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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野老 ...

  •   “天下大乱,不可复振。”

      渡江大船上,有人揉着皲裂的手,回望灰茫茫的北岸。北岸骚然涌动,人群、车马填山塞野,乱糟糟,就像是地面冒出的脏污色。

      挤攘不休的人,都衣衫破烂,灰黄面容,高高低低地啼哭和嚎叫。在早春澄澈的天空下,真是道不尽一路流徙的苦楚狼狈。

      “胡夷乱华,衣冠南渡,山河变色啊。”船上,有人抹着冻烂的脸应和。

      “还好没死,从洛阳逃出来,”又有人凑上唏嘘,“刘渊之子攻陷洛阳,俘虏天子,杀了士民三万余人,洛阳荒残,士族贵胄,几无孑遗啊。”

      “太尉王衍,名士之首,居然劝刘渊之将石勒称帝,活该被斩杀在城墙,”有人愤慨地喷, “高门不屑俗务,宰辅不念经国,风俗陵夷至此,祸败何能免?”

      “藩王之乱,也不下于胡夷。帝王无能,诸王争竞夺权,全不勠力匡助王室,是彻底败了大晋气数。”有人更愤。

      船板忽被人猛一跺:“是气数已尽么?”

      船被跺得晃,聚在一堆的灰头土脸贵胄,就应声望去,只见一佝偻老者,脸是染尽风霜的紫红,扶着把锈铁刀,为所欲为地哐哐作响。

      “宫门柱,且当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

      他随着刀击声念,苍老歌声,回荡在亘古不息的波涛上。

      “老丈唱的什么歌?”几人也愤够了,讶异问。

      “建邺童瑶,遍地在唱的,”老丈喘息下,迟缓地望向南岸,“船去的建邺,是三十年前的旧吴之都。”

      * * *

      建邺城,蜿蜒在山河间。天苍云淡,陈旧石墙勾出道墨黑色的线,堵住下船人的蜂拥。人群就不免喧嚣嚷嚷,奔走纷纷,携亲带友地往城门涌,还偶尔爆发出一两下欢呼声。

      ——身后滔滔江流,浊浪滚滚,隔绝了一路的血雨腥风,社稷沦亡。

      那拿刀的老丈不凑热闹,沿着岸边山路,一个人朝高处走,边走,边落寞地摸刀柄还未磨灭的菱纹。

      春草随风起伏,簌簌作响。山高的地方,松柏参天,林荫静静,强光透过浓浓的枝叶,射下无数尖细光柱,光柱抖颤,旋转,就像自树颠射出的箭阵,光灿灿地四下展开一样。

      ——他倏地止步。

      有个突然冒出的,暗淡的人影,站在光箭里,对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早已布满青苔,像一座年岁久远的无名荒冢。

      那人,百无聊赖,孑然而立。

      “敢问…… ”长长等待,他忍不住开口。

      “车结辙以盘桓兮,马踯躅以悲鸣,瞻沉云之泱莽兮,哀吾原之不将。1”

      眼前人,长垂散发,裹着身青黛色长衣,走动起,不像凡尘的人,幽魂一样。但露了侧脸,端庄俊秀,悠悠念诵声里,满是摇曳的情绪。

      “公子是哀叹,离开中原,逃难渡江来此?”

      “不啊,我故土就在这,念念赋,是说渡江的那些。”

      两棵松树间,刚好有片间隙,能望见船帆不绝的江面。那人拨开发,草草望一眼,就毫无兴致地蹲下身,然后从一旁筐箧里,一件件掏出东西。

      桃李杏、肉脯、面饼、绿葵青笋……承在盘上,持酒洒地。

      老丈了然神情:“老朽打听到这里,是故陆将军坟冢,我东吴旧人,千里流徙,回乡就想来一拜。”

      “哦,那拜吧。这只能算半个坟。当年,将军想见江东兴亡,遗令子弟,埋衣冠在此,不过空坟一座呢。”

      老丈把锈刀托起,托到人面前:“那公子是?”

      “陆氏疏属,姓陆名玩,籍籍无名之辈。游赏春色,权且来一祭。”

      说着,就放下刚摸出的一桃子,甩甩散发,摇头晃脑再念:“节运同可悲,莫若春气甚,和风未及燠,遗凉清且凛。2”

      老丈眯了眼,搞不清什么情况,干脆不再理。将铁刀横陈,再捡树枝挖土,挖着絮絮说:

      “将军当年,遣小人去襄阳探秘,小人不得已随晋将羊祜北上,不想一晃,已近三十载。”

      那公子微微偏头,老丈继续说:“年岁漫漫,只在洛阳郊野见过一次故人。如今终能返乡,这一直随身的旧物,想埋到这里,也算对将军有个交待了。”

      “嗯,你埋吧。”无动于衷。

      老丈却放下树枝,刀也挪开,不着痕迹地拉旁边人衣袖,动容地拜倒下去。

      “你肚子饿吧,咕咕叫的,我也饿了,反正摆着没人吃,正好充充饥。”

      旁边陆玩不跟着拜,只递上一饼,自己也拿一个啃起——手拿不稳,是那种叼着饼,狗啃骨头似的啃,面渣糊得半脸都是。

      老丈忽地看楞——这般口气轻佻,但表情完全不搭,苍白脸上,全无表情,像受尽折磨似的清瘦,细细凝视,才看出如这早春墓石一般,不动声色地透出些悲哀,和强忍悲哀的坚硬。

      “老丈,打哪儿来,洛阳?”叫陆玩的怪人问。

      老丈没吃的心思,匆忙摆手:“在洛阳和邺城间做贩运,赶车的,也说不准从哪来。”

      陆玩说话时不忘吃,结果噎到,大概噎得很,挤出了泪,口里饼渣喷出,还连带了一溜唾沫。

      等喷完后,若无其事对被喷一脸的老丈:

      “我偏僻小民,孤陋寡闻,老丈能讲讲北方事么,这么多人,怎么蝗虫似的来?”

      “改朝换代的事,免不了天翻地覆。”老丈抹脸叹。

      “洛阳么?那邺城?”

      “如今北方,是汉赵天下,匈奴刘渊称帝,割据并州,杀进洛阳,也俘杀了皇帝,邺城,也成了他部将石勒领地。”

      “记得上次听人说,邺城是晋成都王地盘,这变得真快。”陆玩饼啃完,舔手指。

      “想来这刘渊、石勒,都出自成都王麾下,成都王与帝位失之交臂,倒成全了这些胡族豪雄。”

      “那真是倒霉。”陆玩意犹未尽似的,把嘴边饼渣也舔了。

      “但这胡族豪雄,还算义气。”老丈感慨更深,“永兴元年,成都王大军向洛阳,封刘渊冠军将军,使他招五部杂胡相助。但北边幽州乘机南下,幽州刺史王浚,不甘领地被占,招鲜卑、乌桓攻打邺城。邺城空虚不敌,百僚奔走,士卒离散……”

      “好惨。”陆玩打断了感叹。

      “成都王回邺城,奉晋帝再入洛阳,但权势不再。河间王将张方,强兵盘踞了洛阳,河间王、东海王宰制朝政,然后,成都王被废太弟位,被押回邺城,赐死在途……”

      “那怎么说,胡族豪雄义气?”陆玩掰着手,眼神茫茫地投过去。

      “刘渊救过成都王,但终究还是不敌,他举兵为成都王报仇,攻鲜卑乌桓,也这样集结了更多人。成都王死后,他自称汉王,立国号为汉,从此一心图取天下。”

      “是么?”

      “还有成都王旧将公师藩,羯帅石勒,抬其棺木行军,遇事朝棺启奏,这样,夺回邺城,也带邺城归附了刘渊。”

      “势力轮转,倒真是成都王成全了他们。”陆玩听得抿嘴,然后拊掌笑。

      “胡夷之乱,难辞其咎,成都王这人也没什么好名声,可被眼下那帮过江的人咒骂。”

      老丈说着,埋好了刀,静静抹平土,像在安葬着什么。

      “胡夷之乱,百年未逢的变局,不是一人能担其咎。”陆玩站起,已肃正得派若两人:

      “纵使深谋远计,势之使然,终究难成其功了。”

      于是老丈见到,这怪人一个趔趄,折断似的,朝石碑倾倒下去。黑发黑衣,像一团浓浓的墨,阴郁厚重地,在光柱打亮的地上层层洇开,似阴郁连绵不尽——

      * * *

      “别舔我。”陆玩大喊一声从榻上坐起。

      雕窗透光,有市井熙攘声,以及近在咫尺的抱怨声:“就这一月,第几次被捡回了,你说说。”

      “这我哪能清楚,捡我的人呢?”毫无愧色坐好,伸颈往外看,结果狗又凑上舔手指。

      “拿完钱走了,”顾荣耐着性讲,“上次你不见,我好找,于是想到一法,在这袖里绣上字,说送你到这,可得万钱。”

      “倒果真有效,送你来的人,视你如珍似宝,没拿钱都不肯放手。”

      “本就没钱,还……”陆玩被狗舔得发痒,说不下去大吼起来,“别舔我!”

      “那你别不声不响跑出去,狗都在嫌。”顾荣怪怪地瞥一眼,“这狗也是,不知被谁训过,你一昏睡,就乘机舔你手脸,拉都拉不走,我也没法。”

      顾荣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看那狗狗毫不怕吼,正舔得起劲,还含上手指吮两下,意犹未尽如啃骨头一样。

      “好像全身都被你舔了。”陆玩眼神黯黯,总算把手指从狗嘴里抽出,真就像说的那样,浑身哆嗦了下。

      转向顾荣:“你饿着它了吗,舔得好像要吞了我?”

      “确实没钱,肉沫都买不起,”顾荣严肃起来,从榻边站起,“先生,你再这么败家下去,这狗也别养了,要养,自己当大餐给他吃。”

      “还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吴郡千顷良田,连栋屋宇,你非要卖了,来建邺置产,可不是时候啊,买故将军府,你知道欠了多少债吗?”

      “没想那么贵啊。”

      “不是时候,渡江的中原豪贵,金宝钱财有的是,买大屋巨邸,眼都不眨的,搞得这建邺地价飙升,尤其豪宅,故将军府那么豪,你偏要在这当儿买…… ”顾荣说不下去,一阵摇头。

      “这不在想法赚吗?”

      “你在想法亏吧。本无买卖之才,偏要开这布坊。前面掌柜说,开一天亏一天,还天天被人追债上门,再筹不出钱,就没法过。”

      “是啊,我也是怕追债,才偶尔躲出去。” 委屈声。

      顾荣对着顺竿上爬恼了:“是啊,山穷水尽了,得卖了那府,关了这布坊,才得勉强偿债。”

      “不干,陆氏故居,怎能以钱论?这布坊是几家人生计,怎么说关就关?”

      “好,既买定了宅邸,那找点正事做,你根本不是做买卖事的人,”顾荣郑重其事,执人手相对,“如今海内大乱,就江东独安,中原士民纷纷南渡,琅邪王睿收其贤俊,王府越发兴盛,但江东大族未必服他,前段平石冰之乱,大族都有不少私兵握在手……”

      “我头晕。”陆玩抽出手扶头。

      “城中童瑶,吴当复,在三十年后,如今晋帝已死,中原沦陷……”

      “很晕很晕。”眼也闭上。

      “南渡的人太多,纷乱不已,江东名望已齐集建邺,商议应对的事,商议,是否还当江东是晋土?”

      “要晕过去了。”说着往下一钻,用被蒙上了头。顾荣对着被褥裹成的囫囵一团,还密不透风地像个虫似的蠕动,终于忍无可忍。

      强扒开:“先生,你改了个名,还真性情大变,你要玩世不恭到什么时候?”

      “起码等还清钱吧。”被子里躲着的嘤嘤声。

      顾荣抱臂长叹,知道无计可施,正经话是说不上了。看那被褥没了蠕动,也有点慌,正准备再扒扒看时,门口响起大呼小叫声。

      “东家,东家,讨债的又来了。”前头掌柜鬼哭狼嚎似的跑过来。

      陆玩才从被里钻出来,一笑:“我没骗你吧,出去是躲债。”

      笑着指后院:“那墙有个洞,你背我,能从那里逃。”

      顾荣气急败坏:“原来狗洞都准备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曹植《秋霖赋》注 2 陆机《春咏》
    这个可算番外了,但为了He不作番外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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