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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干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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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兵在城西挖了个大坑,连夜挖的,今早上我去买米,突然看到。”
十几个魏兵围着刁斗做饭,一人凑到中间,悄声发起话头。
“果然。昨晚我跟人巡逻,是丘督军听到蜀营有异动,派我等乔装打听,原来姜维在密谋杀尽北来人,报灭国之仇。”
“正是。而且还听说钟校尉有意反,自己占蜀地自立。”
“我等父母妻小在北,要这样,不是回不去了吗?”
“要如此,先逃吧。”
……
刁斗里飘出清甜的米香,可没人动勺,都在惶恐地议论。突一阵鼓声传来,召集众人整军列队。
而蜀宫旁营帐里,姜维催促:“事已泄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钟会狠狠抓起卷简册:“我本不想反,奈何形势逼人,洛阳的人,因功业忌惮我,想杀我,我可没邓艾那么愚钝。”
* * *
魏军校场,诸营集中,蜀军环列在周围。钟会立身高台,鹖羽武冠,玄黑衣袍,这时按上腰间佩剑,沉肃地环视一周:
“诸军,魏道凌迟,权臣专擅,忌贤杀能,使士不得展其才,民不能得其所。”
再抖出简册:“我新得郭太后遗诏,言司马昭南阙弑君,大逆无道,但凡义者,皆可举兵讨之。”
旌旗在风中扬。两士兵抬出一长案,钟会横铺上简册。一端已写满檄文,他就指另一端:
“愿从我者,书名在此,若不决者,那在这蜀宫官衙慢慢想,也可。”
话音一落,姜维即挥手令,外围的蜀军紧紧聚拢,剑戟指向前,日光下剑锋,白森森一片。
被包围的魏军顿时骚动,有惊诧,有愤然,也有人平静收起兵器,一言不发上前署名。
当然不满的更多,副将胡烈以戟击地,哐地一响,当先问:
“将军奉命出征,功成之际,为何突生反意?”
“反意?”钟会轻笑,“孰正孰反?这世道成王败寇,不过权势流转而已。”
副将胡烈走上台,恳劝了:“将军该审时度势,这时候反,是自寻死路。蜀诸葛亮出师十年,尚不能取汉中,何况剑阁已无凭,若晋公率大军压境,怎么相抗?”
“大军压境,不就是收邓艾后,再来治我专擅之罪吗?此时不反,那更待何时!”
钟会指向檄文,浑身急颤地喊。
* * *
在宫墙的角落,程章嗤笑一声:“你看,钟会如此名士,这番也失态了。”
“性命堪忧,难免自乱阵脚。”卢志站旁边跟着评。
“本不想他这么快起事,奈何姜维按捺不住。”程章眼半垂,眯成一缝看高台:
“那这么办,与其由他挑动,不如我占先机,把吴使的机谋泄露掉,乱钟会军心。眼下诸事未备,被逼仓促起事,就看他怎么收拾。”
* * *
蜀兵越围越紧,钟会面前的几个大将,衣甲振动,踱起了步,慌得左看右看。忽地,副将胡烈高喊一声:
“不可从,我等灭蜀义师,封赏在望,誓不作逆!”
喊招起了一众兵将举刃,跟着大呼:“誓不作逆,誓不作逆……”
姜维掣剑走下高台,满脸杀气。场中蜀军继续围逼,剑戟已然相交,蹭蹭声断续响。 姜维猛拔佩剑,划过身侧,沉声:
“不从者,斩。”
钟会想抬手制止,一点也不想杀自己的人,但被姜维的吼声镇住——从他圆瞪的眼中,看出了仇恨的火光,如此热烈,让人一时说不出话。
* * *
“且慢。”姜维去路被挡,陆机仍扮着小僮,展开手拦,决然地直面。
姜维气急,挥剑向人颈侧:“我按你所谋,将毕其功于一役,让开。”
“将军此时急愤,乃取败之道,前番营中所劝,难道忘了吗?”
陆机面不改色退一步,但见钟会慢慢走上前:
“伯约听我一言,”兵器的交击声更盛,钟会按住姜维剑柄,“事起突然,他们难免不解,兴兵尚需倚仗,容他们再想想。”
“军心动摇,唯杀可济事。”姜维甩开了按剑柄的手。
* * *
校场边忽有骚动,嘤嘤的哭,夹杂着低低的斥骂声。场里兵将循声望,见到一队魏兵,推攘着上百个妇孺,大多华服丽色,不过面色一片凄惶。
斥候过来报钟会:“大将军,发现蜀军营户居所,靠近蜀宫,不定正是这帮蜀军的家室,押解到此,任大将军处置。”
钟会明白筹码在手,收回手一笑,笑向姜维:“若杀可济事,对蜀中父老,是否也可如此?”
“以妇孺为挟,不知耻。”姜维变色,看出那斥候说得正是,他带的兵将,家室全被钟会挟持了。
“背恩负义亦是,奈何形势逼人。”钟会低头深叹。
* * *
蜀兵家室被赶得越来越近,呼号声也渐起,围堵的蜀兵,已有人放下兵刃,退出包围,零零散散地颓然跪到地。
陆机身倾向姜维,再劝:“征战杀伐,无非为家国,至亲不保,士气难存,望将军止杀言和。”
姜维愤愤地一哼,转过头,见校场中央,副将廖化大吼发令,挥剑赶那些后退的蜀兵,张翼则吼向那些哭号的妇孺。但仍难挡蜀军包围,在一点点地散开。
“罢了。”姜维剑入鞘,撇开陆机后,直走向钟会,“莫伤我百姓,其余但凭吩咐。”
“当然不会,我本无意害无辜。你只需约束部下,不杀我军中不从者。我自会押他们到前排官署,一个一个地劝服。”
钟会就站到高台边,招呼不从的兵士:“众将,从长计议,为不起干戈,且到前方官署修整,如何?”
姜维应声发令,蜀兵再次拥上,反抗的魏将听清了话,只好悻悻束手,在蜀兵夹持下被押解起来。
* * *
“将军劝我起事,当精诚相助,总生嫌隙不好。”人走得差不多后,钟会缓缓对姜维说,又一派淡然。
反问:“以我待将军之诚,会做此等胁迫之事吗?”
姜维愣怔,眉头一皱,疑惑地看过去。
钟会绕人踱步: “还是有人乘势挑拨,使我等内耗,以乘机侵凌蜀土。”
声如轻风拂耳,说道最后一字,在陆机面前站定,陡然放大声:“众将众督,我待降以恩,何曾命你等逼押百姓。那么,是谁擅自主张,弄出眼前这出!”
没人答话,钟会朝向高台前低着头的一人,蹲下去问:“丘督军,你可知?”
督军丘建单膝跪下:“大将军,我等闻言蜀兵要杀尽北来人,所以提早行动,以防不测。”
“行动这么精准?抓妇孺,正好抓到伯约今日所带之人家室?”
钟会也不理丘建,饶有兴味地,转头打量姜维。
丘建坦然抬头:“禀大将军,营户的事,是姜维身边小僮所告。”
据蜀自立,但所带魏军会不从,思乡心切,也是贪灭蜀的军功。唯一能镇住不从的,是姜维的蜀军,但没料姜维怀灭国之恨,只想乘机杀光人。好在,有人此前告知密事——
钟会站起来长笑:“那就怪不得我了,风起萍末,伯约用人太不慎。”
姜维面色一沉,倏地拔剑,指陆机,锃亮剑刃,映出凛凛的目光。
“你究竟何意?”质问中带狠意。
“我所图,已与将军明言,未曾变。”
“我何尝不知…… ”姜维咬牙,剑握得更紧,手青筋勒出,“但变故突发,你坏我大事…… ”
——何尝不知,你想蜀不亡国,但阻扰复仇杀魏军不行。因为要的是拥蜀主复蜀国,而跟魏将钟会共享川蜀。
狠狠吐出几字,姜维抬剑欲砍,陆机侧身避。长剑劈空,再横扫,陆机顺势转身,剑划破了衣衫,血渗剑锋,青衫染出一片红。
* * *
众军陆续散,钟会在高台上负手,眯眼看姜维拔剑,那血光让他感到一点快意,却又带出了一点惊惧。
不过顾不得看姜维出剑,就被另一身影吸引走。
“公子坐观虎斗,好不快哉。”宫墙前的程章和卢志,被钟会派兵围住。
“说起快哉,怎及校尉登高呼号,挑动干戈呢?”程章不慌不忙,不过暗暗握了下袖后剑柄。
“公子应乘这干戈未起之际,早赴洛京。卫监军昨天押邓艾离开,你怎么不相随,非要留在这里为难我?”
“错过校尉大志图谋,着实可惜。另外,也不忍见校尉因智计不足,就此倾覆。”
钟会抿嘴一笑:“此言何意?”
程章朝向高台:“校尉就不奇怪,姜维身边区区小僮,何以屡屡预谋大事”
“是你派人告知那小僮的事?”钟会有所悟,“说那人挑拨离间,别有用心?”
程章指姜维剑下躲避的陆机:
“为何挑拨离间,校尉且看,吴钩越剑,腾挪诡谲,不似中土战法,那小僮,可是江左之人。”
“任用些江左降将,也不足为奇。”钟会仍淡笑。
“这暂不论,姜维将吴人置于腹心,出入相随,可称奇了吧。校尉若还不疑,我另有一物为证。”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简册,右手握末端,将另一端横在钟会眼前。简册上有段缚绳,不是缝边缘,而是绕外围绑了一圈。
钟会怔住,黄赤丝绳,交相缠绕,跟他从蜀市找的印信绶带,形貌色泽全然一样。
程章扯掉缚绳,展开简牍:“这是东吴使者呈报姜维书信,校尉一看便知”,又抖动两下,更低声,“乘乱从他营中窃取,只图校尉明辨。”
击斗声渐息,风呼啸而起。钟会扫几眼,抬头有些慌了:“依公子所见,姜维表面屈身事我,实则交结两方,一心复国?”
“非屈身事你,而是玩你于股掌。”程章轻笑,“蜀刚灭,人心思安,他冒进劝你起兵,只因你除了他最怕的邓艾,还有把他想拥立的蜀主,也连着邓艾押解上京去了。”
钟会沉默不语,程章捋了下简上丝绳,提醒:“姜维知你甚深,你却不察他真意,功败垂成,岂是威逼我能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