分外妖艳的光泽,充满了睥睨之色。
“想杀了我就好好活着,多活几百年也好,至少在挑战我时不要输得太难看,不然就没趣儿了不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或许易赫迟本身从未爱过莫清涯,所以那般冷漠只是为了断情丝;亦或许,易赫迟本身是爱着莫清涯,而深知命运的牵绊,便故做无情吧。若是让莫清涯选择,她又会相信哪一个?
孰是孰非皆已成为过去,我已无意再追究什么。
现在的我只能想象得出,当夜阏城阻止苡咛送死是是一种怎样的心态。绝不是因为愧疚而故意激怒苡咛使她活下去,为了游戏似的掌管了阡胤,便除去一个人的性命,又怎么可能怜惜一个为情所伤的冤魂呢。他夜阏城也许真的只是为了有趣罢了。
“不要哭。”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仿佛通透了她整个灵魂。“不要哭苡咛,你想要报仇,对吗?你想要杀了他。所以,请好好活下去吧。”
与夜阏城不同,我是真的希望她活下去。她已这般走投无路了,我不愿她再去送死。因为即使再过三百年的时光,苡咛也不是夜阏城的对手。夜阏城纵容她在宫中生存,有极大的原因就是觉着留着这么一个‘隐患’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以防在他清闲的时候无所事事。留着这么一个一心想取他性命的魂魄就仿佛将蝼蚁控制在自己封闭的玻璃缸里,蝼蚁逃不出去,也不想逃,而蝼蚁又怎能伤害到玄鸟的安危?
我不可避免的怜悯她被夜城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一个一心想追随爱人而去的女子活着,让她尝试着去报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仇。因此永远无法解除痛恨,无法得到解脱——他实在是一个聪明人,聪明而残酷——
这样的一个人如若成为对手,将会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