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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惊夜 ...

  •   箭接连而至,致密,马蹭上衰草枯林,沿坡而上。箭势走偏,光秃的树冠和灌木还能挡下不少。马奔势放缓,天色将黑沉,林中更暗,程章借着最后一线光辨向,丘陵低缓,遥遥有江潮翻涌声,向北越过山脊,只剩疾驰一刻的路程。

      程章还得意哼起调,借暗黑,行轻狂。箭已止,只闻马踏草的噗嗤,和散出的窸窣声。静极了,陆机一声不吭,听出了自己气息,手心是汗,他陡然睁开眼:将淹入夜色的山脊线,通红的火光烧起,连缀成一线,伴着铮铮兵甲声,急速向他们逼近。

      箭阵又起,更密。山往上,树渐疏,稍顷,羽箭已围上马匹,程章拉陆机俯身,把他牢牢压在下,腿夹马腹策动,但火光蔓成长线,箭成排连击,左冲右突,也走不脱无处不在的锋刃劲逼。

      火把也越发近,程章看到陆机遮不住的脸侧,有箭锋擦来,不假思索扬手挡,手猛一疼,呲牙攒心,缰绳松下,马避箭旁跃,掀两人翻滚落地。跑动中,又乱箭不绝,程章来不及反应了,抱上陆机就沿山势往下滚。

      他们落在了山脚,还拉彼此未放手,四周黑,没箭声,两人同时吁口气,可气还没吁完,一排火又过来。这次是战骑,带长戟雕弓,沿山起围,戟尖刺在前,马呼哧的喘气喷在刃,寒光凝成了间不容隙的一圈。

      “你走不了了。”陆机坐起,稍离程章尺远。

      “能与你如此,不走也行。”程章拍拍土,还凑过去,火光盛,不想见他狼狈样,就抚他脸间的草屑和黑尘,半捧住,用气声,“但不想你埋没,不忍你愁苦、怅憾、遗恨满腹,江边的话,你听到了吗,我要救你,要还你一个,你念念在心的家国。”

      寒风过山巅,江流呜咽,城在火后显出厚重的影。天命轮转,江山改易,所想所争,这样沉重,为风雨袭、山川覆,刀兵加身,但为同心,便再无惧。

      他知道陆机听到了,他的血把他脸边濡湿,盖上来的手有颤动,时机已到,别无他法,这时放大声:“我与吴主的交结,你不知详情,我还能挑拨他,若我死,这建业,只会更乱,江东,会更快亡国。”

      一圈马蹄踏动,声大得追兵也听到了,一人当先出列,陆机站起来,他看出,是建业城守诸葛靓,戟横过马,弓撤下。

      “少将军。”诸葛靓下马来迎。

      陆机往前走,勘勘挡住程章:“此人牵连甚多,不能杀。”

      “武将均奉严命,此人杀无赦,得头颅者,赏千金。”

      诸葛靓拔剑出鞘,马上人箭搭弓,瞄更紧。

      陆机仍在前走,迎上诸葛靓的剑,剑锋挨身的一霎,他持物高举,令声喊:“荆州将士,出列。”

      真有人应声下马,瞬时站他身后了。陆机持符,高声却嘶哑:“诸葛将军,这是荆州军兵符,三万精锐,驻城内外,他们曾听命于我父亲,现在只依此兵符,你不想荆州军反了,不想江东亡国,便放他走!”

      剑慢慢向下划,反光里,陆机又看到了得意带笑眼神,想回头看,也不想再见了。

      “保重,等我。”正闭眼泪翻滚,身后传来肆无忌惮的高喊声。

      * * *

      陆机走在高墙间,贵胄府宅建得大,逼得巷子窄了许多。他没从正路走,在夹道里整理仪容,墙后逸出枯枝,压砖上黑黝黝一截,陆机知道绕过,便能见到府前的夜灯。

      灯光比平常盛,不是门楹垂挂的两盏,而是星星点点延到了台阶下,他看到了孙瑾的女侍,门吏垂手退入内,孙瑾手搭裘衣,在门庭踮起脚,看向的地上,有车刚走的辙痕。

      “瑾公主。”想了想,还是这么叫,还行了个拜见礼。孙瑾最烦他这套,蹭蹭蹭跑面前,拉他身指地上车痕:“陆云去了丞相府,我没能拦住他。”

      声惶急,陆机听出来了,他问,但孙瑾不答,只把裘衣抖开,搭到他肩上,拉拢系带,在他颈下低头说:“走了有一阵,你难追上了,我备了马。今夜,不管发生什么事,看在我嫁入你家只为联姻的份上,不要冲动行事,可以吗?”

      孙瑾在要确证,陆机有些不明,但碰到了她气息间的目光,盈盈闪闪的,几乎卑怯地求。他撇过去,也不知该怎么答,有恐慌感在膨胀,女侍牵过马,他只昏乱点了下头,就急赶着往丞相府走。

      跃马时,不安感更强,还是回身,握起孙瑾手,递给一物:“嫂嫂,我已视你为家人,愿你视我亦如是。”

      * * *

      火光烛夜,耀亮铁甲,能看出军阵森立,府外和院内,都被重重包围了。好在陆机刚经场大战,看杀气腾腾也没心有余悸的。包围的军将并不拦人,他便就着熟路往里走,厅堂里灯火正盛,暗沉中盛得似是燃起,光移影动中,他看出那里聚了很多人。

      陆凯在烧物,把堆起的书简往火盆里丢,一个不够,堂中列出了三四个盆,身侧有人正帮着递,但迟疑了下,手顿住了,眼前的仆从就跪下哭求:“大人,交我们出去,不过一死,我等世受主恩,也甘愿。”

      “你们吴郡有老小,何必要死。”陆凯夺过简继续烧,火星迸出,“何况不能交,你们死,也救不了那许多人性命。”

      “文书捡干净了吗?”环视一围人。

      “先生,经文著大义,不关事,可不用烧吧。”递送的是新收弟子顾荣,刚学的书,如此被毁,他闷闷不解。

      “彦先,上有我批注,便有嫌疑,我一切字稿,皆不能留。”说着,不留情地再扔火里。

      “伯父,为何要如此?”陆机走进门槛,恰听到,他匆促问。陆凯站起,脸上的沉郁稍散,但没看向他,只持起顾荣手,“士衡是我教的,我以后再难教你了,经书我送予他过,你可跟他习经,先见过他。”

      于是陆机在一片仓皇中怔怔地看着顾荣向他行弟子礼。很多年后,他们在异乡慰乡愁,这夜的火光和惊心,都像纤毫在眼中。

      陆凯转而退后,在桌案后对满堂人:“吴郡华亭,尚有膏田百顷,馆舍千数,六畜桑麻,船车贾贩,也通于四方,是宗族生计所赖。灾祸至,战乱将临,你们去告族中长者,积兵弩器械,强坞壁自保,莫再有人往来建业了。”

      他出案往外走:“侧门已备车马,我出堂,应付他们,你们乘此走,赶快。 ”

      堂内有老少,有妇孺,这时相互牵扶着,没挪开步,哀泣叫出“大人”。陆凯身影临门,甲兵唰啦声响动,堂内的哀泣变哗然。陆机和顾荣要去挡,越过昏影,看到了中使锦衣光色,端着杯盏盒箧,而门猝然被紧闭,陆凯回身,遮住了所有要劝阻的人。

      * * *

      正扒门,衣后忽被扯住,是小孩的气恼声:“你怎么现在才来。”

      回头见陆云瞪眼怒目,都懒得理他,继续推门,但门像从外锁紧,使全力也没移动分毫,陆云更气:“追伯父也无用,门外全是兵,你得帮我,带这堂里人离开。”

      陆机哭笑不得看着矮他一半一脸凛然的小孩,半晌,长叹口气,认怂:“那跟你一起走,是哪处侧门?”

      陆云指路,陆机吩咐几个力壮的仆从,组起人往后侧退。后侧有暗门,窄小,人快走尽时,陆云卡门口,退了回来:“你肯定不走,我干嘛走,别想打发我。”

      情势危急,没心思跟小孩计较,陆机捉起陆云,往窄门里塞,塞得小孩哇哇直叫,直到身后响起一声:“三公子,小公子不走,我留下,等你们一起走。”

      陆机看到了顾氏,他很想去问安,稍叙话,但他知道,顾氏没有在众人中叫他,是不想他受一点扰,此时出声,也是要帮他解难。

      “顾妈,你带好小云,先出去,我一道走,随后来。”

      妇人到底擅长哄小孩,陆云被半哄半抱地出了门,陆机说一道走,也不是全骗人。他要跟去,看车马周全,看是否有出逃的路。

      “三公子,你回前堂吧,我会带他们,安好回吴郡的。”

      陆机肩被搭上,他看到顾荣面容平静,虽初识,却无形生出默契感,便应声道:“彦先,有劳。”

      “先生,”顾荣再行弟子礼,“不得仕,尚可隐,我在吴郡,等你习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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