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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雌伏 ...

  •   阴云蔽日,地平尽是灰蒙。地干燥开裂,土埂多,牛脚一跛,走偏了道,陆云拿鞭敲一侧牛背,把牛赶上正途,瞧见牛鼻子哞哞地直喷气。

      “弟弟你还有这功夫,不错不错,”司马颖钻出车拍手,“留给你哥一牛车,恰好,车夫也省。”

      陆云怒目回瞪,呼踹得似跟牛一个鼻子出气:“你俩伙同,存心欺负我。”

      随即扔了鞭,挪向司马颖,无比逼近时,嗔怪顿成狠色:“你逃出京,去邺城,是吧,有人要抓你,我大呼一声,你再难活命。”

      “好怕,弟弟你忒凶。”司马颖嬉嬉地,但也担忧起。贾后布下的追杀他领教过,不疑陆云是玩笑。接应者混在人群,朝牛车跃动,他思肘稍顷,还是以手势挥退了人。

      “我死了,你怎么向你哥交待?”司马颖退回车内,有把握摆平这小弟。

      “我哥死了,你怎么向我交待?”陆云一步欺上,拽衣襟问。

      司马颖真惊骇了,这话怎么说,惊得不行地见陆云已拽衣勒颈,声色俱厉:“我哥与你相处,你欺负了他是不,你让他心神不宁,担惊受恐,你猜忌过他,对吗?”

      说得正是,万般不想的,无奈已做了。司马颖想是否陆机跟陆云说过些事,但看这质问又不像。他颈被勒得哽气,只好扒拉着认罪:“是,是,有负你哥,勒死我,可就没人向你哥赔罪了。”

      谁料陆云手一松,向后颓坐,泪珠簌簌滚脸,一抽一抽地:“他不能受猜忌,最怕别人疑他,以往受过太多,如今一点都不行。我才挤兑他两句,他就装死吓我,这番惊惶又病倒,肯定是你欺负了他。”

      司马颖又惊,看那惨伤神色,梨花带雨,觉得哥俩好生像,垂泪也是说来就来,措手不及都不知怎么安慰。

      正想着,却猛然悟到陆云的话中意。几天前在邺城,切切实实疑过陆机,听闻过哀苦至极的啜泣,他失足跌伤,又隐忍不住地失态,以他性情,何止是难忍一时委屈?

      还有在洛阳的种种事,心计往来,全无坦诚。他是小心翼翼在试探自己吗?毕竟曾有过那么大的欺骗。无从信任,折辱打击,他悲痛病倒,悄无声息地忍受,但内心是怎样的不堪忍,才会至几度垂死呢?

      “你哥是装死吓你,他是真要死吓我,”司马颖颓颓的,恨眼干不能像陆云那样泫然,懵懵感叹,“不能疑他,原来如此。”

      甫一松懈,颈口又被陆云勒死,哭完了再发狠:“我不声张,饶你一命,看你尚有良知,这命欠下,此后对我哥,不许欺辱,不许怀疑揣度,再猜忌他,引他伤心,我找你讨命。”

      这小弟凶的,司马颖哭笑不得,还性命攸关言之凿凿了。

      想着怎么敷衍,却见陆云目中凝光,太过耀烈,他看透了进去,电光火石间,看清了道宿命似的裂缝,又深又长,士衡在缝中只存一息,而他疑虑重重,嫌恶又惧怕地走近……

      猝地一凛,司马颖猛摇头,要把脑中所见荡走,他翻起身,扶紧陆云两肩,用力深重:“那我以命为抵,无论你哥所为何事,我都信他不疑。”

      陆云这好说话的立马放人,司马颖走出车,对漫天昏沉,却抹不掉那裂缝的影,他笃定自语:“即便你叛我,要杀我,命都抵了,我会信你的。”

      * * *

      陆机掸纸上灰尘,又点燃一灯烛。灰在不透风的屋里呛鼻,加上烟气和霉旧味,他捂上脸,撑住木架半蹲。孙秀见状嗤笑,顺手拉开门:“大人娇贵,既借了我,理文书的事,我来做便可。”

      “借你不为吏从的事,”陆机从门缝,见日到中天,正午寂寂,就把那线光也关了,“书阁隐蔽,好畅所欲言。”

      背紧抵门,身软无力,陆机改了端正,让姿势和眼神,都略露点轻浮,在昏光里引诱声:“我附成都王,与阁下附赵王,流言纷纷,乃至路人侧目,彼此的用心,这里正好一叙。”

      “诸王为尊位,蓄势待发,明争暗谋,你我在帷帐,怕是不甘心只雌伏,”陆机沿门缝坐地,挑目一笑,“使赵王归顺皇后,逼杀楚王一伙,阁下居功不浅。”

      “大人想说,我要帮赵王得尊位,”孙秀蹲身,半眯起眼,“可尊位唯一,你也要帮成都王谋,该彼此为敌,哪能畅言?”

      陆机盯孙秀不移,想他在防范,不透露心计,但已然承认身份了,他细目上扬,背光中见尖利,那是种刻薄,压着隐隐的怒,能被激发出来。

      “说过的,不甘雌伏,”陆机动身,衣角在门槛蹭,“我东吴旧人,羁旅在京,想不负祖业,成枢要之臣。门第森然,别无他法,唯此捷径。”

      孙秀见陆机眼阖上,无奈的感伤一闪,但声却更铿锵:“我这捷径都肯走,当然想走更快的,我不想替成都王谋,想买了他,帮赵王上尊位,换取官尊名显的倚重。”

      孙秀不免愕然,不信寥寥数语说到如此阴谋,他坐到地,表情仍纹丝不动,只是难以置信地摆了下手。

      “成都王被赶出京,落水狗般,附他希望渺茫,”陆机心惊打颤,但说得顺畅,“而赵王拥兵京城,在一人之下,对我这样谋官者,何去何从,不是一目了然吗?”

      “你想通过我,攀上赵王?”孙秀领会了,于是也信了。阁内密闭幽暗,他也不惧吐露心声,他癫狂笑起,“可我没想为赵王谋,权贵一丘之貉,我厌弃至极。欺我辱我,怎么让他们死,我跟你一样,都是拿赵王当捷径。”

      孙秀扯上襟口,焦躁得红:“我屈辱之途,那皇后是首恶,此妇人变态,爱少男易弁而钗,承欢她手下,日日伐挞不止,渐成隐疾,再离不得拨搔,只不见天日地吟哦,奴仆阉宦都不如。”

      红已经窜上脸颈,半是羞半是怒,孙秀看着陆机,感到的是一样的可耻:“好容易解脱出,帮她惑了赵王,赚得这小吏。我父祖皆汉中郡吏,平生所愿,确是为吏朝中,我这么轻易地得了,可惜不清白呀,解不了欲,还得靠赵王伐挞。”

      “再清白堂正不了,那不如将毁我的人,杀个干净,”孙秀挪到了架间,扭挣起,“好难耐呀,要解这滔天的恨。”

      陆机镇定,流言不是没听过,但还得压下惊讶。他想到潘岳,又想起刘渊,他有痛彻的过往,但这京里被欺被辱,深埋着怅恨,痛至疯癫的,有太多人,他俯拾皆遇,他遇之感同身受。

      却只平静地走到孙秀前,问:“那你如何解,使赵王杀皇后?”

      “赵王保守谨慎,根本不敢去杀,”孙秀红晕稍退,气踹平歇,“他盯着太子,我撺掇他,让他劝太子去杀,太子也是个没骨气的,皇后如猛虎,都不敢稍动獠牙,正是为难呃。”

      陆机想起司马颖说的三足。的确,贾后威压,重重的心机和手段,使赵王和太子蛰伏不动,想反而不敢反。但维持下去,局势只会更不可测。

      木板响吱呀声,孙秀边说边堆文书,手压住使整齐,用过了力,熊熊火光里,又一层灰扑簌簌落下。

      “将欲取,必先予,反过来想,就不难了,”陆机伸手扇开灰,看着架上的威压,“不是劝太子杀皇后,而是使皇后废太子。”

      “这怎么说?”孙秀撤手,不再撒气到文书。

      “皇后权势已盛,但极盛易衰,若让她更恣肆,不顾礼法朝议,亲自废掉太子,”陆机顿了下,倾身靠近,“国本已失,赵王顺天伐罪,废皇后,为太子报仇,不仅得声名,更能得尊位。”

      孙秀面露出喜色,陆机心中更寒颤,但随他笑起:“你得赵王信任,到时候,生杀之事,出言而已。我会使成都王助力,只为在新朝居一席高位。”

      孙秀拊掌,咯咯地笑,笑得都捧腹,他又开始扭动,扭着俯拜:“妙计,使皇后废太子,成众矢之的,愿与大人一道。”

      “会做到的,”孙秀径自往外走,推门时回头,娇呼出声,“以一己之力,撼朝局,定人死生,可与身下滋味同样,一旦沾上,呃,欲罢不能了。”

      * * *

      贾后倚着凭几,手摸扶手的玉端,金熏笼缭缭腾烟,她眼中是倦色,看人将屏风换成铜匮,近身立起,书册一卷卷摆上,黄门轻缓声报名目。

      “姑母最近喜书,倒有一文值得一看,”贾谧指挥着人,“盛世出雄赋,此文鸿裁寰宇,遍陈万象,可谓班孟坚《两都》、张平子《二京》,再现于世。”

      “你喜风雅,也不能尽去风雅,”贾后意兴阑珊的,“听说成都王跑进京,你们一个影都没抓到。”

      “成都王不值一虑,在邺城落魄得很,”贾谧捧着纸卷,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是可恨,姑母难得雅兴,被他扰了。”

      贾后见他殷勤,还是正身接过,展卷之时,接着教训:“隐忍韬晦,司马家最会这招,别被骗了。”

      贾谧喏喏,见贾后说两句后再不做声,急急拉展卷轴,铺了满案,手挪移着细瞧,口里只剩了啧啧惊赞。

      能断文高下,贾后跟他同样,贾谧暗喜,瞅准时机阿谀:“姑母柄政光大,可比前汉诸帝,是以文人献赋,颂扬德业。”

      “摹写三都,确是恢弘,”贾后掩卷,哂笑声,“但一统三国,不是我德业,我不过守成,使这社稷统便不再分。”

      贾谧冒汗,想着怎么再阿谀,被贾后拿镇纸敲上:“人家苦心孤诣,被你献上奉承,是为辱没。此文,辞赋之至伟,令人传抄,广布天下,以彰我大晋文事之盛。”

      贾谧头生疼,摸着头应令,一手忙不迭接收起地卷轴,不解地看贾后整抖衣衫,肃色令他:“张华女史箴文,你拿过来,我放案头,以自省自诫。”

      他没看到的是,贾后眼中凝起神采,目光抛向了肃肃如松风般走进的裴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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