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西陵 ...

  •   兵荒马乱,烟火烧燎,喊杀和哀叫尤萦在耳。

      推开窗,却是冷雨绵绵,高山夹持江水,船鼓帆乘风行。黑漆漆夜色中,船尾一盏风灯,在水面拖出忽闪的影。

      船行激流,直下江陵,陆机扶潮湿木栏,探身出舱看,借浓黑里的一小簇光看。

      夜深,光朦胧,像沉梦。水声习习,船板轻晃,他想起江东乡里,户户临水,青篷小船穿梭河湖,他在这样晃荡中,从吴郡到建业,入父亲军寨习战。

      艨艟大舰连成水城,城内小艇密密排布,在轻晃中,长者讲述赤壁鏖兵、火烧连营故事。英雄意气回荡,他被激起了些追继前贤,争锋天下的志气。

      信道阻且长,行则将至,险恶无惧。

      想着骤然一晃,惊醒。江面被山切出急弯,水声隆隆转大,船摆尾急转,迎风浪向崖面倾斜,几案上杯盏砰咚砰咚落地。

      陆机站不稳,手攥上栏杆,身体却止不住往一旁跌。

      “当心,”腰背被托住,身后传来轻声,“你伤没好,风浪颠簸,还是别乱动了。”

      他被托起,按牢在船壁,程章欺过身劝:“要看什么,我替你看。”

      陆机无奈对上人眼神,看出他一贯的安然自在外,又添了点志得意满的得意。凑近的眉目,异常明晰了,眉梢眼角的锋利,像要刺进自己脸面似的,让人直觉地不安。

      不安地撇开眼,想晃身挣脱。于是抬手一揖,似作礼,实是挡开人:“谢此番相救。”

      程章被挡起身,扶人手肘,微微一笑:

      “客气,鄙字章度,你该直呼我。”

      不安被笑化开了,陆机愣住,昏沉中也不知怎么答。船又一阵晃,程章左手去拽人衣袖,右手护过他半身,同陆机到榻前坐:

      “你探看,是想知道船到何处吧,船已过巴东巫峡,明天就能到西陵。”

      陆机直起身,又直直对视,眼中警惕,因紧张染上红。程章看到了然笑:

      “按你说的,我已经派人送信到西陵了,不会负你所托的。”

      “蜀中怎样?”陆机想起事情始末,被关押后他后事不知,只能急匆匆问人。

      “乱军起事,那间官署被关的魏将,跑出来召集旧部,一夜之间占了成都城,哎,蜀是妥妥地被灭了,眼前归到了魏国。

      “而钟会姜维这俩打主意的,也已双双身亡。”程章不冷不热告诉。

      “益州天府,可惜……”陆机看墙边节杖,一顿,很失落地,“可惜已成虎口糜肉,三分势破,天下的局,也不知道再向何方?”

      “嗯,还看不出,不过正如棋,黑白进退,弈势常变,随机应对就是。”程章抱起臂,顺着他,故意装沉思地劝。

      陆机认同:“是这样,如今西陵成江东至关屏障,能应对的,就是攻下西陵。”

      “听闻,巴东太守罗宪还守着西陵城,蜀已亡国,他没依凭了,只是风中一粟,东吴军攻下他也不难。”

      “攻罗宪不难,但对付魏军难。”

      “这话怎么说?”

      “我想,罗宪坚守,该是在等,在等他该降的人。”

      “也是,姜维都死了,他还没投降,估计犹豫在。”

      “论吴蜀两国之盟,罗宪该投诚东吴,但他也看清了唇亡齿寒之势,想与其被吴军攻下,不如等到魏军接应,”陆机抬眼向程章,交换了下眼神,“而魏军若像待姜维一样杀他,他还能反投东吴。”

      “你想入西陵城,一探究竟?”

      看人想得纠结,程章干脆一语道破,手指向船尾,声气沉沉问。

      半晌没答话,但陆机被看得怔怔点头了。他看到程章脸在暗影,半明半暗,看不甚分明,看着思前想后的,但想来想去,想到只能去信赖他。

      ——或是,只想去信任他。

      “刚好,我曾献罗宪一船蜀锦,得这印信,能入城避难。”

      程章从袖中掏出片布帛,青白的布面,印着一方赭红的字:“永安太守之印”。

      * * *

      西陵城外的江面,吴军战舰阵列,旌旗鼓角轰轰然。隔数十丈远,陆机孤身立在船头,由小船逆风迎向军阵。

      站主舰高台上的人,衣袍翻飞,金铜铠甲水浪一般淬光,显得人更孔武有力。陆机凝神看清,眼前阔面浓眉的军将,就是他入蜀后一直想传信的人——吴征西军主将步协。

      同己家一样,步氏军镇一方,世官世禄,长辈都是东吴基业的创立者。船靠近后,陆机敛容作礼,扬起声,恭敬地:

      “小子拜见世伯。”

      蜀将亡国,除了自己的出使,即是步协率军西征,以图伺机入蜀。不过西陵险阻,大军至今没攻破。所见,步协沉肃地不答话,陆机想到他在进攻前夕,大概不愿接见人。不过直说西陵战事,该能搭得话:

      “传西陵城内详实,恳请世伯赐见。”拱手再深拜。

      步协两手交叠,按剑杵到地,有些恼攻势被搅扰,不过仍耐下性,细细看,看陆机青衫鼓风,船板是薄薄一线,他像孤悬在滔滔江面上,端的是好胆识好风姿。

      “你好姿容,”放了剑笑,“难怪国主青眼相加,邀入你内廷讲习,你陆氏一族也就此嵌进朝堂。”

      “军镇在外,子弟为质于朝,世伯何必笑我。”

      陆机直起身,仍礼敬地,对隐隐的敌意坦然答。

      “前番你使人传信,说要举全境之兵守西陵,”步协一阵笑,嘲讽得很,“孰知我等父祖守境多年,也不过三四万兵马,要再调荆扬镇军西赴,你让国主怎么想我?”

      “会想世伯忠义,为御敌守境,甘冒不韪。”

      陆机改了礼敬,厉声以对。制衡和防范,是国主对军镇的一贯态度,但新君稍稍有不同,国主孙休能答应自己的请命,能够容忍为质的自己离开京城,便不会计较军镇的擅自调兵。

      “是吗?”步协不信地一晒。

      “是。世伯岂知,此西陵已非蜀西陵。”

      “这么说?”

      “蜀亡,长江上游关口,魏军触手可及,要对抗的,不只是蜀西陵太守罗宪,还有魏势如破竹的灭蜀大军。”更急切地。

      步协摇头:“西陵之紧要我自知。但今日此阵,已举我全营兵力,而罗宪城守不过千人,不出三日我就能拿下这城。山重水隔,即便他罗宪投诚,魏军也来不及救他。”

      “战不只在兵力,更在人心。世伯与罗宪对抗已久,他明知不敌却不降,蜀在时,尚可说忠贞气节,而今蜀已亡国,他坚守为何,世伯难道未曾疑虑?”

      又急又厉的质问,步协嘴角不觉松了下,拿起剑,挥退了主舰前的船阵:

      “好,你上来,我听你细说。”

      * * *

      主舰两侧小船散开,空出一条狭长水路。

      舱内,步协端坐在案后,但上身稍稍前倾,问站在下首的人:

      “你以为,罗宪还能守多久?”

      灯烛晃晃,柱椽闪着桐油光。陆机坐上客席答:“说不准。”

      步协挑眉,有些惊讶:“你说西陵城内粮食将尽,街市萧条,也不见兵士巡守,若我军猛攻,何愁不胜?”

      “这只是表面。世伯知西陵地势,三门向水,一面背山。城面水的墙围,是世伯兵锋所指,却无甚布防,而背山的一线,又时闻羽檄声,这不奇怪吗?”

      陆机抬手比划,说的他入西陵城亲眼见,说得无比断定。

      “罗宪在安排退路,他打算城破后退守山林,不过这重重险山,他也逃不到哪里。”

      步协没怎么在意,看也没朝舱口看。他已经整好诸军,准备了最大一场攻势,信势必能破西陵,能立这军功。

      “那世伯再想一层,罗宪到这穷困境地,他想逃,为什么不直接弃城走?”陆机站起问。

      “赖坚城以立身,出城就怕被我抓了。”

      “那在城中是坐以待毙。罗宪也能想到,魏的灭蜀大军,能取阴平险道直击成都,难道就不能越江险直通西陵?”

      “你意思是,罗宪已经派人从山道暗降魏军,他守西陵城,不过是为等魏军接应?”步协也惊站起。

      “不只如此,城后山高林密,极便伏兵,若世伯入城,遭遇越险而来的魏军,被居高而击,便如困守瓮中了。”

      这是深思过的,深思过,才这么急切来劝。恳劝完后,陆机几步走到舱外,等步协跟上。

      果然脚步声急重,步协到舱门沉声:“你言下之意,是劝我攻城前,先分兵山道,阻断西北山地,以断了罗宪降魏的念想。”

      陆机摇头:“群山重重,世伯有多少兵力分守?”

      说着半跪下:“是以恳请,世伯暂缓攻城,等我父亲领荆州军到,摆阵城外,里外呼应,纵使后有伏兵,也能一举拿下西陵城。”

      攻势如箭在弦了,但陆机直起身,挡在步协前,朝向水雾弥漫的城池:

      “西陵紧要,不能冒进,当思万全之策。”

      * * *

      另一边的西陵城内,太守罗宪站在城墙上,靠着墙,带着老态和疲色,使劲拉下个嵌进墙箭簇。
      翻转看两下,对跟在旁锦衣人说:

      “这城守军,强弩之末,粮草也难继,要吴军再攻一次,必破城无疑。我是难忍此辱,但不降,只怕连累更多无辜。”

      “吴军暂不会攻的,肯定一定。”程章拿箭簇一扔,拍胸脯保证。

      城外,大江浪急,阴沉云雾里里隐现鲜艳的战旗,和船舰破浪的哗哗声。兵临城下的气势扑面,但程章亲自目送过,目送陆机在小舟,不惧这气势迎向江上的军阵。

      挽住罗宪朝向北面,把这怂地战栗的太守握紧:

      “太守既存投魏之心,理当坚守。何况太守重名重义,你故国主已被封安乐公,悠然游宴在洛阳,你当追随才是?”

      “可这城存亡在即……”

      “说了,这不用忧心,某有一计,可使吴军三日内不攻城。只要太守将北山上人马鼓动,造饭起烟,摆阵叫喊,怎么动静大怎么来,让城外吴军一看就察觉。”

      “这倒不难,可三日后怎么办?”罗宪就怕被攻城。

      “太守先前给我印信,不就是为解眼前之困吗?我自不辱使命,三日后,魏荆州刺史胡烈,将领两万入蜀兵马,绕道江峡来援。”

      程章果决口气。成都官署,胡烈带头突围,攻杀反叛的钟会,因而从一小副将,一下升到荆州刺史。任他荆州刺史的用意,也是让他顺流直下突入吴境。

      罗宪眼神亮起,但还是不太信:“阁下何以确定?”

      程章知道要凭证,随手抖出一书简,手托好呈上:

      “此乃魏使持节、监军卫瓘给太守的纳诚之信,与太守相约,三日后共退吴军。”

      * * *

      忽地,木制楼梯吱呀吱呀响,一满身皮甲的小将跑上城墙,没疲色,一脸横肉,精壮身躯,透的都是愤懑。愤愤地挡开程章。

      朝罗宪喊:“父帅,我等身为蜀臣,岂可降亡国之敌?”

      “国已亡,孤城何以立?”罗宪唉声叹气。

      “西陵山川至险,何不能守,何不能立?”那小将更愤。

      “尚儿,战局非你能明,先退下,传令参军,移城内守军至西北山林,鼓噪声势,快去。”

      罗宪呵斥,罗尚一咬牙,不甘地往后退,每一步似踩得城墙震动。退二步后,正正对上程章目光。

      “令郎真是奋勇。”程章看人眼中神气,不觉惊叹声——不是寻常奋勇,是那种誓死护卫疆土的决然,让他心里一凛。

      * * *

      吴军主舰,步协召齐了一众司马参军诸将,吩咐缓兵的事。才开口,一将出列,年轻气盛地,也不揖拜,昂首道:“兄长慎思。”

      “慎思什么?”步协不怪打断,平静问。

      “步氏西陵,陆氏荆州,是国主制衡所设,向来进水不犯河水。眼下要合军攻西陵,是他陆氏争功,还是想侵我西陵地界?”

      这人朝站步协旁的陆机说,细白面容,显得轻浮又急躁。

      “仲思慎言,一国疆土,何谈相侵,在阵对敌,胜负没出,又何谈争功?”

      陆机认出是步协的亲弟步阐,辈分稍长于他,但对直接的挑衅,只能振衣袖慨然说。

      “步阐,士衡并非此意。你先归列。”步协命令道。

      步阐站着不动,向右侧的兵将令:

      “军心不可欺,我等布阵已毕,当一鼓作气进攻!”

      众将都蠢蠢欲动地,向主将步协开口:

      “都督,围城已久,罗宪强弩之末,一举拿下便可,何必犹疑?”

      “小将说得是,西陵属我军防界,不用陆氏来援。”

      步阐站得离将台近,被响应声鼓动,干脆冲上台拿令旗,高声朝众人:“我立下军令,午时攻,酉时定破此城,众将,随我出征。”

      没有人挡,陆机看出了步协的纵容,无奈,眼神凌厉地,去拿起将台旁节杖,横举而起:

      “此乃大都督持节,总制内外兵马,见之如国主临。”

      众将一顿,只见步协当先地垂首一拜。

      陆机一字一顿凌厉:“乃令尔等缓兵三日。”

      步阐满面涨红,气地将佩剑一扣。步协按住人,拉步阐匆匆到舱外,指西陵城后连绵的山峰:

      “你出什么征?山林躁动,白烟四起,你没见吗?怕是魏军越山险而至,要以空城诱我伏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