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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劝降 ...

  •   “黄赤之绶,”程章拿出段锦绳,炫耀,“你该认识吧,对军政事那般了解的。”

      “三公九卿,印信品次,各有差,黄赤色类金,天子侯王所用。”陆机不假思索。

      “给你看,是提醒你,事可迂回,别只盯姜维,剑阁外的钟会,蜀中的邓艾,都该看看。”程章神秘兮兮诱。

      “看什么?”

      “我游走这带久,商路上认识些人,也知道些事,”程章负起手踱步,煞有介事严肃,“魏大将钟会,不安分的人,早有自立之心,骤然得这么大战功,他已在暗暗谋计,据蜀当王侯。”

      严肃得手握紧,露青筋,也是真有其事:邓艾、钟会伐蜀,洛阳的晋公并不放心,不过一人攻蜀多年,一人有灭蜀之志,能速成其功,势在必得。

      如今功成,就该防范了——灭蜀是不世之功,对蜀征战,是司马氏起家的凭借,无论如何不可让与外人。

      更何况,魏帝傀儡,在外大将不服司马氏,居功自傲,拥兵称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想问我,何以见得,”不等陆机答话,程章急切,“钟会十万大军围剑阁,围而不攻,只是僵持。又把随他的监军卫瓘,赶去蜀中监视邓艾,都不知是反乱的心虚,还是恨邓艾抢功的嫉妒?”

      “原来你这么详知。”陆机惊讶答。

      “我本蜀中人,有亡国痛,自然多留意了。 ”程章揉鼻子遮掩。

      遮掩着猝地搂上人,语无伦次:“你看,我都亡国,一点也不忧惧,该干嘛就干嘛。”

      学起人念诵:“有道是,‘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这千秋万代,人生如寄的,有什么好愁苦,来,笑一个。”

      “君胸怀丘壑,意兴高妙,看来远非你面相形容所限。”

      陆机挣脱,一点没笑,但眼中有春水化开的清亮和松快了。他凑向程章手,细薄眼皮低敛,一心在看刚才说的“黄赤之绶”。

      “嗯,说正事,这黄赤色,钟会已用,异志昭然,你想阻扰魏军,不如劝姜维降,钟会如虎添翼,便会更快地,据蜀称王。”

      “劝降姜维?”

      “你是吴使,劝降姜维,比劝他不降,更容易。”压了心神动荡,一步不放地跟进。

      栈道云气蒸腾,流水滔滔,击打着逼仄的崖壁,像号角和嘶喊从遥远处传来。陆机对着:

      “是,蜀亡难救,势不可逆了。兴许,能这样因势利导,再造鼎立之局。”

      “他会劝降的,答应过我。”高高松树的阴影下,程章一动不动紧盯,不远处的人影对峙,在深浓的夜气里愈模糊了。

      ——模糊得宛如那日,在栈道上,婉转又忐忑的周旋。

      “但半晌没说话。”跟着的卢志疑惑。

      “是姜维太烦躁,烦躁会听不进话。士衡在等,等他平静。”

      “真能劝降姜维?”

      “看出了吗,那般坚定的人,还那么言辞锋利,雄辩恣肆,怎会劝不服?”程章观战似的,相当笃定地说。

      * * *

      “陆逊是你什么人?”

      “祖父。”

      “难怪。是我看错了你。”

      陆机眼角的红,让姜维警惕,警惕得招呼起兵士,长矛剑戟围拢。冷冷刃光中,姜维抓上人肩头问,见陆机眼里不再闪烁,才犹疑着松了手。

      “何策,愿闻其详。”说着摒退兵士,只留了右将军廖化、参军张翼在旁边。

      “诈降,再徐图复国。”

      “为何?”炯炯逼视。

      “在下不仅知将军,也知钟会,此人性情张扬,又城府深埋,欲仿效司马氏,凭灭蜀之攻晋取大位。而司马氏两代未穷之功,被钟会、邓艾达成,又岂会无嫉无防。钟会与魏庭龃龉已生,若稍加激化,他必然叛魏无疑。”

      陆机立定身,向前举起黄赤的绳带。

      “他叛魏,与我何干?”姜维打量,不解道。

      “钟会不比邓艾,军中根基尚浅,若想反叛自立,将军便是他最能依仗的力量。无兵之将,岂不任将军置之股掌。”

      “拉拢钟会复国?”姜维呛笑,不在意的,嘲讽声音,“吴使果然通透,江东多出诡谲之人,看来天意不亡吴。”

      “虚虚实实,兵者之道,也不难想,”陆机转身,也转开话锋,“江东之士致力兵道,也致力守国,此时正向西陵进军,要将军志在复国,东吴必全力助你,力抗魏军。”

      节仗和国书不假,姜维将信将疑了,耸起的肩松弛下,长者般地,对着比他矮一截的人:

      “你所言是一计,但有不妥,钟会我不知,但其副将邓艾,与我对峙多年,深知我军力兵略,一旦我降,他必将收编拆解,使十万蜀师再无战力,到时谈何兴复?”

      “此虑,并不难解。魏看似齐心伐蜀,内部却攻讦制衡,司马昭猜忌多疑,钟会好妒揽功,都不会坐视邓艾扬威成都。”

      “不过是一说。”

      “不只是一说,”陆机声气更厉,“将军难道不知,钟会已派监军入蜀,管制上邓艾。他与邓艾不和,邓艾也拆解不了将军兵力。”

      “军将在外,自当有监。你所言种种,不过猜测,恕我难以全信。”被厉声激得,后退了步。

      “信与不信,枉然无义。保全十万兵马,投诚钟会是唯一出路,将军大可在降书中约定,不拆军扰民,不夺领兵之职。钟会建功急切,只盼尽快招降,也定不会拒绝。”

      夜风回旋,刮得山岩刺啦刺啦响,篝火热灼。姜维左右踱起步,踢踏有声,在烟气和火气里沉吟——他不知去从,但仍不想听从,这个他本想羞辱的人。

      却见陆机躬身,郑重一揖:“降是为不降,图存不易,愿将军一试,千万保重!”

      说着,转身决然而去。

      姜维愣怔,伸手都不及挽留的:那背影挺立、坚定,稳稳地走远,带着和他言辞一样的,锵锵有力的韵律。

      ——还是若有若无的拒绝,冷风似的呼扇上了自己脸。

      余响在耳,说得的确入情入理了,埋心底的热忱和苦痛,原来都被他说出。姜维手顿在半空,忽这么愣愣地想。

      “廖化 、张翼,”想着,由烦躁转振奋,高呼左右,“我意已定,起草降魏书简。”

      * * *

      “成了,”程章拊掌笑,“姜维愿降,就该去见钟会了。”

      于是他乘夜深,行在险要山道,壁立千仞,群山四围,风被山峦挡得嘶吼,混着夜枭尖锐的叫声——让脚抖了两抖,手乱舞着抓向漆黑的夜。

      “我没等你,你大概留姜维营中了吧,”抓了个空无,自言自语道,“可能入蜀后,才能再见你。”

      抓着抓着,又不怕了,抖擞精神,挨着岩壁继续挪。得壁虎似的抓树藤,躲过巡兵眼皮,一步一顿地往剑阁外撤。

      “果然险关。”不怕,也不由得深深叹。

      蜀道多艰,剑阁守险地。魏军数度攻蜀,占尽汉中,到这里却再难南进一步——因为根本走不过去。

      连绵群山,汇成了唯一的关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此番钟会邓艾伐蜀,邓艾据守汉中多年,深知剑阁难攻,就搏命地兵行险着:

      带兵绕剑阁,入阴平山地,穿过无人烟的荒野,翻万仞大山,突袭成都。逆战之师,争相奋勇,一举亡蜀,让汉主面缚舆榇投降。而作为主帅的钟会,还被姜维牢牢牵制在剑阁在。

      “只待姜维投降,就能如愿入蜀。”挪身时,看到身后肃肃的军帐,轻蔑地笑了声。

      * * *

      剑阁外,平缓山坡上,魏军大营。粗大木桩,搭起高阔的营门,门上守军,持矛密密地站,旌旗迎风,烈烈作响。

      主将钟会,长袍缓袖,在营门从从容容度步。他面白无须,长眼半阖着,发也披散,手还持个麈尾,意态风流得,一点都不沾军营的雄烈气息。

      “校尉眼前有二害,何以如此悠然?”程章冒出来,仍是浑身锦绣,行商的俗气样——但钟会认得他。

      “哦,蜀主已降,还有什么称得上大害。”钟会漫不经心说。

      “剑阁后的姜维,还有成都城里的邓艾。”程章试探,“不破姜维,灭蜀只是虚名。不除邓艾,难称军功封赏,恐怕也不是校尉执意伐蜀所图吧。”

      “皮之不存毛焉附,蜀没了,要破姜维,一纸让他降的诏书就够。而邓艾与我并力攻蜀,险道取胜,我何以没点容人之量,与他纷争?”

      “钟校尉真这么想?”

      “还能怎么想,是公子你想多了。”钟会含笑抬手,敛衣行礼,“你是司马家子孙,跟随卫瓘监军,他去盯邓艾,你来自然是来盯我,那敢不坦然相对?”

      “校尉说笑,小子不敢。”程章淡淡回礼,“我虽没参军行营,这些年在巴蜀荆襄游走,对姜维威名有些了解,前蜀诸葛亮忠勇智谋,姜维十得其九,十万蜀军主力,凭山距险,哪会那么轻易降你?”

      “那倒是,我轻敌了,公子打算怎么办?”钟会仍悠悠地,声色不动地望程章。

      “兵者诡道,利诱可胜。校尉若信我,我倒能让姜维降,校尉便等着看。”程章陪笑。

      “好,我安分等。”钟会笑答完,也不多说什么,施施然往营里走,像是万事妥当。

      只是身边副将胡烈,甲胄罩身,长戟紧握,威猛的脸上有不满,赶上前:“校尉,果真不攻?”

      “夫唯不争,故无尤,”钟会昂首念,又低声,“他司马家凭对蜀军功得权,那有把这功让给别人道理,我稍一造次,就是个身首两离下场。还是庸庸装傻得好。”

      “装傻?”胡烈一懵。

      “嗯,喝酒去。”嗯嗯着,直接拉上胡烈,进营去了。

      * * *
      营门外,程章对着背影皱眉,没料这人这么滴水不漏的。旁边卢志感叹:“钟校尉真天真随性。”

      “装的,晋公早就对他不放心,”程章咬牙哼,“此人心高气傲,内执权柄,外拥雄师,心里也清明得很。蜀亡到现在,他只守不攻,屯营避战,估计已料得深远。”

      一字一顿:“我是等着看,看他能翻起什么波澜。”

      * * *

      剑阁城上,烈火换成白旗,姜维手捧降书,孤身先行,尾随着一众兵将,缓缓走向前。

      军鼓阵阵,列队井然,隐隐如出战气势。

      钟会站在轺车华盖下,一脸春风得意,但眼见姜维阵势,也收敛了些散淡,匆匆下车相迎。

      “拿酒来,我与将军且饮一杯。”迎上,大声呼,从赶来的兵士接过酒爵,亲手递上姜维。

      姜维便降书一扔,举酒爵一口灌完,瞪眼持杯还没喝的钟会。

      钟会也不在意,索性绕人一圈,在侧旁,躬身举杯:

      “将军大才,明理识势,此番投诚,不再彼此干戈,实令人踊跃蹈足。”

      听出话里要他投降的意思,姜维默默捡起降书,一脸漠然地,再次举起呈上。

      钟会双手接,像嫌气氛太绷似的,笑温和了:

      “将军之意我知,将军宽心,我是惜英雄,敬高才之人。这里营列军阵、粮草器械,我一概不动,符节印信,也还与将军。”

      说着,转向副将胡烈,捧过一素漆方盒,是刚收到手的符节印信,又郑重地礼还回:要的,只是将军归降的诚心而已。”

      姜维拿过一晒,对眼前这风雅名士,并不以为然。他心知魏国朝局,知钟会虽出身名门,不过靠攀附司马氏得势,意气张扬,却没什么战功可言。而与他对阵数年老将邓艾,此刻在成都收编蜀国军政,才是真正可畏的敌手。

      正沉思时,旁边的青衣小僮走向前,接还回的漆盒,垂首敛目:“主上奉诏出降,礼成即不悔,此诚可表日月。”

      钟会循声看,秀致形容,很是特别,声气却厉烈,让他一时没能移目。

      露不解神色,姜维只好挤出点笑:“我随身僮儿,放任他惯了,就胆壮代我出言,放肆勿怪。”

      “不怪。将军御下随性,也正像我,不管什么名教规矩,”钟会陪笑,细看那小僮的细致,意味深长地瞅,“只愿他言,正当将军意”。

      “正是我意,”姜维挡上前,有些慌乱地,“至于这诚心几分,我还有一物,可供阁下估量。”

      小僮便从袖中抽出一简册,双手平举,昂首直望向钟会:“校尉过目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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