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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贼乱 ...

  •   “少将军脸好红。” “耳根也红。” “饮酒了吗?” “不像醉酒。” “吭吭吭。”

      城楼上嚼舌根的守兵噤声,兔子似的垂头缩肩站好,因为守将诸葛靓扛把长刀,明晃晃的刃就擦他们鼻尖过。陆机在高台上观望,诸葛靓向上走,也觉他脸太红,但不好怎么说,吭吭完说正事:“朝臣们到了。是否辰时开门?当下城外没动静,就怕门一启,贼众陡然现身,招架不住,众大人眼下不好看。”

      陆机看眼在旁的丹阳太守沈莹,沈莹意会,接道:“城门开闭是常例,内外几万户,生计赖于此,最好循常,不过,也是怕贼混人群里,乘机起乱,多少有些两难,少将军既接了门防,由你来定便是。”

      门防是昨晚才接的。无星暗夜,一众人举火袭城,动静不算大,片刻剿灭,但毕竟大军压境,城守异样警惕,贼也非普通盗匪,边冲边叫喊,“吴主无德,诛杀贤良,天命不属,当立新君”,被杀时喊声尤其大,吓得守兵们赶紧心惊胆战禀报。

      太守转报丞相,陆凯暂且瞒下,陆机也同时得知,他冥冥觉得有更大的事。太守沈莹与守将诸葛靓在场,凭陆凯周旋,荆州军在城门换防,换得无声无息,陆机在静等,让该发生的事爆发出。

      谋反事大,到底没瞒住。此时城头,贺邵和楼玄为首,一众文武朝臣走近,替君主督这场叛乱的剿杀。陆机远远看见,与诸葛靓一点头,在众人脚下,城门轰隆移动,铜锁落,木柱擦地起尘,曦光涌进,划亮墙影,在嵌门铜钉上反出闪烁的亮辉。

      与此同时,城门前挑担赶车,熙攘着等入城的人群中,也反射出同样的光,居高临下,一目了然。诸葛靓举刀,眯起眼:“有人带兵器,我看出,就是昨晚缴的这种刀。”

      “将军看清了吗?”陆机移步问。

      “一清二楚。”

      沈莹还想令人盘查,但人群已然涌动着入城,一如既往,向市集和街衢散去,朝臣们和守军仍面朝城外,严阵以待,陆机随着诸葛靓,顺刀光,移目到城正中的驰道上。

      突起血光,有人擎刀喊:“国主暴虐,滥杀功臣,我等为复仇来,有不从者杀。”喊声落,隐藏者唰唰亮刀。晨间人多,挤撞成一团,逃窜不及,粮布散到地,鸡飞狗跳的。贼伙追着人砍,但也有贪财的,见财俯腰捡,慢个半拍,就被刀口抵喉拖走。

      剩下的人在胡冲乱撞,还不停高喊:“我等奉先帝遗令,诛弑君篡位者”,“先帝被谋杀,太子尚在,理当即位”,“乌程侯皓失德无能,不立明君,建业将为晋所破”……

      城上人看得心惊,但也心生诧异,明显的贼匪,欺平民贪小利,口号喊得震天响也丝毫沾不上大义凛然的边。诸葛靓镇定指挥,同时扶额感慨:“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机却凝神在听,听的一字不落,他心知有真相,有人故意演这出给他看。朝臣中也有人肃穆,暗自起汗捻手,贼众说了他们敢想而不敢言的,或是真有无辜受戮者,亲信在撺掇人复仇,又或是他们听到耳中,此时的任一举动,有人窥探,将成为被问罪的证据。

      一伙贼口号喊得差不多,也被混人群里的兵将收拾得差不多。中书令贺邵出列,此时他官阶最高,收残局是义不容辞,也没避嫌自保,当即朝城下令:“贼人作乱,太守已派兵镇压,众位勿惊,伤损将由官家补偿,但其所道胡言,若有谈论流传,官家绝不轻饶。 ”

      众位都是讨口饭吃的小民,能活命有好处当然乖顺听命,喏喏几声后开始拥向太守府讨补偿。混乱驰道一时静下,正中作乱的贼抱头俯地,也被押起来往刑狱走。

      混人群押下贼的人是陆机安排,他想亲自抓这伙人,不放过一丝一毫线索,他要自己扯出隐在背后的线,再不靠跟那人虚与委蛇。他沿城墙走下,目光狠绝地看,却徒然觉得太静,筹计的一切,似乎太唾手可得。

      一纵人安静走,唯锁链叮当响,几步后,毫无征兆地,接连软倒在地上,探鼻息者面露不祥,陆机就料到,这些人已死绝。

      死无对证,比叛乱本身更可怕,朝臣敏锐,猜到接下来该掀起的猜疑、攀咬和滥杀。他们变惶急,纷纷地往下走,可惜真的是死绝,反复查也没能见一个能呼出气的活人。

      从一片森白而狰狞的脸抬头,陆机仿佛见到空中一双笑目,在笑他又被耍了一局,又一无所获地收场。但他心里燃起了熊熊的怒,和不查到底、誓不罢休的决然。

      * * *

      程章是真在笑,在城内里巷的酒肆,飞觞举白。酒肆斜对驰道,上佳的坐席,被帘幔掩得恰好,却能对街市的熙攘一览无遗。

      “看来江南富丽,城内城外同是,可谓开市朝而并纳,横阛阓而流溢。混品物而廛,并都鄙而为一。”左思端酒觞赞。

      “嗯,货殖繁滋,洛阳都难比的,”潘岳应和,抚着袖,“连锦也是珠玉流彩,绮丽无二,观之惊叹,就忍不住就多拿了点。”

      说着不好意思瞅程章,见他一脸凝固的笑,奉上酒,更高声赞:“连人也是风姿特秀,举止翩翩,神气熠熠,叫人看痴呀。”

      痴看被点破,程章瞪眼两人,正身危坐:“你等不是要进城吗,不探地形,不明巷道,尽看这些有的没的,真枉我白费力。”

      “你不是拿了城图吗,图上都有,我等好容易亲到,当然得看些别的了。”潘岳继续朝锦色陶醉。

      “安仁,若你为将,攻此城,该当如何?”左思引话题上正路。

      “舍不得攻,”潘岳不正经娇声,“最好是围城逼降,不战而得,才好再享这江南富丽景。”

      “我亦然,”左思严肃得很,“对江东,不仅要占其地,还要得其民心,都会繁盛,其后必有治理之才,不只是建业,江南地广,大小上百郡县,如能不坏其城,守令继续任用,望风归降者肯定多,也不至于战事连连,影响庶民生计。”

      “是,杜尚书最关心这个,可以回去禀告,攻打建业,集全力在江上灭吴军,逼吴主出城降,也要广纳治政贤才,以期为我大晋效力。”

      “嗯,加上这些军情舆图,回去大概能交差了。”左思闷光觞中酒。

      “事了,一醉为贺。”潘岳笑嘻嘻跟着闷。

      程章见两人一唱一和,自有主意,完全把他晾一边不理,不免有些恼,但也预料到,此二人被派来,不只为灭吴战,羊祜的继任者成竹在胸,也看得更远,看到的是江山一统,他在求江东并入晋土后,更远的长治久安之策。

      正沉思,心中一凛,两酒觞围过来,左思先贺:“你此举,该是让吴主战兢不安,不战先自溃,此后也更好逼降他,有劳。”

      潘岳酒举得更近:“反正不攻城,让你想的人好生呆城里,等你招揽,从此朝朝暮暮不离。”

      程章挡开他酒,很想泼他一脸,但见桃花眼真意笑,还是勉为其难接了:“他要是像你说的,我可就省心了。”

      * * *

      风灯一晃一晃,陆机脚步不稳,他看灯影凌乱,夜空与院中水景无二,黑沉欲噬人。他被千头万绪牵扯,心绪起伏,此时沿廊间疾走,拾阶而上后是书斋的灯。

      书斋有陆景留下的韫玉坊账目,他细细翻过。早间贼匪的死绝,并非全无对证,几把刀的刀柄上,辨认了“将作监”标志,是为官匠所制,搜出的五铢钱,有宫中府库印记。太守沈莹不想继续查,但他与廷尉一道,在太守府户曹和刑曹翻,核出了一份死者名册,一份就他自己能看出问题的名册。

      ——韫玉坊账目中,出现过相似的列名。一切证明了那人与何定和贼众的勾结,但陆机知道,再去对一遍账目,他能看出更多。

      书斋灯透门缝,细长一影,从豁开的缝,陆机看到陆云在抄书,竹鞭搁案旁,疑虑顿时一轻,心里好笑。但想推门时,手略迟疑,不太想打扰他,但门忽地从内开,孙瑾迎面行礼,轻唤了声“士衡”。

      没问何事,也没延人进,自顾自回身,挪水盂、砚台,放灯在案,便匆匆擦身走。陆机才知,是孙瑾在督陆云写,在挑灯磨墨。她至夜深如此尽心,陆机看向孤影,想到了她本该有却缺少的东西,隐隐心疼泛起。但又觉得,她无声无息,却像了解自己很多,在不着痕迹地替自己做着能做的事。

      陆云可没那么低顺,听动静就跃起,一步三跳地来讨价,溜到后关好门,堵在门口:“三哥来,我不用写了,又有跟你交换的。 ”

      从帷幔后拉出一筐,坐上去,翘着腿:“你是想看这些吧,见你常翻,我也看了一遍。二哥说的布坊,果然不简单。”

      陆机看他头斜左,故作阴阴地笑,一副心知肚明看透自己模样,真想冲上前再教训顿。

      还没靠近,陆云看出袖中有物,拉扯着抖出,定睛瞧眼,惊讶也是镇定地说:“这些名,账中有,甘露二年七月,何定之主买凶杀人用,上百万钱,不过甘露年号是附注,正式写的是泰始二年 。”

      陆机知道,那笔入帐显目,陆云看过,随口说起,并不为奇,但他震惊万分。初看并未在意,此时却联想到了一切,线串起,所有的疑在迎刃得解。

      一直猜测的,何定背后的人,是国主孙皓,在名正言顺地指使他,而程章所交通的,何止何定这个小人,更是他背后的国主。

      ——甘露二年七月,他在城郊遭到一场刺杀,景皇后横死,故太子孙单侥幸逃生,是同一伙贼众,同样刀刃,要买凶杀人,要为大位斩草除根的,舍国主其谁。

      陆机去拿陆云翻出的帐,被万千思绪冲击,压得他一阵惶然,账册上字也看不清了。陆云递过后,又开始哐当哐当翻,人小鬼大地提示:“看这年号,就知布坊是晋人内应,不过好可怕,这内应,跟那中使何定的往来,从元兴年前就有,今国主还未登位,何定就在暗中通敌。”

      “我知道他通的是什么,国主登基,我尚在朝中,见过前丞相濮阳兴,当时众臣惊讶,猜疑纷纷,濮阳兴领党羽拥戴,镇住大局,而后才有伯父的出仕,兔死弓藏,唯有何定还在,他通的是龙兴之功,他与账册主人一道,掌着国主登基的内幕。”

      陆机喃喃说完,陆云差点惊呼出,被捂住嘴,陆机听他还在模糊叫“国主这么交结晋人,是要举国降了吗?”,他捂得更紧,都让陆云倒抽气脸发白了,才渐渐失力,跌坐到了地上。

      “守江东使不坠。”此时周身空茫,父亲遗令,犹响在耳,但空空洞洞,不复曾有的万钧力。景模糊起来,回旋颠倒,不想使力一一看清,阴谋是什么,所致力的是什么,守的是个什么江东!

      但仍冷静下来,拍下直踹气的陆云,压低声 :“小心讲话,国主兴许不知实情,只是被人利用。”

      “那迟早要知啊,把柄都在人手,晋军要灭国,就能拿出来威慑,前几天闹贼不就是?”陆云继续大惊小怪。

      陆机努力镇定,提他衣领到书案,塞上笔移好墨:“我继续看账,你写你的,不许多心。”

      陆云把笔一扔,拍案起:“国本堪危,还写什么写,三哥,我跟你一起看看怎么办,我们先带兵去端了那布坊?”

      想拿鞭训小孩,却猝然一阵猛咳,力虚难起身,倒是陆云匆匆拿过一布袋,居高临下地训:“上次落水,看来伤寒还没好,真不知你怎么搞的,走个路都能掉水里,这是成药,服下。”

      “那来的?”勉强抬头问。

      “那一大箱东西里的,我找人验过,上好的药,也对症,无毒,你放心服。”

      “你把那箱子给我。”这下成怒吼了。

      “不行,得留着以后收拾你。”陆云一缩,随即又趾高气扬了。

      “我还是你兄长吗?”讪讪问句,就学上陆云阴阴神情,顺过竹鞭,“不知兄友弟恭,看来你还得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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