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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疑 ...

  •   钟会营帐,席榻周全,熏炉青烟缭,案上散步笔墨简牍。不过这时都被推到一角,由他铺开一卷简册,俯身细看。

      “在剑阁,截获的邓艾奏表,上奏说他怎么处置降事,封官置属。倒是待我后主群臣不薄,悉数封赏,无一不优厚。”

      姜维推开卷轴另一端,冷冷地对着说。

      钟会便改称呼,斜瞄去一眼:“我待伯约亦是。”

      “蜀亡国,东吴恐惧,厚待蜀国降者,能不费兵马,让东吴望风归从,这般计较,这奏表也是明言。”

      “计较归计较,像我跟伯约这样,招降了,还能同坐同卧的,怕是难有吧。”说着微微笑,更靠近。

      姜维黑脸,一时无语,的确像钟会说的,两人出则同行,坐则同席,莫名其妙地异样亲近。

      一脸尴尬难答时,身后忽起悠长的叹:“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

      ——朗朗声让人回望,挡门的木构屏风处,青衣小僮正对屏上纵肆的字读。

      “校尉书《洛神赋》中语,飘然逸致,笔势游走,甚得此赋神妙。还听闻,校尉笔力高绝,善仿人书,何妨再适用一次?”

      钟会错愕:“何意?”

      “此奏报,是邀功之报,伐蜀,校尉功不如邓艾,奏报若送上,校尉出兵一场,大概只剩被冷眼斥责。便不如仿其笔迹,改换言辞,打击邓艾,先发制人。”

      “打击何用,他都占了成都,难道还把他赶出去不成?”钟会不屑,暴躁得有些失态。

      小僮站在屏风的“君王”字样前,瞳仁极黑极黑地,炯炯对视上:

      “改换邓艾奏报,使其言辞悖逆。邓艾乘胜骄矜,若不赏反责,必然心生不满。”

      “而这不满,正是我等可乘之机。”转身对钟会姜维,以稍矮的身量昂首劝。

      * * *

      “你装成这样,我都快认不出。”剑阁外,淙淙山涧旁,程章对雾气里浮现的人影说。

      说完摇头:“不,只怪这雾大、夜黑,不然怎会认不出你。”

      陆机小僮装束,走得并不稳,等走到很近时,程章看出他有点瑟缩,模糊不清的面上,是退了红晕的苍白。

      “嗯,没想到遇见,以为入蜀才能再见你。”看着自言自语。

      “还未走吗?听到琴声,我这么找过来。”陆机愣愣开口。

      “心惊?孤身游说,心有余悸?”弦月出山,程章借月光,笑出声摸过去,“在我面前不用,诸事都彼此心知。”

      “是不安,牵扯太多,怕有一点错失,会前功尽弃。”陆机定身,眼中泛冷,有提防和警惕神色。

      冷得让程章顿了下步:“别怕,不会。”

      “没想过这么行动的,为何要撺掇姜维,对付邓艾?” 陆机问。

      “不撺掇他也会对付,”程章摸不上,干脆撇开眼装随意,“攻共同的敌人,最易凝心聚志。邓艾被钟会嫉妒,是姜维的宿敌。而于你,看到奏报上的灭吴献策,难道不曾心惊?都想要拉下邓艾,只能先这么行动。”

      “是么?”陆机眼里的冷光退,被哄人的声气,哄出点笑意了。

      躬身向人:“谢你,告诉我钟会善仿书迹的事。”

      “道听途说,没料还能起作用。”

      “是这计的关键。前日截获邓艾的奏表,钟会又改写了封,派人上呈魏国朝廷。邓艾本是谨慎,但钟会改得悖逆,居功矜傲,还大引典故谈外将专权。如此离间,司马昭估计难容邓艾。”

      “如此岂不正好。你国主想蜀地继续割据,这么一挑拨,不是邓艾反,就是钟会反。就算自立不成,蜀地乱起,也吴军乘虚而入的时机。”

      “似乎是,但总觉迂回,太多变数,能乘虚入的,是吴也可以是魏,纷乱,看不清谁能夺这先机。”

      说着,又复黯然的沉重,惯常的,而这时像月下山岩,冷硬、沧桑,借着融融的月光才柔和点,柔和得不可思议地飘忽——才多大,刻板言辞,面容的肃正,程章对着琢磨,真想象不出这人是怎么活着的。

      “想不通,怎么国运悬于你一人身,这合纵图存的出使,你国主怎么不遣个机要重臣?”

      “我迫于无奈,自请立功。”

      “能一说吗?”

      “国主忌拥军守边之将,怕降敌,也怕举号自立。我祖父经营荆州数十年,破蜀抗魏,却被疑党附太子,诘问迫切,忧愤而死。而后诸多北境守将,无辜被杀。江东人物凋零,眼下临唇齿之危,朝中却屏气凝声,无人倡战。”

      “那你怎么来了?”

      “家国临危,先辈功业,不忍断送。国主有心抗魏,我尽力求见,在朝中立军令,愿出使联蜀。”

      “你父亲荆州军主将,须得你来冒险?”

      说时,又见着眼里荡着的水光,月下皎白里的红,程章嘭一下心疼,这么脱口而出问。

      ——仿佛看到,眼前人岩石一般的刻板外表中,有破口,破口动辄被触动,像是岩石下滚烫熔岩,翻涌的情绪,一旦被激荡,就能把他整个人染红。

      他还被问得,不说话,受欺负了的孩童似的,微微瘪嘴,反复眨眼。

      ——又勾起程章玩弄人的心思,但他把什么都克制住,面露恳切:

      “你跟我年岁差不多,我高堂早亡,承此家业大觉不易,没想你承负一家,牵连一国,不易远胜于我。”

      “没什么好比,还想像你,能不受家国之累地逍遥。”陆机开口,在程章逗人的话里,又不由自主笑一声。

      “在笑,口是心非,”程章异常诚恳了,半玩笑半抚慰地,揽上了人,“是你家国之累太重,才会使你这般想。”

      * * *

      成都城。城墙平直,锦江蜿蜒而过,并没亡国的混乱,只是在昏蒙蒙的夜里,雾浓得窒闷。

      月出东山,让雾更浓得像浊水,不过刚好藏人。

      程章换了身黝黑锦绸,跟着陆机,像一路携他到成都那样,哄着哄着,一起躲到益州官署的屋檐下。

      屋舍连绵,更声回响。魏军大将邓艾,在官属宴请蜀地才俊。声乐阵阵中,他甲胄在身,高高端坐,白发下,细窄的脸异常精壮,眼笑成眯缝,对着一众默默俯首的人:

      “诸君幸而遇我,丧国还能安乐游宴,若遇故司马将军,该是已然殄灭矣。”

      酒肉甜香中,底下坐着的人俯拜,真真假假的感激声,嗡嗡四起。

      唯有右下座的监军卫瓘没拜,他尚年轻,宽大的脸上,一脸肃然,眼里现森森的光。他几不可闻地哼声后,就有兵士匆匆走上前,跪在筵席正中,高举起简册。

      卫瓘起身,验封泥官印,拿好,沉沉走到邓艾前,居高临下:“晋公诏令到,接旨。”

      “又非天子诏令,何必如此作势。”邓艾酒杯没放,就着坐姿,一把夺过卫瓘手里简,抖开,见到:

      “卿今定蜀,威德在身,但处置降事,事当须报,不宜辄行。处置出国政,假官由旨授,方不使君臣相疑,上下违逆。”

      “说我违逆,”拿着不可置信,“无功赏,倒是违逆?”

      他看到“违逆”字眼,用墨尤其重,陡地一怔,脸上再没得意,变得惧怕。书简啪地掉在地,声乐也随着停。

      ——魏篡汉室,杀戮灭族的事还没完,眼下司马氏又要篡,稍有不妥举动,就是个被疑被杀的下场,京城洛阳的血光,让人胆寒。

      邓艾受司马懿一路提拔,经营西陲,直到眼前灭蜀,乘的也是司马氏军功的余烈。他想着想着,总觉得异样,心很不满,但也只能赶紧捡书简,收敛面容,退后室再写奏表解释。

      * * *
      草丛窸窸窣窣响,鸣虫唧唧。程章踢了好几小石头,才看到随从卢志匆匆跑来,到近处,禀告说:“钟会已传晋公诏令,将拔营入成都,收捕邓艾。”

      “我说怎么还不来,原来在路上,”程章轻笑,转向身后的陆机,“你猜,钟会如何收拾邓艾?”

      “邓艾孤勇之师,一举灭蜀,恐不会束手就擒。钟会为声名计,也不至兵刃相见,无非是再来次诡计。”

      陆机兴味索然地,背着程章走远,让人在后面莫名其妙追。

      便估量着脚步声,猝地回首,隔着差点撞上的距离说:

      “你于军政事这般用心,屡出奇谋助我,大概,不会只是区区行商,只冷眼旁观,这里争斗?”

      “这话你问过,”程章心无芥蒂笑,“我也答过。”

      可越笑越尴尬,笑得难免不安。想自西陵相见,跟这人一路同行,一路诱哄,虽然做得不露痕迹,但以这人的聪明,以自己不知不觉间的过火,大概已露破绽了——露得人家反复问,但总能被自己嘻嘻哈哈遮掩过去:

      “西陵听你念诗,为你怅恨所感,真心助你功业。”

      再补一句:“再说,乱世争雄,谁不存几分壮志。”

      他究竟稚气,聪慧却仍稚气,如月光般皎皎无暇,好哄的,程章看着想,无比真诚答,眼直视着不移。

      茫茫雾气升起,清冷月光下,一团团地游移。陆机转身,看程章在眼里,影影绰绰的,他无心去多想,只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 * *

      帐中,火光像绢丝轻摆,油灯发出滋呀响。陆机从案后起身,把写满了字的娟布点燃,火舌忽闪,跳了两下,又倏地熄灭。

      “这是我知道的魏军内密,其君臣离心,必生逆乱。只盼沿江诸军,能乘势进发,攻破西陵,别让蜀被魏悉数吞并。 ”

      陆机抖落余烬,沉沉地,向面前一蜀兵装扮的吴使说。

      “抚军将军步协,已率三万军西征,但当下被阻在西陵,因蜀巴东太守罗宪尚未降魏,仍拥兵固守在。”

      “攻破不了吗?”陆机摆手,把残绢仍下。

      沉忧地踱步:“西陵到成都,路途千里,大军要过不了西陵,肯定不及响应这里变乱。”

      “这里变乱这么快?”信使混在蜀军有一段,听到不可思议。

      “钟会将收捕邓艾,两人都拥强军,在成都难免火并。”、

      “那倒是会大乱。”信使点头。

      “这样,我再写封信,你送去家父,想父亲能发荆州兵,增援步协,以尽快破西陵之阻。”

      * * *

      信使在旁等,但陆机写一半,忽搁笔不动,揉搓眼:

      “我父亲,随祖父守荆州多年,最熟边境战事,怎奈国主猜忌,不肯使他像祖父当年,督军西陲。我随侍御前,实则为质,如今离朝,这样一调兵,就怕国主更加防范。”

      “也非国主本意,中枢多年被权臣把持,令堂这样忠恳之臣,难免被排挤在外。如今权臣已灭,主上亲政,正兴利除弊。临此危机,怎会不起用良将贤臣?”

      信使是朝臣,自建业来,深知原委地劝。

      陆机摇头,不说话,火光将暗影投在帐上。帐外,程章微微靠近,竖耳听,却没再听到什么声音。

      信还是写完,信使离开。灯火朦朦,草野寂寂,陆机想起建业官学中,初见国主孙休,身旁宦者高声读诏:

      “立五经博士,选将吏子弟有志好者,各令就业。以敦王化,以隆风俗。”

      他肃然随着一众将吏子弟拜,孙休持手令他起,淡淡笑:“士衡,汝家吴郡名族,儒学世传,切望在兹兴学,使家业不坠,民风得化。”

      那时心怀欢喜,望向独揽权柄的新君,暗暗立志,将竭诚尽忠,像父祖那样,鼎兴江东基业。

      但一切,并非那么简单,朝政的盘根错节,那时一点都没料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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