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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南士 ...

  •   顾荣背着人,到个高门大户,五间三进的院落,他扬长而入,走进居中的正厅。

      天井透亮澄澄光,院里翠竹玉色,紫藤新碧,本是很怡然闲庭,厅堂却闹哄哄。三间阔的厅里挤了不少人,席案不够坐,还是顾荣眼疾手快抢了个别人刚起身的。

      放下陆玩,看这人脸色又苍白一层,汗涔涔地喘气,但还老实,没有不停地念头晕,倒是很自在地,向后倚上凭几,打盹样,懒猫似的窝好了。

      顾荣悬着的心放下:“吴会名望,今集在此议事,先生你既不拒绝,权且一听吧。”

      说着揉猫狗似的,揉陆玩头,当是安抚,也是看他有意垂头,有意让散发,把半边脸盖住。

      “你佯狂样,没人认得出的,”顾荣揪头发郑重叮嘱,“不过盖住也别去发狂惹祸,今日议的,是性命攸关的事。”

      “哦,那你去议吧。”嫌啰嗦似的,抬袖把脸全遮了。

      * * *

      顾荣踱步到正座处站好,又有一人并肩而站,堂内霎时安静。那人名为贺循,是吴会士族之首,修身肃容,窄面细眼,拿把羽扇缓缓摇,一看就是高逸有才的样子。

      “如今江东为尊者,是安东将军琅琊王,他在中原动乱前,已被封督扬州诸军事,由此辖制江东。”

      说一半,贺循一改才子样,愤然挥袖起:

      “但如今,天下丧乱,他潜有帝王之志,府中都是中原士族渡江者,我等南士,没用武地,眼看被统御,被欺辱,自己乡土都做不得主了。”

      激愤声,果然引得义愤填膺,堂里坐着的人纷纷站起,凑向主座,吵吵嚷嚷,也同样地振臂附和:

      “渡江的中原豪贵,也是凌驾吴人,各种欺辱,城里乡里,到处怨声载道。”

      “这些人豪买田地、屋舍,还强抢强占,来得人太多,小民几乎被挤得无立足地。”

      “就地价飞涨,米粮奇缺,这城里物价已高了一大截,本来过得好好的,忽地就紧巴巴了,不少人,生计都难保。”

      “这样被中原人凌驾,窝囊,窝囊呀。”

      ……

      顾荣听得脸发白,也不太敢插嘴。贺循说得不全对,他算个例外,既是南士,又在琅琊王府任军司。他混过中原,是跟琅琊王一起南下的人——

      所以深知眼前矛盾,东吴根基还在,江东宗族强盛,手握私兵,对即将来的改朝,对不断南下中原士族,不满得很,怎么样都要争点自己的地位。

      “诸位打算如何,不如说说对策?”

      议论声渐小后,顾荣扬声道。

      说时悄悄向角落看一眼,先生还是事不关己样。袖着手,蓬头盖面,打盹呼呼,一缕发被呼得一耸一耸。

      “前段石冰之乱,吴兴太守顾秘统领义兵,眼下建邺到吴郡关隘,还都在义兵控制,不如以这些,当起事根基?”贺循商量口气先应声。

      “起什么事?”顾荣探问。

      “起码赶走诸执政,以南士代之。”有人大喊。

      “就是,军镇、刺史、郡守,都是北来的人,眼看北人要在这里拥立皇帝,再建一朝廷,与其这样,不如我等自己建。”

      “只要杀了琅琊王府等人,晋室在这里再无根基。”……

      “吴当复,在三十年后,”贺循在吵吵声中仰首向屋瓦,“果然是天命在上,天降重任吗?”

      陶醉声被哈哈哈声打断,角落里吱呀一声响。

      “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听到这么好笑的话,”陆玩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啪啪拍案,“好笑,真好笑。”

      说着披头散发走出,对着一众惊骇莫名的眼神:

      “在下陆玩,陆氏疏属而已,但听不惯这话,实在想说说。”

      “你想说什么?”贺循眼里喷火问。

      旁边的顾荣没去圆场,也不阻拦人,而是心里一阵暗喜了——终于逼出这人真面目,满心的为难,难抉择,就是想要这人说个准话。

      陆玩悠悠笑:“孙氏后代不在,宗族没落,其末代君主,也是失德亡国,面缚投降,不知你们要复的是个什么“吴”?

      “不拘一姓,要复的是,三十年前,江东基业。”

      “这更可笑,江东不过三分天下之一,五十载而亡,要立基业,不该立一统之业,千秋万世之业吗,”继续哈哈笑,“复个短命王朝,北方胡虏都不如。”

      顾荣吭吭两声,心里明白大半:不执着于旧朝,果然,这人早不执着于旧朝了。

      “那是要依附晋室王公?”贺循讥笑,“我等都知,晋室灭吴,吴人出仕晋朝,没一个好下场。边鄙之民,饱受鄙夷不说,还身遭屠戮,声名俱败。”

      走去对视陆玩:“你同宗陆士衡,辗转朝堂,落得一身奸名,刑罚加身而死,不正是吗? ”

      顾荣暗呼不好,想去打断,但见陆玩踉跄退到个柱子,背靠上挠起头,像痒得不行,要狠狠发泄烦躁。把头发搅成乱草了,然后发疯似的,露出鲜红双眼,目光鄙薄:

      “出仕旧吴,就有好下场吗?”

      “怎么说?”贺循问。

      “若我记得不错,令尊,吴中书令贺邵,忠诚为国,只是耳语大笑,就被疑谤讪政事,一纸诏令,流放交趾,人未到,杀于途。同样陆氏,吴丞相陆凯,贤名皆知,被吴主疑为通敌,于雷雨夜,宅邸自尽,家门遭屠,更有……”

      就瞪着眼,抽口气,环视厅堂:“身为旧吴遗类,诸位该有所知吧。”

      全然静下,一个人都不说话了。在场名望,也大多是东吴重臣后代,亡国的种种惨烈事,谁都不想多想多提。

      于是剩陆玩一个人,踉踉跄跄,似醉似狂地走到主座。顾荣主动让出位,看人用与形貌全不相衬的声调说:

      “中国丧乱,胡夷内侵,华夏已不能复振,江南偏于一隅,士民避难,尚可独安,怎可再生动乱?”

      “诸位敏才大略,有志于政,当委信明君,各得尽才,散芥蒂之恨,去南北之防,则大事可图。”也振袖高呼起:

      “何必效石冰贼寇,重起祸难,使乡土不堪,民无遗种乎?

      * * *

      高门大户门口,顾荣小心翼翼跟着人,陆玩对最后道门槛,真是迈不过去。这时一手抓门框,呼呼喘气,另一只手捂上胸口,捂得头也不抬。

      顾荣心知不妙,可这人执意不要扶。想是刚才一番慷慨言辞,要转眼间露狼狈相,大庭广众给人看到,估计没人会折服了。

      “你故意害我,故意把我掳到这儿,要我开口说话。”陆玩边咻咻边抱怨。

      “冤枉,先生你被追债,我就背你,找个债主追不到的地方。”顾荣陪着胡扯。

      “你不是想跟我说这些,才不是……”

      猝不及防,陆玩手撑不住门,向前栽倒,栽到一半时,一辆马车嘚嘚地过来,带斗笠的车夫翻身一蹭,就将人托抱起,颠颠好,然后很平静声说:

      “正巧,送你们回吧?”

      顾荣才认出,是上次捡回人领了钱的老丈,也正解燃眉之急,就点点头跟上了车——只是觉得怪异,老者稳稳地抱,车里放下人后,陆玩一下打挺醒过来,眼睁大大,眼里,说不出是狂乱还是惊惧。

      顾荣果断去挡住视线:

      “别多想,”手按上人两肩,轻声试探,“我是有话说,方才那帮人,虽被你说得不再作乱,但心气难平,还得行动行动…… ”

      陆玩扭扭身,往车壁一靠:“那是你的事。”

      顾荣敬重地拜过去,更敬重地叫声:“先生。”

      “别这么叫,你不老数落我,还狗血淋头地骂我。”嘟嘴躲开。

      “名份不能改,你虽不像样,但教导还是给我的,”顾荣再靠拢,诚恳无比,“真心想拜你作先生。”

      见人不理,伸手推一推:“这局势,很难抉择,我定不了意,也怕说服不了人。刚才想借你辩才一用,替我定意,也替我说服众士。”

      还是不理,换个说法:“就知先生你久经朝堂,以你辨才,那帮没见识的只剩一愣一愣的份。”

      陆玩被恭维得舒服了:“下次再不替你辨,不然你老是学不会。”

      叹口气,作先生样,语重心长:“看出了,你早想辅琅琊王立足江南,东吴已矣,顺势立功业,是明智之举。但除了摆平那些名望,你还需跟琅琊王说,有欲平海内之心,当不计南北亲疏,存问风俗,礼贤得士,使江南人归心。”

      “并不像贺循说得那样,琅琊王有心纳贤,收江南之士,不过中原士民避难者多,他幕下收容的也多。”

      顾荣说着,试探眼神看过去:

      “江南之士终有忌惮,我想乘琅琊王出巡,领他们在道旁参见,作君臣之礼,也劝琅琊王乘此,躬身礼贤,招揽俊义。”

      “那不用我多说什么。”陆玩笑起,打个哈欠又闭上眼。

      “先生,江东真能安定吗?”顾荣不让人睡。

      “旧吴,也是草创于九州分裂时,要创大业,不能苟安,起码得复东吴故土。上游益州,沦于氐羌,一时难取,但荆州能使归附,刺史徐弘我熟,还有他武将戴渊,是父亲昔日悍将……”

      顾荣满心要请教,却忽见陆玩头一歪,又呕出口血,软塌塌地倒在席,脸颈一下青紫,气息难继,颤巍巍地瑟瑟抖。顾荣料到会这样,叫他不多想,却偏要想,然后是怄得受不住了一昏了之。

      “你不是士衡了,他的事与你再无关。”乘人还有点意识,赶紧说。

      可是来不及,陆玩像勉强聚起的什么,化在了铺车板的席褥上,他不再动,流泻的长发间,脸白惨惨骇人。这样松软的、平静的匍匐,却仿佛带着被伤痛席卷和碾压的沉重声响——

      “停车。”顾荣喊人。

      但惊见那车夫斗笠也不要,露一脸胡渣,浑身打颤地钻进来。他胡子尖都在颤,而手又那么稳,那么慎重地翻起人——手托着陆玩头,使枕到自己胸膛,还胸膛后倾,让人能无拘束地斜枕。

      “怎么又昏了?”口里若无其事招呼。

      顾荣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又有几分不安的联想,只好瞪眼看。看那车夫俯头极低,细细对人耳语,唇齿磨蹭,两手也没闲着,一手捞陆玩胸口,一手就揉捏他残掉的手指。

      越揉越紧实、用力,似要揉化了吞没了。在磨蹭和颠簸中,陆玩手被管住,被抬起指尖,被挑开蓬乱的头发,显露遍染红晕,口齿轻启的脸。

      ——他想说什么,难受得皱眉,无比苦闷着,却只有口齿无声的张阖,嘴角上,一点红艳艳的血,也在禁锢中被蹭去。

      “好了。”车夫又像丢破布似的,把陆玩丢回去,轻轻缓缓地。

      “阁下是……”顾荣接住人,惊疑不定。

      “不是什么,就一车夫,我家相好,也是这毛病,心气不足,不能受激,想他别这样,就切忌不能再激他。”

      车夫叨叨着把斗笠戴上,逃走般往后闪。

      顾荣也不知怎的,很认真解释:“我知他心绪烦乱,是想引他说些别的……”

      车夫不耐烦的咽哽声:“我赶车去,赶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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