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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严惩 ...

  •   陆机抬手呵气。廨舍偏僻,朝向西北,冷得更猛,火炉被搅得炭屑飞扬,他烘得头昏,看物成重影,手上再也写不出一字。

      要写查邺城屯田的诏令,在中书写不出,张华允许回廨舍写,苦熬到深夜,也抖索着没写出几字。

      笔墨滞涩,陆机搁手,想起在襄阳写的伐吴檄文,煎熬在背叛的内疚,好似持利器自戕,锥痛到涌血。不知觉地站到司马颖一方,难道有如当年对故国的执着吗?

      咬牙忍忍,诏令不容误时,死到临头也得写完。笔刚触纸,门外又幽灵似的飘来盏灯,陆机坦然:“今夜没别人,你别想再逮个。”

      陆云摸进来,狡黠一瞪:“哥,你到底跟了多少人,听说安仁都被你睡过。”

      “跟你同榻无数,也叫被睡?”陆机恼火,痛也散了些。自从潘岳胡扯一通,陆云就揶揄上,抓他现行后更甚。这时恼羞成怒,丢笔吼他:“不睡这儿,就滚回去。”

      “咦,做贼心虚,”陆云向来不怕他哥,何况吼声还细软,“是来看你安好,好心当恶意,还有送你些纸。”

      果然搂着一摞去放案上,对着他哥的惊疑:“纸其为物,廉方有则,体洁性贞,送你刚好。”
      “无聊。”被冷嘲热讽,陆机懒得理他,赶紧干活。

      “哎,左太冲送你的,最近纸贵,他攒了好多,还小赚了笔,这是白送,”陆云感慨,“真有眼光,料定他赋文争相传抄,纸稀缺到涨价,居然囤积居奇。”

      陆机停笔,欣喜笑笑:“一赋成名,大概左太冲要升迁,纸多不好搬。”

      “哪里,还不老样,书堆文海里孤身。”陆云无精打采,“他没成名,赋是贾侍中传出,颁行京洛,名都没署,但十年用功,确是雄文,传写纷纷,士女争睹不已。”

      干脆在纸旁一瘫:“十年奋力,就囤纸得点钱。哥,我看不懂,太冲苦功无人识,安仁高才只放浪,你更是乱七八糟,那我读书何用,仕进何为?”

      陆机震颤,他亦迷茫,怎生来答。他们为权势左右,陷得身不由己,廉方贞洁,一概抛却。他越陷越深,还拉友人一同陷,他何止有负司马颖,更是愧对挚友,这些怎么跟陆云说?如陆云认定的,他已然糟乱不堪了。

      锥痛涌起。陆云见他哥迟迟不语,笔头一滑,血从嘴角漫出,滴答在纸上,又吓一跳,忙去安抚:“不问你了,说两句都不行,惊弓鸟似的,怕了。”

      陆机只惶惶地收拾:“纸弄脏,还得再写,你帮我拿张。”

      “都这样,去躺好,要写什么,我帮你写。” 陆云擦着血迹,一阵担忧,虽然困倦,看是亲哥的份上熬吧。

      “去邺城,收拾那成都王,我说大意,你草拟好。”陆机想主意不错,血没白吐,真去睡下,咻咻地喘着气讲。

      “什么,这才几天,又闹掰了?你俩冤家吗? ”陆云好不可思议地握了笔。

      * * *

      “屯田用兵,乃魏武旧政,应战乱而兴,而今州郡领编户,应分配田亩,征收户调,以实仓廪。”

      “此地任百姓流离,不入编户,乱行屯垦,杂以军旅,是为扰乱国政,不遵律令。当清查田亩,按亩课税,主者不法,即刻定罪严惩。”

      黄门高声读诏,司马颖带僚属和一众县官跪了满地,一个字没听进,就在偷偷往上瞄。陆机垂目肃然,没什么好看他也盯住不放。在想早间忽迎到人,持节佩印,浩浩荡荡吏从一堆,他又惊又喜的,只恨那一言不发,冷漠拒人,死气表情从头到尾就没变过。

      堂上一声惊响,节杖顿地,陆机走下座:“在下持节奉命,可行生杀,天子之诏,尔等不听,是不惜性命意欲反逆吗?”

      “大人官威赫赫,我等哪敢呀,听。”司马颖暗笑,怕那杖打他头上,阴阳怪气应声,带跪着的众人站起。

      “好,”堂内太挤,陆机以杖点人,“从我来者三分,一查实田亩,计量屯垦,一清整府库,按户核税,一留守此地,审理众人,不服者即严刑。”

      陆机走得巧,每一步都避开司马颖,完全背对,连死气表情也不给看。司马颖无从猜他意图,一头雾水地焦躁,怀念起摁怀里恣意瞅,好不餍足的。

      刚想嘿笑下,听到陆机开审王彦:“你为一城之主,私募流民,垦田不报,开仓放粮,税赋亏损,如此失职乱法,是受谁驱使?”

      邺令王彦也愣,眼前大人貌似成都王僚属,有恩于他,救过性命,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朝中贵要,来吆三喝四的。可看一圈刀斧,还是保命要紧,闷着头哭嗓:“都是成都王所逼,下官迫不得已呀。”

      “是吗,扰乱州郡,权断田亩,殿下何德何能,敢嚣张至此?”节杖又顿,陆机一步没移,却威声如厉喝,满堂皆凛。

      司马颖知道是审他,嘀咕着这不是你闷被窝里撺掇的吗,还白纸黑字地写了,简直明知故问。当然不能实说,不能让人当众难堪,只能忍下心对峙上:

      “我有德又有能,什么不敢做。”司马颖喷口气,慷慨声,“眼见中州萧条,百姓流离,人多饥乏,更相鬻卖,盗贼横肆,郡县难保。朝廷不思劝农,不行救济,我招集流散,使人有所依,专务农功,令事有所益。保全城池,安宁民户,有什么不对?”

      周围一阵低声的喝好,目光纷纷转向司马颖。

      “保全城池,安宁民户?”陆机讽笑,终于转过了身,“早闻成都王有异志,望窃取天下,口出此言,足见传闻不虚呀。此是天子之虑,非藩王所想,屯田积粮,乃霸主用兵之策,殿下想自立造反吗?”

      喝好成哗然,司马颖有点懵,再怎么慷慨也说不过陆机,但没料到他把话朝这上面引。好在看清了眼神,又是那种层层叠叠,意蕴深深,就细辨起每一层,思索着他话中意。

      可惜不容他细辨,陆机乘势攻心,厉烈责令:

      “成都王避难到此,不思恩德,不守君臣之分,专行奸邪,胡为造作,廷尉吏押下,送洛阳治罪。”

      这就很无理了,无凭无据,含沙射影,几句一说就要拿人。廷尉吏怯怯靠近,举着刀的都捏把冷汗,司马颖虽束手待毙,但他僚属兵将都在堂中,一概满脸不忿,掣起剑欲对着干。

      “君主无能,君臣之分何必守,既说反逆,那就反了。”刘渊气不过,最先抽剑挡。

      呲呲刀光剑影一片,云间日光入天井,铁亮灼目,金铁嘶响。司马颖嬉笑以对,早见怪不怪,他在等陆机神情变化,可这人临危无数,比他更能镇定自如。

      互不退让,眼神交火。刀剑已击,卢志走出到最前,大呼声:“反逆之事,子虚乌有,安顿流民,更谈不上奸邪,诏令只言屯田事,何必夸大其事,广作牵连?”

      说着坚定地走向陆机。这些事本是陆机谋划,卢志想起他策论的笔触,虚软着笔,却铮铮透力。相信他真心为司马颖谋,此番该能收回责令。

      谁知陆机猝然夺剑,越过卢志,直指司马颖:“那诏令之事,你认罪吗?廷尉吏,藩王扰乱州郡,按律如何惩处?”

      廷尉吏哆哆嗦嗦:“按律当削国,但律有议亲,可杖责二十。”

      县衙大堂,杖刚好有,两人齐齐看去,司马颖面露难色:“此刑甚辱,我不想受。”

      “殿下是受,还是我进京禀你谋反?”

      剑架脖颈,司马颖生凉意,但眼神如此地近,他忽咂摸到,陆机是要他忍辱在此,不去沾染京中之事吗?

      长嘘一声,喝退僚属,众目睽睽下趴地。如此不依不饶,就依他吧。眼看陆机回案端坐,不留情地一扬手,杖招呼上,噼啪刺耳,疼还没泛起,就使劲瞪眼住上瞧。

      看到陆机冷漠眼里,如水下旋涡,在翻转涌动,浓黑的痛楚,随杖声叠起,阵阵搅缠他,比身下更难忍。疼得呲牙,却目光不移,司马颖心惊,看到那水波有松垮,凝光似四散开。

      他受不了了,按地跃身,夺过刑杖,惊呼声中回击,两行刑官吓得满地滚。虽刀剑在手,也没人敢拦阻,司马颖几步翻上正座,把陆机拦腰一劫,掐颈转身,背向了众人。

      “我已挟持他,不想人死,就听命于我。”恶狠狠出声,反正是实打实地反逆了。

      底下骚动着跪拜,还有哭喊求饶的。司马颖充耳不闻,见人垂坠在肘臂间,已无知无觉,那疼就呼呼涌上,呼啸着漫进了心里。

      * * *

      斜辉朦朦的,司马颖用指描摹着人家脸,逮着机会,寸寸相思都要印上。陆机觉得鼻尖痒痒,阿嚏一声醒转过来。

      顿时觉出了不对劲,起身艰难,手脚都被绑了,司马颖姿势也是拘束,他推不开,只得沉怒地哼:“放开我,即刻。”

      “是挟持你,不是宠你,搞清楚点。”司马颖收掉欢喜,恶声恶气,把那鼻尖一捏,坐起了身。

      “你敢,我持节佩印……” 陆机更恶地瞪上,结果被捂嘴又按回枕。

      “阶下囚了,没威风可逞,由着我收拾。”司马颖嘴上说不宠,手头还是宠,托人肩颈处垫高,拿醖器中的药喂上。

      “快喝,不然小心我打,报这刑杖之仇。”动作下身后疼,司马颖嘶一声催。

      陆机眼闭上,嘴抿紧紧,再怒哼,撇头不理人。

      司马颖就知威吓没用,还得低声下气地哄:“这药好贵,被你害得快一穷二白,紧着抠着谋来的,不比从前,如今天天蔬食淡饭,肉都难吃一顿,被你打得淤青也没上药,你这一晕,我都快破产了。”

      说得凄凄切切,果然陆机回过头,眼中闪闪,一眨不眨望他,气息平伏下来,顺从了许多。

      司马颖暗喜,原来卖惨管用,早知道先用了。手上一勺一勺地喂,看人默默地乖顺,好像也没气力跟他争,就试着破僵持:“病还没好,巴巴地跑来跟我作对,我就这么招恨?”

      陆机含着口未咽下,脸颊鼓囊,凝望他点头,像怕惹恼似的,怯弱又惊惧眨巴眼,还畏缩着往里滑。司马颖嘶口气,杖响在耳,心道是谁刚才气势骇人地大闹一场。

      这话头是说不下去了,声更轻柔:“大夫说,你风寒不愈,劳神忧思过度,什么这么劳神,上次廨舍没讲完,这里就你我,讲讲会好些。”

      陆机知道会被问,不知道怎么逃避了,他往后退,司马颖就欺身上,已然抵到了榻沿。他直愣愣看过去,司马颖该明白了他的话,但不能说更多,还不能把他拉到京中争斗,完全告诉,他不定会阻止,会止不住地掺和进去。

      何况朝局将大乱,到底在襄助他,还是背叛他,自己都未想清。

      想着想着呛到了,一阵猛咳。司马颖收了逼视,环肩抱起人:“弟弟送我出京,与我说过些事,我全然信你,一点不会疑你,但你总闷着藏着,突如其来地一闹,叫我怎能不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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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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