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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薄红 ...

  •   被陆云说中,半夜果然来人。司马颖驾轻就熟,从他扒过的那几片瓦中溜进。寒风呜咽,冷月如利钩,他汗湿满背,粗踹着气:“真会找地方,近到宫城,知我摸来多不容易吗?”

      “起码皇后不会想到,你会胆大包天入这彀中。”陆机吹灭灯烛,已看不见人。

      “拜你所赐,龙潭虎穴都敢入,”司马颖循着声,伸手摸,“我知道你行迹,不用特意送信。”

      “你不知道皇后的天罗地网,附会贾氏者皆想杀你。”陆机声冷,好像他要杀似的。

      但被司马颖捉到,狼吞虎咽似的一裹,又揉又捏,声就细细巧巧:“我没头绪,好生迷茫,太荒乱无措,想见到你。”

      司马颖好恨没灯,些微有光,是能见层层跌宕的眼神,水波般漫溢起伏,他溺入,被淹没,随之摇摆,心神动荡不已,又浑然化开,彻头彻尾地交融进去。

      只能凭声幻想,司马颖不足,手探肩拂颈,寸寸移上,触到脸间滑腻,却仍摸不到眉眼,焦灼使裹得更紧,想用心胸去感知到。

      陆机身不由己,被按得气促,他挨着胸口的暖,霎时紧绷,想起陆云那天的拱蹭,挣动一试,便不想停。他来回紧抵,深埋入怀中,隔衣要贴到血肉,成至密不离。

      在止不住中,就想到,对一个人的言语和情愫,太深重浩大,大概无从表露了,身心阻滞中,会不自禁作此举。跟陆云是嘴上不让,但骨肉之亲,孤苦相依,终难忍生死别。跟司马颖呢,说不清道不明,层层叠叠,斑斑驳驳,半生的爱恨纠缠皆集于此,除更急更烈的抵动,还能怎样表达?

      寒夜阒寂,万物匿在森黑,眼不可见,只有耳闻蚕食般的摩挲声。

      耳闻外还有鼻嗅,司马颖手碰不到,放回了背脊,轻拍慢抚,想不透是何意。不过鼻嗅墨香,又夹丝丝苦涩的药味,闻得刺痛,眼酸不已,想到得答他的话:“你又病一场,真想你别烦忧,直接拐邺城当嬖宠,但不可能,你折腾劲,十年未曾熄,哪是我一朝能改。只好顺着你,迷茫是吧,我分担点,尽力帮你。”

      好声好气,但陆机手推脚踹,躲得远远,司马颖才悔不该口没遮拦。

      冷静下来,也好说话,司马颖摸上衣角拽:“你大概想,京中太平静,有暗潮,却无风浪。各方稳住不动,一点缝隙也无,无法乘隙而入。”

      衣角前挪,没抗拒他的力,掀起透温香,司马颖眼神黯,但声依然:“是太平衡了,难得一动。”

      是没有动,司马颖耐不住,起身前移,要把那难攻下,搅着那衣,探手入幽深:“皇后,赵王,太子,京中要斗的三个,似三足,使鼎稳。”

      “殿下觉得稳吗?把持得住?”陆机被揪上,恼火一嗯。

      “稳,”司马颖不揪了,顺毛摸,“明面上,皇后伙同赵王,敌对太子,实则各有算计。”

      “皇后把权,最怕一切潜在的摄政者,太子和我等,都能名正言顺反她。但她太会借力打力,他借楚王除掉了汝南王,又借赵王除掉楚王。如今让赵王摁住太子,一贯手段罢了。”司马颖慢慢摸,手上顺畅。

      “陛下虽傻,太子不傻,比汝南王、楚王都会自保。不显山露水,任欺任辱,隐忍蛰伏。我打压过他,早就看出,即便他被逼到绝境,也不会借助外力,他不比皇后,一旦拨动诸王,威胁的是他储君位,他不偏不倚,看似最弱,却站得最稳牢。”

      又顺又痒:“赵王,最有意思,毕竟叔祖,汝南王、楚王之覆辙,他怎会再踏。低眉俯首听命皇后呢,我看不会。但他守在京城,坐拥大军,怎么耐得住性,我想来想去,想到他是在等,强则易折,他是要等人两败俱伤时再出手。”

      陆机被挠得细抖,强稳住神,他疑过赵王,但未思及此处。听闻赵王为色所惑,他只是觉得怪异。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话到喉口,轻逸一声,又觉得人之本性,何尝能逆拒呢?

      司马颖闻声欢畅,口中暗哑:“上次出京,还记得吗?赵王放过我,也会放过太子,他要养寇自重,围堵威吓,做样子罢了。楚王头颅被斩,他亲眼见到,故不会挥兵向皇后,对太子那般靠近,他是要挑太子与皇后斗,只等坐享其成。”

      “好微妙,是不是,”司马颖已摸出轮廓,拥人入怀,“他们太平衡,搞得皇后尽盯着我,我天天扮农夫刨地,老实得不能再老实,还是难逃她忌惮。”

      “你不老实,他们也不稳。”发鬓已碰,陆机理着他的话,“例如太子,不偏不倚,受皇后欺压,他有东宫宿卫,还有朝臣心之所向,时机一到,定然会起事。”

      “可是在暗谋,”又跃身咬耳言,“我在中书省,见过太子卫率与张府君沟通。”

      “还说没头绪,已被你抓到条,这就是。”司马颖腰一疼,正肃了,“可惜太子藏得好,皇后对我的提防,还移不到他身上。”

      陆机霎时领会,却不想领会。张华不沾阴谋,只是尽人臣本分,在弥合各方,他想要治道,朝政清明,权贵各安其位。

      可以就这头绪追索,使皇后视太子为首敌,但张华对自己殷殷期盼,怎好将他拉进阴谋。

      然而,小屋暗夜,厮磨似近,身心在动荡,志业和期盼私远。

      陆机狠摇下头,抖擞起身,另起一话:“还有个变数,赵王身边有一嬖人,是皇后旧宠,皇后用他栓着赵王,但肌肤之亲,两方皆有,枕边私语,最是撩拨人,此人心向谁,要撬动什么,也是难料。”

      “我也觉得赵王有个人,果然,”司马颖随他站,跄了一下,免不了撩拨,“要是跟你一样剔透,可就难办。”

      结果感觉被踩,跄到倒地,嘴里哈哈:“头绪,说头绪。”

      “点灯吧,太黑了,夜半该无人。”陆机全看不见,森冷幽暗里,生了种无法言喻的怕,他惴惴不安,惶急地要找灯。

      一步迈出,便被绊倒,司马颖腿磕得疼,勉强站起,结果又摔倒,他扑得严实,分毫不让,叠合得更紧:“别点灯了。”

      “太黑了,”陆机承着重,惊惧声,“有点怕。”

      “是啊,”司马颖咬词用力,“想生吞活剥你,行不?”

      “嗯,毛骨悚然。”话声中,司马颖感到了身下瑟瑟的抖。

      真有一盏灯,幽浮似的飘进,两人转首望去,邈邈火光后,陆云眼和口全大张,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吓的。

      陆机捂脸偏头,看都不敢看,嘤嘤着交待:“是房主来讨债。”

      司马颖也窘,但滋味难舍,就抱猫狗似的把人捞起,紧箍在胸口:“想半夜掳走你哥,卖掉换钱的。”

      被抱成依偎,伏贴在身,陆云怎么都开窍了,愣愣地走近,看他哥横身,脸薄红搁人肘弯,还羞怯欲躲,手去强扒开问:“你说,我听到又看到,能信了吗?”

      “那信吧。”陆机埋好脸再不敢露。

      陆云点头退后,好生礼敬地一拜:“成都王殿下,终于得见真面目,久仰,久仰。”

      * * *

      潘岳在案后端坐,再不搔首弄姿,一手翻阅,一手持笔疾写。几天前裴頠扫荡后,门下省消停了许多。无饮酒无高吟,当值的都老老实实蹲值房里。

      门下省主掌诏令流转,将诏令查疑补缺,再下颁尚书各部。因陪侍在帝侧,非政令的文书,也时有起草。但是废职太过,所颁所草,记录很是混乱。这时统统都在焦头烂额地恶补。

      文书盈目,碳火呲响,仅闻文吏来回搬送的脚步声。潘岳写得手酸,但觉得舒坦,身心也安然,他原本就想如此,真正以文才参国事,不得已的放浪鬼混,真希望再不要来。

      但满腹才,何尝为人看重,以貌悦人,浪荡浮游,倒是轻而易举地,在朝野博得声名。

      墨锭磨秃了,潘岳叫人来换,有些烦躁。门槛外应了声,他一走神,墨扫在了纸上,挽救不及,成一团黝黑湿腻。

      他看到了孙秀,这人容颜更秀美,腰臀挪移间,引诱重重。潘岳想起了传言,知他魅惑之能,烦躁顿成熊熊怒火,抓起脏污的纸,往他脸上猛砸。

      “以为我不敢打你,就怠慢是吧,”抓笔墨什么的继续砸,“卖主求荣,朝吏部告发我,别人敢打,我照样敢打。”

      怒着瞧见一长鞭,那是前几天拷问留下的。孙秀抱头求饶,潘岳恰见了他衣领里面的红,都是亲昵的咬掐,扬鞭就骂:“还摆色相,狐媚人,我看你是讨打,不打整不了你贱性。”

      潘岳狂了,扬鞭霍霍,他被羞怒充斥,就是要听啪嗒的击打声。鞭影似蛇信,孙秀躲闪,他不放过地追,抽得满屋狼藉,灰尘和物什飞得一蓬一蓬的。

      “不过罚俸,就恼羞成怒,孔方虽好,也不至痴迷至此,”突冒出一熟悉声,“咿,好疼。”

      潘岳住手,看见陆机抱着文书,撒了一半在地,侧脸恰被他鞭子刮破皮,正手捂着哀怨地瞪着他。

      就忙过去又吹又摸,递布巾擦血点,口里嘟嚷:“看我气头上,干嘛撞上来。”

      “职份所在,”陆机夺过布巾,弯腰捡掉地上的,“你们要文书理薄记,我在中书,被张府君差遣送过来。”

      “哟,升迁了,士衡你真能耐,比我进的地方要好。”潘岳酸溜溜,却见陆机看着孙秀,手上布巾也递给了那人。

      陆机半蹲着,与蜷缩的孙秀同高,孙秀表情平静,没一点惊怕,或屈辱了。不过是端正的眉眼,稍稍松懈,下面一道红痕,使白皙的脸截然成两半。

      连疼的呲声都没有,他不接,陆机就把他沁出的一两血珠抹去,指指地道:“文书太多,都乱了,帮我一理,可否?”

      说得再正常不过,但陆机要抓上这头绪,不着痕迹地抓。他看出了孙秀的深藏,如此镇定的人不多,可从那吊梢眼里,再看不出更多了——他是屏蔽一切窥探的深藏,难怪能游走在至高的权贵间。

      “被你打怕了,你向他赔罪。帮我半日,也算对我的歉意。”孙秀不动,陆机就使劲把潘岳摁到地,还一手捂起脸哆嗦。

      潘岳被卡着脖子低头,想说要帮忙他下令不就成了吗,但看到孙秀纹丝不动,在自己头低过他冷淡视线时,猝地抖衣,站了起来。

      ~~~~~

      “我也曾作小吏,没受过责打,冷眼和白眼倒是多,今日与你同被打,算是把居人之下的苦,给尝尽了。”陆机带孙秀出门下省,要打破他的默然。

      孙秀趋步走在后,陆机看出,他走得规整又谨慎,显出为吏的娴熟,起码比自己走得好。他应声:“我不觉得苦,有一方法,大胆一说,但凡辱我的,看在我眼里,不过都是死人。”

      陆机转过身,听那声音是笑意,但有掩不住的含仇带恨。冷风回荡在高墙间,他寒颤了下,嘴上不以为然:“这么自欺欺人,不如攀到高位,居人之上,才好一扫苦楚。”

      “门第森然,官阶谨严,不是说攀就能攀,”孙秀慢慢抬头,“我本平民,被逼由良入贱,贱性呢,专伺候人的,更是难攀。”

      “不尽然是,中书门下,国之枢机,能为吏其中,该是已攀了一层的吧。”陆机放了文书,对视上孙秀,欣喜孙秀没有猜他意图,只是把他当能说话的人,对他表露了自己。

      “只不过这一层浅,要更上一层,可得变本加厉地攀,”陆机闭眼,四下无人,他寒颤着,把廉耻抛掉,“嬖宠有如藤蔓,树已长成,攀附实难,然而与树同至参天,更能高高在上,凌驾于人。”

      伤痕在风里变乌青,陆机擦了下,手停在孙秀脸:“如藤蔓,攀上诸王,我与阁下是同样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被逮现场脸皮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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