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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余生 ...

  •   声嗯嗡在耳边,轻柔如柳絮,陆机却觉得如雷轰电鸣,劈头刺心,呛咳出尖利的疼,闷堵得透不过气。他手脚被缚,半身又在钳制,挣扎不得,只能咳得更烈,腥膻满口。

      司马颖等着答话,但感到了不对劲,他怀中是渐起的痉挛,直到血落枕被,他惊痛地看去,陆机眼开一缝对视他,稍顷又垂落,整个人也沉重地沉下去。

      血点洒在锦褥,凝成了黑色的血污,司马颖全然空白,点点墨黑,似灰烬的远离,印记的一幕涌现出,他又生了那种惊惧到无知觉的痛。胸口有些汹涌,起伏着踹气,肘臂麻木得松开。

      陆机倒好了些,半撑着坐起身,迷迷糊糊的,落寞地叹:“又弄脏了。”

      司马颖惊醒,挺起身拥紧他,让头搁在颈窝,只耷拉着,软绵绵地嵌进自己,身心就不再空荡,贴着骨血的微温。他喉口紧,抽着气道:“弄脏了,也要审你,别想逃,如果不说,绑你不放了。 ”

      颈口有嘤嘤嗡嗡的闷声,湿痒湿痒,司马颖按他头的手微松,顺着发揉摸:“知道为什么绑你吗,想拴你在身边,寸步不离,怕你悄无声息地消失,我情得以堪。”

      他心口的汹涌喷薄了,如洪水过堤,压得头酸脑涨,压出了无声的泪。千难万难,似不可思议的重逢到同心,从生死别,到相依偎,原来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血色昭昭,在说这些虚薄如影,易破又易碎。他忍不住要绑牢,要穷尽心血地,一点错失都无地护好。

      慢慢抚着,潮湿和温润萦身,彼此心跳,也在冲突中渐渐平稳,扑咚扑咚地合一。陆机不能动弹,手终难耐地硌上两下,司马颖就端起他被绑成一捧的手。

      “就知道你不说,白折腾我,”点上绳圈,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为免以后再这样,你算计我,自己又受不住地又哭又病,这次扣下你,老实待邺城,别回朝中了。”

      “那是要我与你同归于尽,”陆机蹭着绳扭动手腕,心火再起,“为时已晚,我是钦使,你扣押我,形同谋反,再一纸诏令,大军围城,你死无葬身之地。”

      “吓我,迟早要反,那晚不如早,”司马颖扼腕不让扭,心疼那绳勒的红痕,“乘大军来前,裹挟好你,逃回成都,深沟高垒,看那皇后能耐我何?”

      “深沟高垒,蜀汉立国五十载,以汉主之雄,诸葛之智,犹不免被灭,”陆机毫不能动弹,喷他一口,“你算个什么?”

      司马颖一点不气,嬉笑迎上:“算个疼你的,五十载,够陪你度余生的了。”

      “才不要你陪。”陆机无语,下意识一嗔,脸羞得红红,埋头要往被里拱。

      司马颖放手,看他蜷身向内,耳颈红扑扑,嘿咻嘿咻出气,衣被起起伏伏,像是种心血成徒劳的羞愤。就生怕气坏,赶紧摸摸:“别嗔了,玩笑的。”

      他细挠颈口,比抚个炸毛的猫还小心,克制住自己,郑重其事:“我一厢情愿的,怎好勉强你。我知道,你不只是帮我,还有你自己的一份不甘。初见之语,耳中犹历历,功业声名,你父祖之望,我不该剥夺,更何况还欠着你。这次,你要做什么,我帮你做好。”

      陆机闷在被枕,胸腹间全是激荡。司马颖看透了他,贴得如此近,心鼓动皆能知。毕竟这么长的相识,从里到外他已然摸透,他付出得,小心地安抚到了每一寸。或者说,本就是相知相惜,同是背负着身份,不休地奋争,何尝能止息呢?

      颤巍巍转过头,司马颖看到,陆机眼底的惨然里,倏忽亮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又黯淡下去,这人哑声说:“要你穷途末路,也行?”

      “舍命亦不惜,”司马颖哽了下,掰好那脸,“只要还能,这么看到你。”

      陆机出神地注目,由着被看,司马颖轻捞上他手,不安地揉抚:“所以条件是,你承受不起,也得承着,要安然无虞地,等着我。”

      “好,那放了我,扶我起身。”暧昧得达成目的,陆机对着绽笑,看司马颖无奈一咧嘴,依言恨恨地解了绳。

      * * *

      但只解一半,腿脚还绑着,司马颖拿引枕垫后,扶人靠上,欺身恶狠狠:“脚不能放,要你歇歇,就这么乖乖待着,做什么,我去做。”

      “有点难,”陆机靠得端正,昏沉里理思路,“我所从僚属呢?”

      “好吃好喝伺候着,不消操心。”司马颖也坐好,洗耳恭听样。

      “别收买笼络,照我堂上所言,督他们干事,”陆机眼光打过去,“查你老底。”

      “好狠心,真查还是假查?”司马颖在他眼角一剐蹭。

      “你全交待吧,募百姓多少,屯田多少,存粮、耗粮多少,照实盘算,悉数写明,”陆机闭眼答他,“所募民转为编户,或遣回原州县,停分库粮,按屯田之数,上交税赋,诏令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一万兵,流寓民近三万,不动库粮,还增赋税,来年春荒,叫我怎么活?”体会到难度,司马颖没那么好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陆机闭着眼,头往后陷,就显出了疲累,声拖老长,“置之死地而后生,殿下自己想。”

      听清楚,司马颖心甘情愿了,把盖被拉高掖好,轻声哄着:“看你困了,还有什么,等你一觉醒来,保证做好。”

      “殿下认罪,杖责不够,你写一章表,自悔其过,战兢伏罪诚惶诚恐,装也要装出来。再则,行屯田利弊得失,我懒得写,劳烦你一并写。”说着哈欠连天,歪上头再不作声。

      炭火暖融融,日光稀薄,寒风不透,只把树影搅得一突一突。司马颖守了半晌,感觉到了种安然,士衡的心力交瘁完全卸下,睡得恬静地呼呼,血黯淡下去,药香弥散在榻间,闻到也没那么忐忑了。

      * * *

      正堂吏从往来,算筹噼啪,田册籍账累累堆起。司马颖一边督看,一边心烦气躁地写。抓耳挠腮也没写出几行,不得不把心思都用上面。

      以士衡文才之高,想必不能轻易过关,司马颖有点悔,厮混那久,也没让人教教援笔成章的道。但即便丢丑,也不想假手他人,想着想着,就跑到里间摸摸挨挨,添碳掖被几下,间或挠醒了人,装模作样请教几句,倒也不亦乐乎。

      可总有写完时候。司马颖喂完药,悬着心念一遍,陆机一言不发静听,听完噗嗤呛声,差点又咳:“‘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你有那么冤吗,哪儿抄的,太过虚浮,删了。”

      “不是学你用典吗,苦读你好几篇文。”司马颖委屈。

      “雕章酌句,些末小技。”陆机呛着自嘲,话忽顿住,文辞是心之所好,但像左思遭遇那样,终不能凭之立身。自省不要沉溺,但自己在京洛的声名,除了文辞,又有什么呢?

      “殿下非此中才,陈罪更不用讲究,用典删了,照实叙写,篇末加‘臣剖肝析胆,顿首悔过’。”司马颖看到了眼底的落寞,去持起手,陆机回过神懦懦声。

      “剖肝析胆,我对你才这样,”司马颖揉手逗人笑,笑得也落寞,“照你吩咐,田亩民户都清点好,你僚属核查完,在外候着,等税赋一运,我就真的穷途末路。”

      “殿下,不够,还差一层呢。”陆机阴阴声回应。

      司马颖闻言警惕,额角不禁渗汗,刚想去抹,见陆机伸伸懒腰,拍嘴嚯嚯地哈欠,眯眼成月弯:“睡饱了,再不回京,殿下苦心悔过,可要白费,快放了我。”

      司马颖那汗缩回一丢,手虽放开,脚一直绑,想想怪对不住人家的。他歉意地半跪,掀被解绳,捧着虔敬十足,也是绳打结奇巧,怕人蹬开 ,只能慢条斯理地解。边解边揉脚踝,对淤痕更歉疚,正专心致志地揉,冷不防被人一把扯绳,勒颈作胁:“绑我几日,许我以牙还牙,好不?”

      陆机仍是睡后的慵懒声,轻软又细柔,但司马颖听得汗毛全竖,讪讪地推挡:“我没病,不用被绑着伺候哈。”

      “那我有病,殿下就当我病昏了头。”陆机几下抽绳,胡乱绑了司马颖手,拖拽着踹门,再猛一脚把人直踹到屋外。

      猝然被袭,也没想反抗,司马颖弯腰弓背地随他,跄过门槛,没瞧清路,忽一头撞上柱子,咯嘣声响。于是候着的层层僚属,唰唰目瞪口呆,看着威风八面霸道兮兮的成都王,像个没头苍蝇似地转圈圈,要多傻有多傻,纷纷暗呼解气,指手画脚捧腹不绝。

      “成都王被我严审,泣血悔过,挟持之仇已报,今日回京。”陆机一扬墨还没干的认罪书,振臂高喊。

      一众僚属对大人敬仰之心顿如山海江河,高呼响应,震声摧梁撼瓦。

      司马颖晕得坐地,听“泣血”嗤笑声,但袖口真有那么点暗黑迹,是从士衡嘴角擦的,他抬眸见人起劲样,估计是睡好了,要贬损他捡威风,也就由着人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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