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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作戏 ...

  •   陆凯平静下来,耳间白发犹在透进的风里颤,垂头看向案面:“再说,军已至,还可能走吗?”

      分兵建业,是他亲自去劝说,大敌压境,他不想有任何的摩擦和内乱,君将之间尤其是,那会成弱点,成可乘之机,徒然加速败亡。陆抗否定过他,但临终仍遣了近半兵力来,该是挣扎过,思量过,最终也想清了这一点:不保建业,无君主在,又所战为何。

      理了理神,陆凯把眼角的湿揉去,示意两人坐:“江北军在赌上游,能想见上游危急,好在交趾叛乱已平,我会奏国主,急令交州牧陶璜回军,北上支援。沿湘沅行军,不出一旬,便能达江线。”

      “当下查占募扩兵员,已是不及,这要从长计议。不过何定若成晋人内应,那得紧盯紧查,绝不能放过。”陆机知道是对他说的,顺着陆凯的目光点点头。

      陆凯转向陆景:“士仁,守西陵、荆州,靠你和士玄了,你父亲如此布兵,我信他,他遗令如此,是百般思虑所得,你们也要信,即便残兵孤勇,也能守西境使不失。”

      桌案响动。陆机想到,伯父这话还暗示自己,要依父亲令,一心守建业,毋需为西境忧心。而陆景在等,伯父不会只激励番,对他分析下游军情,还有更实质的话留最后说。

      “士仁,”果然又被叫,陆景侧耳听,见陆凯敲着写情报的简,举起,“跟你说此事,也是要你无后顾忧,建业尚安,你不用分心,或再分兵,但亦是提醒,建业将再难有兵西上,你们必须靠既有的人,与敌周旋 ,在上游,绊住、拖垮他们,便可保建业永安。”

      陆凯越说越轻声,他在催人入死境,但家国危亡,无可奈何,左右权衡利弊,也只能如此。

      陆景这没心没肺的倒不觉得,慷慨激昂一口答应。他其实心不在焉,没多想,也是因后背凉飕飕,转身时,不经意瞧见那仆从进时没闭拢的门缝里,有双眼勘勘嵌其中,大睁着,窥了屋里的一切。

      简直汗毛倒竖,陆景努下嘴提示,就从侧旁蹑手蹑脚过去,正待踹开门,门哐当声从外洞开,陆云笑意盈盈站正中,拉下裳兜着花,道:“捡完了,能见我了吧。”

      一场虚惊,陆景无语,噎半晌,烦躁打发人:“这院捡完,其他院可还有,再去,再去。”

      “全捡了。”陆云歪头笑,“我叫经过的下人,把所有院都搜了个遍。”

      陆景才发现后面还站着几人,也衣袖捧着花,但有一人不是,他没留意,只抓上陆云往外带:“要的是你亲力亲为,偷懒,不算。”

      这时小孩高叫起来,指向那个没捧花的人:“二哥,你要抓的,是他不是我吧。此人是混进来的,鬼鬼祟祟,路都不知怎么走,还拿我当不经事小孩,向我打探伯父在哪。”

      陆景顿时松手,陆云立稳身,抱臂昂首地:“院我都搜过,刚才这么着,也是提醒你们,议事小心点,留个神才好。”

      看小孩令人哭笑不得地装神气,一屋跟着大骇的人才算松下气来。

      * * *
      江边全是枯树,雪化,芽未萌,衬上冬水满目素黑。栈桥边有一长亭,陆景自己背着包袱,对来送行的人一一抱抱。有的耳语,有的直接说出声。抱到陆云时,得半蹲下,小孩掏出一包裹,几层布包着,怯生生言:“二哥,践别礼。”

      陆景不晓得走还送个礼是什么套路,但看小孩天真眼神也乐意收了,好奇地一层层打开,先是花香,再碰到一团棕黄物,紧接着几声嗡嗡,居然小蜜蜂飞出,当场就把他蛰了口。

      “昨天你骗我捡花,都没人要,今儿刚好送你。”陆云又爆出那种开心极了的哈哈笑,“听闻战地苦,我爱的蜂蜜,也想送二哥点。”

      凝重送别顿时变成赶蜜蜂,抱头挥袖鼠窜的都有。孙瑾抽手帕赶,不忘帮陆云圆场:“他是真心送,跟他一道找好几天,才找到养蜂人买的蜜。”

      陆景想叫,不待蜜蜂一起买吧,不过摸到布底的硬盒,也信了陆云的真心,知道他是怕没机会,要将被欺负的仇一道报了。

      张牙舞爪过去,看到孙瑾半护着陆云,眼中莫名一酸,酸得刺痛,但不敢让眼泪下,他想腻在这温情里,发小、妻儿、兄弟相伴,玩笑嬉闹穷开心,但不得不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走。

      ——也心知赴险,想到有去无回,没有跟至亲说,只让他们当作一场无奈的暂别。

      陆机没赶蜜蜂,一直在远远看,也看到孙瑾抱上陆云,他惊讶于孙瑾的变化,张扬公主变成了娴静的妇人,就眉目带愁急,依稀宫车里跟他说往事时模样,眉角落霞斜红妆,透道暗痕,不过被水洇湿了。

      蜜蜂赶完,陆景还是抓了陆云,按柱上打屁股,叫来陆机看:“士衡,看清楚了,该训就训,他最怕这招。”

      又把陆云推耸出去,众人以为还要训,未料兄弟俩还和睦,陆景悄声叮嘱道:“你三哥,就交你了,你花样多,能管他,用我身上的用他身上也一样,他太爱闹事,动辄弄个伤的病的,要再这样,你就…… ”

      在陆云质疑的目光下,陆景灵机一动:“嗯,对,大哥刚从江陵托回箱东西,他再闹事,你就拿出来吓他。”

      陆云看眼同病相怜的三哥,再回首,感叹他挑拨离间的二哥终于走了。

      * * *
      陆云眼睁睁看着书简越堆越高,陆机在旁手掂着竹鞭,苦口婆心:“少不学,老伤悲,你这么能闹,是太不知礼义。”

      “儒学七经,你抄一遍,从郑康成注的《小戴礼》开始,每天抄书两时辰。”鞭子点上空白的简。
      一瞧密密麻麻,陆云缩了头小声怨:“三哥,我眼酸,我手疼。”

      “是吗,你拆车,捅蜂窝,怎么没眼酸,没手疼?”鞭子眼看就要招呼过去,陆云头更缩赶紧写。

      “三哥,这书太多,我哪写得完,都暮色了,要不少写会?”继续讨价还价。

      这下鞭子打上,陆机言传身教:“我在你这年岁,就抄完了,没什么说的,快写。”

      陆云只好闷闷地写,同时心念电转想主意,见三哥静坐下看书,就摇头晃脑,左挪右挪,不时散发各种声,终于惹得陆机不耐,放下书给商议余地:“想少写会,也行,你告诉我,伯父府上抓的人,被伯父关哪里了,我知道你去探过。 ”

      陆云顿笔,心里嘀咕,原来别有所图,但坐端正,神情肃起来,装郑重其事:“三哥,可以告诉你,但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抄书的事,免谈。”

      “不是抄书。”陆云站起身,“是你要做的事,我得一道做,我也不小了,也是陆家儿郎,二哥总是撇开我,你不能再这样。”

      看小孩气鼓鼓样子,陆机又惊讶又好笑,本想敷衍过去,却惊见陆云笑变得阴,掏出个锦囊:“二哥撇我,我没辙,你要是撇我,嘿嘿嘿,我还有一大箱东西…… ”

      锦色太熟悉,书册掉地,那个人,总冒出来挠他,看来真是避无可避。

      * * *
      水粼粼有光,倒影无数,日暗淡,和浮云一道,都看不清,清楚的是水边往来的人。困船上无聊,程章不想看街市,怕看得成个惊弓之鸟,就倚栏数倒影,还有他遣出的人衣色鲜,混人影里也一眼能认出。

      其实消息收得差不多,该排布的也做好,溜之大吉是为上策,至少不要停船一处惹人怀疑。但一点也不想走,反正还没到非走不可时候。内心在走和不走间天人斗,正好从水中影,辨认出了来复命的人。

      楼间见到身影,窃笑声,把屏风推向前,自己坐后面,从镂孔里窥看。

      “主子,小人跟了陆府马车,潜进到丞相府,府里连夜议事,那丞相要纠集人,扳倒中使何定,彻查他。”来人半跪,捏声气回禀。

      “是吗?” 屏风后漫不经心问句。

      “小人亲耳听到,而且奇怪的是,事后,何定车也到丞相府,这次探得,何定此人懦弱怕死,要抖出他知道的事,换那些朝臣饶他性命。”

      “是吗?”音调都没变再问。

      “确是的,如此一来,主子危险,吴人肯定会循迹查到这里,那何定投机买主,不知道主子还有他什么把柄,小人愿效力,去威慑他一番。 ”

      “我想想。”口气变正经。

      “主子跟何定交通过的事,都行。暴露出,能让他彻底身败的,最好。”来人提醒。

      程章是真在想,想好后,迟疑着开口:“有一件事,可行,何定真正的主,是吴王,我与他交通,也是要攀上他身后的大主子,我使法拨拨他大主子,何定肯定吓得魂不附体的。”

      他说着,眼都快跟屏风粘一起,细看来人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放过。眼中人,半跪姿势不变,但手撑到了地,头府得极低,肩臂间微不可觉一颤,不再发出声。

      程章就得意,想象在人家面前,直接说:“”想套我话,自己先露馅,开始还有模有样,滴水不露的,但终究不是当细作的料。”又想象捧着人家脸,惋惜叹,“我定下心,要待你真诚,你想知的,自然会相告,何必来装呢?”

      但没冲出去说,有心要戏他一下。

      “先不谈这些,我心情不好,要你奉承下。”在屏风后,趾高气扬下令。

      陆机一愣,有点慌神,主仆间这玩法,那听墙角的可没交代,完全不知套路,心慌意乱间,程章指明方法:“先赞我貌美。”

      “主子形貌居伟,身轩神俊,慨然有英雄气。”不假思索回应。

      “不够,太泛,赞谁都行,要你作诗句。”

      “处众人中,如鹰隼俊采,骨劲而气猛,待翰飞唳天。”这下好生想了,但脱口说出,才悔不该逞才的。

      屏后人并没在意,继续笑言:“果然识我者莫若你,再说说我人好。”

      “主子贤明,仁义,御下有方,恩威得度。”捡不犯错地说。

      “那我待你如何?”

      陆机反应,扮的这人,大概心腹之流,于是编出句:“主子待我恩义,恐平生难报。”

      屏风后起响动,听到轻叹声:“这句话,你说过。我待你,何止恩义,是想倾其所有了。”

      正莫名其妙间,屏风后又要求:“我貌美又人好,现在,向我表你的忠心,一心侍我,敬我,听我的,不违逆,不背叛。”

      陆机觉得怪怪的,但不得不硬着头皮重复了遍,刚硬生生说完,大笑声起:“哈哈,心情好多了,还要你助兴,你身后有琴,拿来放膝上,给我弹一曲。”

      实在不懂这人私下怪癖,陆机已恼火,可为了探想知道的,还得一忍再忍,继续奉承。

      他低头弹时,察觉到人从屏风后走过来,站到了他身后,身影覆盖下,有块轻柔的布,带暖湿,擦到了他脸侧,程章声更轻:“你脸脏了,我擦擦。”

      不敢弹了,呆愣住。手已抚上脸,摩挲,程章从身后转出,正对上,不放过一点目光:“比上次见,还憔悴,别乱喝酒,别操太多心,能听我的吗?”

      擦干净了,又回身后,环过身持手,声气在耳边:“你套我话,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一字不假。你用不着如此的。”

      说着,更过分,开始掀头巾,扯衣领和束腰带,鼻息腻在劲间,温软意相贴,颌下被双臂抵起,动不得,可身后逼压越近,力道狠狠地施予,几乎承不住要倒下。

      早该逃,但未动,触感相熟,回味冒起,有一点不舍得。路迢迢,长长的行路为伴过,方寸的船和车里,声息相混,黏糊和醺然,于今别无二样。

      但被挟持不一样,乘手还能动,一手按压琴往上翻,另一手拍上后敲,咚一声正中人脑门。桐木相当硬,为脱身也是使猛力,程章再想抱也经不住疼,嗷叫声松开手。

      陆机翻身就跑,两步即到梯口,但半落散在后的束带被扯,程章一把拉回人,手顺着带缠腰间,在梯口堵好,扣腰拉近人:“话没说完,跑什么跑,城里将闹贼,你小心点。”

      像是平心静气地相谈,但陆机被他堵得没法平静了,身后人明摆着又要压。船中楼阁,出口被挡,只得闭眼紧咬牙,将人狠跺一脚,挣身越窗口跳。

      程章抓住衣袖,看他睁开的眼中已没了冷淡和拒斥,又是澄澈远空似的那种渺然,就还不忘调戏下:“西陵你这么救过我,知道你有心,我记得的。”

      陆机只想逃,束带已半开,悬在外的手直接扯落,外衣脱身,留下程章拽着空荡荡的衣,摸头摸脚地失落万分:“见我像耗子见猫,我有那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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