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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追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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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闹贼,事情不大,但终究闹成了满朝风雨,人人自危。贺邵要制止的流言,不胫而走。城上众多文武亲耳听,谁都不免心里嘀咕两句,一不小心脱口说出,司过窥探到,又有揭私告密,互作攻讦,都是触国主逆鳞,搞得朝堂日闻哀声,血气弥散宫城。
中书令贺邵、宫下镇楼玄是最先倒霉的,被告发耳语大笑,谤讪政事,一纸诏令,流放到交趾。人未到,杀于途,何定胆战心惊捧死讯呈上,他站立良久,孙皓定目在大殿的丹楹,始终未转过身。
孙皓在想往事,在悔一怒滥杀,他情知两人无辜,此时却轻飘声回道:“杀之无用,不过此二人进谏切直,孤心里恨,早看不顺眼了,这么除了也好。”
“两人诽谤,是死有余辜。”何定小声应和,没抬头。
但旋即发现头被挑起,君王睨向他,笑:“ 人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是不该轮到你?”
“明面他们查不到任何事,但这伙人闹起事,你该一清二楚。”何定头被揪得生疼。
他想趴下去也不能,断续哀求:“我清楚、清楚,占募停后,钱财吃紧,没及时送上报偿,那人就教唆贼众,在城内反了。”
“这你说过。”孙皓丢他在地,踱回王座,凝目扫视大殿,侍从鱼贯退,他撑案面跃起,道,“你没管好他,那让你死,也算死有余辜。”
何定趴上地,求饶命,王座上冷冷一句:“何况,不足财就撕破脸,我看事没这么简单。”
何定辨出孙皓起杀意的神情,觉出程章耍了他,拿他命在必输的局里赌,但致命威胁下,他想到些事,想到尚可自救一回。
咬咬牙道:“是有内情。是有人不满,存心挑起此事,其间干系大,小人不敢说。”
“那你是怕说,还是更怕死。”孙皓半身过案。
何定就在阴影下,镇定地抬起头:“那行商据点,在秦淮水边一布坊,布坊能立起,靠的是陆士衡为侍郎时,给市令的一封信,这事确凿。陆士衡与此人交好,很多人都知。他受过先帝托孤,曾是故太子少傅,被陛下刑罚过,如今陆都督离世,陆士衡掌强兵来建业,陛下试想,他会无二心吗,他想扳倒我,也是要暗通那行商,想扳倒陛下。”
“是吗?”孙皓一阵笑,笑到露齿,“好像你也要扳倒他。”
拿起案上简,敲何定头:“‘乌程侯皓失德无能,不立明君,建业将为晋所破’,那伙贼是这么喊的吧,你说事到如今,他哪儿去找个明君,来代替孤呢?”
简狂掷下去:“陆士衡没地方找明君,他们说的,是我无德无能,眼睁睁要看吴土被晋灭掉!”
“那人,已成晋军内应,是吗?别以为你做的,我一无所知。”孙皓近到了何定脸边,猛扇一掌,“他是要来搅乱人心的,你这蠢材,被他骗了。”
侍卫疾步入殿,兵甲震声,两人抽剑上丹墀,冷铁寒光耀到了何定眼,他横下心,要把自己再赌一次,左右是死,他不惧再跟任何人争。
“陛下,小人不是虚言,不只陆士衡,陆氏一族,都在求战中自保,他们在边市与晋人交易,田庄物产贩卖到江北,几个游走边市的仆从,就常出入丞相府中。”
更大声呼:“陛下,亡国于陆氏丝毫无损,他们田庄、钱粮、部曲,只会因商路通而更壮大,丞相陆凯谋的,不是陛下基业,而是他们吴郡宗族的久盛不衰。”
孙皓手顿在空中,何定抖索着自袖中抽出简:“吴郡账册,陛下见过,再细看,便知他们私下所为,请陛下遣兵,包围丞相府,搜出通边市的仆从,就能揭穿丞相阴谋。”
* * *
朝晖起自东,越高台华殿,连阁云馆。
宫门内广庭,左右立门,重檐下刻弯碕、临硎门匾,朝臣们趋步匆匆走,不敢顾盼,陆凯摆过头,又见到了门柱上的殷殷血痕。
飞溅而上,贴在新漆木色,尤为刺目,血厚得黏腻淌下,成淋漓一片。
他握紧手上笏板,想好了奏议的言辞。鼓乐声中,百官侍臣就位,典仪引导,朝会始。君主旒冕垂得低,看不清面目,陆凯如故往,正视向前。孙皓不喜人直视,群臣莫敢举目,但陆凯曾奏言,君臣需如此相识,孙皓就优容了他一人抬首。
“建业贼乱,是晋军挑唆,陛下广作牵连,任刑滥杀,是遂敌之愿,如此满朝悚栗,朝不保夕,人皆以退为喜,以进为忧,将再无战心,无忠志,兵临之际,国将不国。 ”
殿极静,风绕梁有声,前倾的冠冕一片,都是屏气敛息不敢言。
王座上珠玉动,孙皓拨开旒珠,点点充耳:“这冕真重,孤也不喜这朝会礼,太沉闷,也拘谨,不及宴饮自在,能让众卿讲真话,但真话还是得讲,孤替丞相问,尔等有战心,有忠志吗?”
冠冕一片跪了大半,陆凯余光到近旁,贺邵已不在,随后的中书侍郎位稀疏,但一人从位列出,持笏正身:
“臣张悌,愿竭资尽力,护江东于危亡,请陛下勿再内生疑忌,刑加朝臣。大敌已临,切急之事,是议军情,强守备,集钱粮,使文武齐力对敌。”
慷慨说完,跪倒的冠冕才稍抬头,目光唰唰集到文臣位列之首。孙皓从案后起身,期待再听一番振奋的话,他移步,目光逡巡,等得怒火都快上头,再拨旒珠时,才听到了陆凯接着奏:
“臣略知江北敌情,其迁延不战,是在等上游军到,一并合攻。如此,上游至要,晋在蜀地大练水军,造船木屑塞江,而西境之军,已分近半至建业,所留难以抵敌,前番交趾军一万差赴,尚不能足,请陛下再抽郡县兵,以补江线之急。”
“明白,丞相费心。”孙皓声色不动,帷幔有鼓动,他摸上佩剑,慢声说,“江线之急,还有一罪魁,孤替丞相办了,以解丞相愤懑。”
何定被压出殿,就压伏在高台上,白腻的脸全是擦伤,从乱发中露出,他闻声仰头,但眼已被黑布罩住。
“此阉竖,私通晋人细作,暗行占募,隐匿数万人,致使荆州募兵不足,战线堪危,还不知行了多少卖国事,不止丞相恨,孤不亲手杀他,也难解恨。”
何定只发得出呜呜声了,几下就没,孙皓的剑在他胸腹进出,血肉糜烂,众人又战兢地看到,君主眼中,泛出发狂的血红光。
“此阉竖交待,晋人细作,在城外市集韫玉坊,即刻集军,剿杀此人,全力围剿他,孤要见人死,人死!”举起的剑血滴下,武臣们赶紧应命。
“陛下,占募之事,追查为时已晚。建业之危,不亚于上游,危在北面大江,皖城败后,江北再无防戍,为今之计,要调城内禁军守军,屯于江岸石城、牛渚,集全部兵力,防御晋水师来袭。”陆凯面容平静,坚持说完要说的话。
“丞相所言甚是,水战当先,石城、牛渚守住,建业便能保全。还需加紧造舟楫,锻箭弩,强备水军。”张悌附和。
“舟楫箭弩好说,”孙皓面色松下来,丢掉剑,直看向陆凯,“可在调守军之前,还有一事,需向丞相求证明白。”
从何定血迹模糊的衣袖间抽出简:“陆氏家产账册,其间有率数,非以钱米记,而以布帛记,布帛易马匹,写边市暗语,丞相家庄田所产,卖到北方,难道仅为求利吗?交易这事的人,孤得找来一问。”
* * *
暮色起天际,水边市集热闹不减,吆喝声入耳,可陆机没听出什么,他径自往前走,不时撞到人,还被斥两声,但也不致歉,在人家怒声中继续走。
天近暮,盖一层薄墨,他能见锦色更鲜丽,还有程章站招幡下,身影辗转,有些萧瑟意,再走,忽熏热袭面,以及撞入眼的,程章在明和暗的交影里,在意味不明地朝他笑。
“终究没白等,最后一刻,见到了你。”近在咫尺时,程章很大声说,他早该走,但想印证不知怎么意料到的,心痒难耐欲罢不能的。他不想走得没声没息,连个了局都得不到。他在犯险一赌,见到思慕之人,就知赢了,险阻在迫近,被焦躁裹挟,也能惬意笑了。
但看出陆机无表情,对他常有的戒备和警惕都没,眼中的深广变死寂,话音也未带起一点波澜。陆机靠近他,侧过身,身边是河岸,已无船泊,他表情终于露出点恼,声却很淡:“河中船舫见,你所说的,还当真吗?”
“当真,字字无虚。”程章伸手把人转过来,这问都是料到了的。
“你所为,出乎我意料,但有些事,还是想亲耳听你说。”陆机不拒斥他,眼神逼他很近,“我想知道,你是何人,图谋为何,你一步一步的心机,你在棋局里把我当了怎样的棋?”
“终于想深知我了,喜不自胜啊。”程章笑着往他腰间拢紧,声转急,“你问,我就彻底说,但此刻还不行。”
隐隐的热轰隆声膨胀,火冲出梁柱间,烟滚滚上腾,猩红撕裂墨色,烟糊气里满街熙攘都成了尖叫声。经商贩货的,都最怕这灾,人全从屋里狂奔而出,街上走的也聚拢了看,能出力者下河去舀水,还有的叫叫嚷嚷奔走呼号不绝,整个市集全乱了。
程章轻啸,一马越众奔来,马疾蹄不停,他拢好人,在擦身而过的一瞬,扯缰上鞍。
陆机从颠簸中醒神,听到了刀出鞘声,奔散人群中亮起刃,马行在了刀光的丛林,他没有动,程章就拢得更紧,双手覆上,催动他一起扯缰策马。
暮色成泼墨,有潮气弥漫,火光在远离,烟气渐无,马行如奔雷迅电,人纷纷避让,持刀者被人群阻挡,到底追赶不及。
周遭的景和声,越来越模糊,但陆机清楚意识到,马在向北走,要绕过雄踞的建业城,逃奔到江边。
二万守军,严阵以待,出市集是旷野,他们如此显目,无遮无挡,国主既起杀心,必然追剿不止。他看到了落霞衬出的城,箭锋密布在垛口,甲胄森森在城下列出,如临大敌,声势骇然。
箭离弦呼啸,惊寒林飞鸟,陆机感到了越来越重的气息,他轻问声:“你挟持我?”
“不,舍不得你,要带你走。”程章贴得近,颈颊挨上,筋骨的紧绷可触,但还泛着笑,“欺瞒、毁伤,你不想讨回吗,我等着你讨呢。”
“你走不了的。”箭锋已至,擦鬓发过。
“不见得,”程章转马腾跃,朝隆起的山丘,回旋腾挪间,将身前人挡得极好,唇间乘此挨粘,“我未知我,也舍不得我死。”
“我真名司马颖,连这声息,你一同记住,这是你问的,我对你的坦诚。”
声在唇齿间,陆机懵了,江中、月下、酒肆、秦淮水边,路漫漫,途多艰,一切往昔闪白失色,唯有冰寒和锋刃里至温的触碰,有声有色地真切,紧紧勾连,在勃勃地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