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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音息 ...

  •   “病了一场,最近可还消停。”顾荣路经秦淮水边布坊,见掌柜立在门口,忙止步打听。
      掌柜虽喜滋滋盘着账,却止不住唉声叹气:

      “哎,这东家也是,稍一大意,就头疼脑热几天,再一大意,就大病一场一睡不起。”

      说着顿下,朝铜钱响处瞄一眼:“可这人偏要大意,一心想赚钱,也是没法。”

      “奇了,什么时候一心想赚钱?”

      顾荣嘀咕着往里走,没走两步,一低矮屏风后,见陆玩斜倚在案前,摆弄算筹——而那案上,一半铺陈纸墨,另一半,堆起半尺高的铜钱。

      “最近有起色,好歹没人追债了。”

      陆玩满脸笑意捻算筹,拨上铜钱,笑意更甚。

      “什么起色?”顾荣提心吊胆坐下。

      “大有起色。我昏的那几天,掌柜弄到船蜀锦,益州商路不通,这锦难得,一天被抢空,赚了十万钱,”乐得咬起手指,呵呵笑,“眼下,每月都能有船蜀锦,专卖给我这坊,有得赚了。”

      顾荣无动于衷:“是么?”

      “也有苦恼的事。”说着把口里的手指拿去挠头,挠出点白屑,非挠到蓬头垢面不可:

      “生意盘大,更要钱,人家来货,总得有钱买,还有那将军府,我也想挪笔钱整修整修,另外,债没还清。生财之道,我得多开几条。”

      顾荣瞧这财迷心窍样,哭笑不得:“说你无买卖之才,不服是吧?”

      “谁说我无此才,”陆玩得意转身,朝另一摞纸,“可是高才,这些词曲,卖到市井,已是争相竞价,一首逾千钱。”

      顾荣随着他所指,动手翻,看到秃笔写了不少,一张一张,不是思春,就是闺怨,无非花前柳前,渴慕良人,帐里窗里,苦盼夫婿。那叫个婉转多情,愁肠百结,看得顾荣浑身起毛,匪夷所思问:

      “这卖得出去?”

      “当然,”陆玩红着脸笑,似在羞,“说来话长,想当年啊,我酒肆弹一曲,能进千金,如今手残了,试着一弹,结果给人轰出来,幸而我机灵,当场吟艳词一首,人家就不轰我了。”

      拽起纸,更得意笑:“自此以后,索要不绝,我坐地起价。”

      “再不说你无买卖才。”顾荣服了。

      “不过这赚不了几个钱。我想修将军府,再请些人守门户,还需一大笔,可是燃眉之急,听说彦先你要取亲,采礼钱,能否先借来用用?”

      顾荣匪夷所思外,已觉得这人恬不知耻了,勉强劝句:“先生,取财有道,量力而行。”

      “不是白要你的,新作两首赠妇诗,来换你采礼钱,借而已,等稍宽裕点,就还你。”

      居然说得异常诚恳,隐隐含悲带泣。顾荣觉得古怪,忙抢过陆玩抽出的那张稿,果然见笔触凌乱:

      “东南有思妇,长叹充幽闼。借问叹何为,佳人眇天末。”

      又念得起毛时,抬头见陆玩背过身,不着痕迹地,两肩抽动,微微地背佝偻,冒出极压抑的细吟,和低泣声。

      接着念:“形影参商乖,音息旷不达。离合非有常,譬彼弦与筈。愿保金石躯,慰妾长饥渴。1”

      形影如参商,音讯久不闻,还有更多乱七八糟怨的,顾荣算彻底明白,也看到了陆玩挪开后,掉出的块手巾,殷殷血迹沾满。呕血而作,居然还一通嬉笑,也真是服了这人。

      服得只想毫不留情揭穿,一跃身,把闪躲的那人给掰过来:

      “我明白,你在等人,你还改不了,死心绝念了,都还改不了。”

      * * *

      “慢点慢点,头晕,还没大好,你又激我,小心请医问药又得烦死你。”陆玩就不转身,嘤嘤抗拒。

      “被你烦不是一天两天了,无所谓。”

      顾荣誓要刨根问底,干跪拦腰一抱,把陆玩摁上凭几,顺手拉一布轴,将人连腰身带手绑在了凭几上。

      然后去捋头发,给束在脑后,露出他总是不肯露的“真面目”——果然含悲带泣,我见犹怜,跟那堆艳词写得没什么两样。

      “别躲了,”顾荣绑好后,帮擦着眼角,质问,“你在等成都王?隐姓埋名,也想方设法地,让他能找到你?”

      陆玩一脸绯红,像是被煮透,也不知是羞怯和恼恨煮的。眼和口却闭得死死,用力闭,露了晕红的褶皱,一副死不承认顽抗到底的模样。

      “你在想成都王,所以老跑去江边,所以买回故将军府,还有开这不知道是干嘛的布坊,你是要他,循故迹来找你?”

      绯红看得顾荣都觉羞,撇开眼去,可又碰上那堆碍眼的纸稿:

      “或者说,你折腾这么多,是聊以慰离思,想有朝一日,能见到他?”

      说话间,一时没擦,见人眼里又渗出不少泪,面颊湿漉漉,虽还倔强着不吱声,但梨花带雨,让这脸前所未有的凌乱。

      顾荣无奈退坐,换轻柔声哄:“就知道逼问不出,绑你,是想你好好听我说两句。北方已丧乱,晋室倾覆,你等的人,生死不知,而且过往的一切,你都不在乎了,何必这情义放不下?”

      “不是这样。”陆玩怯生生地,嘤嗡了下。

      顾荣越说越恼:“怎么不是,来建邺半年,你说你怎么折腾的,失踪病倒了多少回?”

      “说过不知道。”陆玩又嗡一声,开始哐当哐当挣动。

      顾荣再拿匹布,绑更牢实:“那你知道自重吗?这些年,陆喜大夫带你辗转求医,累死半途,托付给我后,我焦头烂额也快半死。说实话,我倒希望那成都王来了,除了他,没人好对付你。”

      “嗯,说得是,”陆玩被绑得伸脖颈,“这么麻烦,把我绑死算了。”

      顾荣直接一巴掌招呼上:“还不自重!成都王不会来,你好生活你自己的。跟他纠缠,你一生都葬送了,这偷出的残生,再受不得半点磕碰,难道还要葬送进去?”

      顾荣气得要死,火冒三丈喷,终于看到陆玩服软——这人神情破碎,眼里无神地破裂,脸在泪和红晕里,全然迷离着,胡乱摇头:

      “不是这样。有人说过,若我断过往,更名姓,他会同来泛舟,他早早允诺过……”

      * * *

      “你不就是不想借我钱,才找机会整我。”

      马车里,陆玩被大幅的布,沿两肩缠成个直筒,动弹不得端坐。但口里哼哼唧唧还是能的。

      “我不要你钱,求你放了我。”继续委屈兮兮。

      “不放。”

      “怕我乱跑,给你惹麻烦?可这绑我不是法,绑得我手疼,手要彻底残掉,更麻烦的。”说得怨声带哭。

      顾荣才心软点,去把打的结松了松,不想理人——那天他劝说不了,只能行动,把陆玩绑在身边不放。也是忽有不安的预感,实在怕又出什么事。

      第二天,直接绑好,给押上车,到建邺郊外。上巳日,春风煦煦,春水潺潺,近树萌出新绿,远山点染苍翠。士女们凑向水滨游玩,或流觞、或歌咏,看去都是一片大好春景。

      “这般观景可行,”等人哼唧停下,才去把窗打开,“我没委屈你,绑你也是为你好。”

      然后正正经经商议:“今天在这里会贺循他们,一同参见琅琊王,琅琊王有心招贤俊,你若有意,我放了你同去……”

      “无意,”口上拒绝,表现却乖顺,“要是这样,绑我挺好,你去,绑我免得你分心。”

      说完,装头晕,哼一声斜倒。顾荣看人面色气息还行,也知道勉强不了了,就自顾自先走开。

      ——留陆玩一个人在车厢,开始想方设法挣脱捆绑。

      * * *

      车夫揭开帘的时候,眼前是陆玩蠕虫似的扭。这人抵着车板,咬牙使力,左左右右地蹭,像是犯痒,一屈一伸地翻动不已,又像被什么摁住了挣脱不了,火急火燎地焦灼。

      “明明不想被绑,又不叫他放了你,自作自受。”

      车夫掩嘴想笑,但看清咬牙皱眉的急,也只是掩嘴叹了声。

      “帮帮我。”陆玩吭吭地求。

      车夫压下斗笠,慢慢爬过去,摸上人后背的结,攥着将人扶起,却并没有松——忽地束紧,牵出布端,一手按上陆玩背脊,一拉将布端往后扯,一拉,使人扬颈挺胸,口齿洞开,惊呼呼之欲出了。

      “你跟顾荣一伙的,得了万钱,老给他当车夫么?”陆玩不满声,“江边山上,你说你陆氏旧将,当个走狗有什么好的?”

      说得趾高气扬,但其实人被可怜巴巴制住,动弹不得,虫都当不成。被卡入打开的车窗里,后脑勺磕上窗板,只能别扭地看向外面。

      车夫心里嘀咕,为了你当什么不成,手上却不松,口气更是沉重:

      “是没什么好,但得替人做事谋生,”撑上人家背脊的手,止不住地抖动,“也因为是陆氏旧将,心忧江东去从,想跟着能左右江东的人,看看情况。”

      “你抖得我背痒。”陆玩像没听见,只顾想尽办法扭。

      “公子虽自称疏属,也是陆氏的人,还很像故将军家子弟,难道不想东吴复国?”

      陆玩痒得想哭:“你绑我想我复国?”

      “想东吴复国吗?”车夫把那布拽更紧了。

      “不想,羸弱如此,动辄被你们绑了欺负,怎么……嘶,”陆玩被束得颈都仰直了,颈项通红地呲气,“劝老丈也别作此想,大势难逆,如今的江东,早已不是当年……”

      忽地噗通一声。车夫已心软得放了手,却没料到抵得太紧,眼看陆玩半身一歪,弓挺着身,连人带绑着的布,从车窗一骨碌翻倒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1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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