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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 ...

  •   这句话仿佛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随着霍景凉说出,而兜头对弘康帝浇下。

      霎时,便让暴怒的弘康帝陡然安静了下来。

      弘康帝神色复杂地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霍景凉,看着这个他全然陌生的孩子。

      平心而论,弘康帝不得不承认,自这个孩子出生以来,他就从未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在他的眼里,这是温氏的皇子。

      弘康帝有多恨温氏,有多厌恶温氏女,就有多不待见这个孩子。

      终于,随着弘康帝长长一声叹息,他原本暴怒而起的身子仿佛泄了气一般,跌坐回了龙椅上,目光沉沉地看着霍景凉,苍声浊浊,“你母后……不是朕处死的。”

      “呵。”

      一声冷笑,极尽讽刺。

      弘康帝听了,也不由得抬头看向霍景凉,松眉紧蹙,不知何意。

      “朕没处置那个贱……她倒是先跟人跑了!”弘康帝脸色阴沉,玄木桌案被他拍得哐哐作响,明显不想提起此事。

      霍景凉看着盛怒之下还知道避开“贱妇”这个词,不由得嗤笑一声,冷笑讽刺,“皇上跟皇后可真是鹣鲽情深啊,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提她一句。”

      弘康帝一噎,原本就阴沉的脸色顿时更是黑沉难看,他双拳紧攥,盛怒难遏。

      这么多年,皇后的存在就是弘康帝的逆鳞,温家女给他的奇耻大辱,他忍了一辈子,随着这些年权势愈大,早已没人敢提温皇后半个字,更遑论直接用“鹣鲽情深”这四个字来恶心他。

      康德守看着逼近的太子爷,一股恐惧自心底而来,他不安地看了一眼盛怒的弘康帝,咬牙挡住了霍景凉的去路。

      霍景凉原也没心情凑到弘康帝跟前,他停了脚步,淡淡地扫了一眼康德守,又转向了弘康帝。

      近而威深,压重千斤在顶,令人窒息不敢呼,在霍景凉移开视线的一瞬间,康德守惊觉浑身乍冷,汗湿涔涔,骤然获生。

      死神降临,也不过如此了。

      康德守再看霍景凉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恐惧。

      霍景凉冷眼看着胸膛剧烈起伏的弘康帝,冷冷一笑,“怎么,皇上只被恶心了一句,就受不了了吗?”

      弘康帝凌厉地看向霍景凉,可对上了他那双讽刺的深眸,心里的火气突然就被什么绊了一下似的,到了嘴边的怒斥,也就这样失了底气。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霍景凉,被浓胡遮盖的苍唇动了又动,最终只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些年迁怒了你,是朕的不是,朕……”

      “皇上可不必忍着厌恶做这些慈父腔调,”霍景凉嗤笑一声,冷冷断了弘康帝的话,“皇上说得为难,臣也觉得恶心。这些话,您还是留着给霍景元说吧,想必是情真意切,语自肺腑,不会如此生涩难言。”

      弘康帝听着霍景凉的讽刺,脸色变了变,却难得没有生气,只捻了捻手腕上挂着的佛珠,深深地看着他,最终,化为了长长的一叹。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已没了刚刚的火气,只浊目沉沉地看着面前负手而立的霍景凉。

      沉稳冰冷,淡淡生威仪,那股子睥睨天下的杀伐果决气势,令他都不得不退避三分。

      曾几何时,他多希望自己寄予厚望的老三可以是这般,可这些年,三皇子越走越歪,正道不专,却是汲汲营营,走了些旁门左道。

      弘康帝又是沉沉一叹,费心栽培的孩子让他失望,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却令他都自叹不如,和其讽刺。

      弘康帝自嘲地苍沉一叹,双目微浊,定定地看着霍景凉,难得正视,“凉儿,你……到底想如何?”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态度的转变,薄唇勾起的弧度讽刺更盛,他扫了一眼成安,接过后者递上的那卷圣旨,撂到了弘康帝的案前。

      弘康帝看着面前的明黄圣旨,脸色变了变,不明所以地看了霍景凉一眼,而后才缓缓展开了圣旨。

      里面的内容都是文墨太监拟的,弘康帝连看都没看就让下发去中书门下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看这卷圣旨。

      弘康帝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眉头越拧越紧,他都忘了今儿还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不过弘康帝不记得,但康德守却很清楚,东宫今日安静得太过了,他原本是要提醒弘康帝的,不过还没来得及提醒,就先传来了东宫有喜的消息。

      问题是……当今太子荒淫无道,断袖成癖,东宫上下清一色的太监小倌儿,连只母兔子都没有,什么能有孕?

      所以,包括弘康帝在内,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会相信是真的有人有孕了,而第一反应都是——这是温家的阴谋,是太子最后的挣扎。

      而现在,弘康帝看着落在太子手里的圣旨,并不知道这是被他截下来的,只拧了眉,抬头看向了霍景凉,“何意?”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这个反应,一时竟觉得有些无语,他淡淡扫了康德守一眼,自个儿撩袍坐到了一旁,淡淡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股气在他心口憋了许多年,他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憋着了,倒是没想到,来了只小蠢兔,往他心上挠了挠,小脚一蹬,就推了他把这口气出了。

      想到那只蠢乎乎的小东西,霍景凉淡淡勾了薄唇,抿了一口清茶,竟觉得格外畅快,比他喝过的所有花酒都要香醇。

      弘康帝看着坐下的霍景凉,明明是个随意的动作,却偏偏举手投足间气势磅礴,如携千军威盛,浑身裹着杀伐果决的肃杀,而随之又忽然如春雪初融,原先冰冷凌冽的气势刹那之间化作霁月清风,温润淡淡。

      无论是那种气势的霍景凉,弘康帝都是从未见过的。

      一时间,弘康帝恍惚了,好似他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儿子。

      不过下一刻,康德守在他耳边的话,就令弘康帝瞬间回了神儿。

      “陛下,东宫并没有接到这道圣旨,奴才还以为是圣旨还在路上,却不知为何,这圣旨竟会在太子殿下的手中。”康德守抬了抬已经有些变形的吊三角眼,看了霍景凉一眼,嘴唇抿了抿,最终还是将他的猜测咽了回去,只陈述了他知道的事情。

      但其实康德守不说,弘康帝也听出了他话里未尽之意,原先怔忪的面容迅速阴沉了下去,威严的目光扫向了霍景凉,沉声质问,“凉儿,你这是何意!”

      话还是那句话,不过却从疑问变成了质问。

      语气还是那个语气,只不过气势已经从原先底气十足的暴怒厉喝,变成了现在底气不足的沉声不悦。

      霍景凉也将思绪从某只软乎乎一小团的小蠢兔身上拽了回来,唇角欢愉未散,只是目光落到弘康帝的身上时,又是那般威沉如刃,凌冽漠然,狭长的深眸轻轻眯起,霎时威凌四起。

      弘康帝对上霍景凉这个目光,也不由得心里顿了一下,脸上刚刚蓄起来的威严登时也僵了僵。

      不过,霍景凉看着弘康帝这如临大敌似的戒备模样,确实忽然勾唇一笑,狷狂慵懒,沉声淡淡,“臣听说,今儿有位无能的太医,惹了陛下大怒?”

      提起太医,弘康帝心里又漏跳了一拍,霍景凉说的是什么事,两人其实心知肚明,不过霍景凉没有点名,弘康帝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装傻的话已经出口了,“是啊,太医无能,朕甚是不悦。”

      康德守听着自家陛下这装傻充愣的话,虽然场合有些不对,可还是止不住脸上的懵愣,不禁抬头奇怪地打量了一眼弘康帝,好似在确认刚刚的话真的是弘康帝说的似的。

      当然,弘康帝自个儿说完,自个儿也觉得实在丢人,无论是他就是个无赖的老皇帝,还是他是被儿子给吓得,都不是他想承认的。

      不过,儿子压不住,难不成一个老太监还压不住?

      弘康帝见康德守看过来,一个威严不悦的目光狠狠剜了过去,见后者立马缩回视线,低头躬身十分惶恐,老皇帝颇有成就感地翘了翘胡子,冷哼一声,然后转头对上了儿子威凌如刃的冰冷目光。

      “咳……”肉眼可见蔫下去的老皇帝气虚地咳了一声,然后问道,“怎么了?”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恍惚间觉得这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弘康帝,而是他行军时在一户农家见过的那个揣着手窝在炕头,因为自个儿跟人家扯犊子没去收麦子,被自家婆娘絮叨的糟老头子。

      其实,不熟悉对方的又何止弘康帝一人?

      霍景凉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位他印象里威严暴躁的老皇帝,这个跟温家周旋了一生,最终从一个傀儡小皇帝,到打压得温家苟延残喘手握天下的千古一帝,竟然是个脸皮挺厚的老赖。

      其实,就像弘康帝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一样,他也从来不知道,这些年他又是如何与温家周旋的,是度过了多少艰难的日子,才从势单力孤,到如今的扭转局势。

      霍景凉抿了薄唇,不知何故,忽然转了与弘康帝对视的目光,看向了那明黄的圣旨,沉声淡淡,“听说太医无能,来为君分忧。”

      这话原该是带着讽刺说的,不过此刻霍景凉的语气沉稳如墨,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一汪古泉,幽深不见底。

      弘康帝听了霍景凉的话,松眉轻轻拧起,已然没了什么怒气,只是对此霍景凉的话不明所以。

      他瞥了一眼康德守。

      躬身在旁的康德守接到了弘康帝的目光,可他也根本不了解这位太子爷。

      不过,他还是看向了成安。

      同为阉人,康德守最清楚,这般的太子爷,他和弘康帝虽然看不明白,但作为自小服侍太子的成安,他却是最懂霍景凉的人。

      果然,成安此时不动声色地抬头,飞快地看了霍景凉一眼。

      但成安也只飞快地看了一眼,再之后,似乎他发觉了康德守的关注,就又复低下了头。

      这下,康德守可是彻底没了辙,只能皱着眉,深深地看了成安一眼,然后皱巴着一张脸,朝着弘康帝摇了摇头。

      弘康帝不悦地瞪了康德守一眼,这转了一圈,最终他还是叹着气,看向了霍景凉,开口问道,“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朕还要歇息呢。”

      康德守听着弘康帝的话,顿时把刚刚抬起的头又低下了,动作倒是娴熟,脸上一晃而过的叹息也仿佛老生常谈似的。

      霍景凉看着蹬鼻子上脸的弘康帝,一时也实在不知该哭该笑,大约唯有“无语”二字。

      说实话,今儿晚上的弘康帝也是让他大开眼界,他想过许多种可能,暴怒厉叱?威严沉稳?抑或是诛心责骂,却独独没想过这种——哭笑不得?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黑着脸,凉凉一冷笑,淡淡提醒,“皇上还是清醒些,您这乾泰宫,如今还在臣的股掌之中。”还想着“歇息”呢。

      弘康帝一顿,而后恍然大悟似的,顿时拍案,竖眉怒斥,“逆子!你还以为这是值得炫耀的事吗?!还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你是在威胁朕吗?!”

      这……还不叫威胁?这逼宫都不算,怕是只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造反算是威胁了吧?

      霍景凉拧眉看着弘康帝这个反应,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他现在十分怀疑,该不会是弘康帝早就发觉了不对,临时找了个人来假扮他吧?

      可弘康帝还是他模糊印象里的那个老皇帝,这变脸又是自然极了,还真是……忘了?

      忘了现在他是受他挟持,经他提醒才想了起来。

      霍景凉看着面前这个弘康帝,总是觉得不真实,觉得是演戏,又觉得是被人假扮的,可又找不到任何的破绽。

      至于这弘康帝的话,霍景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突然,他觉得这种无力感十分熟悉。

      那只小蠢东西……

      霍景凉突然想到了这诡异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那个小混蛋每次闯了祸后还振振有词的时候,他不就是这憋火不知从何发的恼气?

      他顿时脸黑,而后瞬间凌乱的思绪便捋顺安稳了下来。

      小蠢兔拎多了,对付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霍景凉倒是得心应手。

      他一个目光,凌厉地扫向弘康帝,冷声淡淡,“皇上真糊涂了也好,装疯扮傻也罢,不必急着转移话题,今儿臣过来,本就不是来跟皇上商量的。”

      说完,霍景凉瞥了一眼成安,“去瞧瞧,办好了吗。”

      “是,”成安看着逐渐失去耐心的霍景凉,赶紧小跑着出去了。

      没一会儿,他便疾行而归,低头敛眉,走到霍景凉身后躬身道,“殿下,已经基本上传遍了。”

      霍景凉冷冷勾了薄唇,抬手修长食指微动。

      成安见此,立马袖子里拿出了两封无名信封,递到了霍景凉的手中。

      弘康帝看着霍景凉的动作,拧起眉,神色也越发严肃了起来,沉目盯着他手里的那两个信封。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不错目地盯着他手里信封的模样,讽刺冷嗤,上前,直接拍在了弘康帝的面前,而后扔了两道空白圣旨到他的面前,“皇上,请吧。”

      弘康帝看着那两个空白的圣旨,再看看那两封信,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眯起浊目,严肃地看向走到桌案对面的霍景凉,怒而暴起,“霍景凉,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霍景凉看着又暴怒起来的弘康帝,这倒是他熟悉中弘康帝的样子,但是他始终忘不掉刚刚某位老皇帝坐龙椅仿佛坐炕头的错觉。

      连带着,他现在看着暴怒的弘康帝,都不觉得还是那个威严火气大的老皇帝了,只微蹙了剑眉,开始上上下下打量了这老头,开始怀疑他到底是怎么把温家斗成这个样子的,莫不是靠着脸皮厚,倒也算是能旁人所不能,故而为旁人所不能为?

      兴许是霍景凉这个目光有些太过明显,弘康帝脸色更黑了,拿起桌上的圣旨就想给扔出去。

      霍景凉目光一凌,抬手就把弘康帝刚刚拿起来的圣旨“啪”一下给拍回到了桌子上,深眸眯起,威凌如山,直压面前这个还想造反的老头。

      “皇上不先看看您要写的圣旨是什么内容吗?商人讲究‘互利’,臣既说是交易了,自然不会让陛下吃亏。”霍景凉冷冷抵上弘康帝的目光,气势凌厉,沉声冰冷。

      弘康帝一听霍景凉这话,刚刚那宁死不屈的气势眨眼间就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方才还像模像样的帝王气势,这陡然之间就又缩缩了回去,仿佛一直窝进龟壳的老龟,怂而皮厚。

      弘康帝强撑着脸色,轻咳一声,不悦斥责,“松手!干什么呢?这是朕的圣旨,朕拿起来看看都不行吗!”

      霍景凉已然开始习惯于这老东西的厚脸皮,一个多余的眼神儿都懒得给他,黑脸威沉,松了手,却还气场迫人地直逼弘康帝,负手而立,淡淡看着他,“空白圣旨,陛下您随意看。”

      弘康帝一噎,又咳了两声,低头先装模作样地仔细端详了一番手里的空白圣旨,正好余光瞟见了一旁当鹌鹑的康德守,立马转手一把塞给了他,黑脸沉声斥道,“杵着干什么!这桌子上能铺的下两道圣旨吗?还不快给朕接过去!没眼识的东西,没看到朕都拿起来了吗!”

      康德守骤然被塞进一卷圣旨,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对于弘康帝装模作样的训斥,他也习惯性地连连应下。

      霍景凉看着主仆俩这一个愿装一个愿陪的模样,自然娴熟,一看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装出来的,他凉凉一冷笑,幽幽道,“这些年,可真是辛苦康公公了。”

      弘康帝这边刚刚打开一个信封,一听霍景凉这话,如何不知霍景凉这时在讽刺他的。

      他顿时怒目而去,对上来自自家儿子的冰冷目光,立马就若无其事地拐了个弯,直逼康德守而去,凌厉威逼。

      康德守这也是突然遭殃,顿时一个激灵,然后就意识到,太子爷这话,他无论怎么接,都是错的。

      对上弘康帝的目光,康德守苦笑连连,只能硬着头皮,弓着身子,细柔的声音压得极低,磕磕绊绊,“不、不、不辛苦……”

      自然,这话弘康帝是不满意的,他黑脸狠狠剜了康德守一眼,那秋后算账的意思十分明显。

      康德守心里苦水一汪一汪的,趵突泉似的,突突往外涌。同时大约也只能感叹一句这位太子爷的嘴毒,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架在火上烤。

      弘康帝打开了第一个信封,怀着忐忑的心情。

      看着看着,弘康帝高悬的心渐渐松了下去,脸色都缓和了不少,一边看,还一边语重心长,“孩子啊,你不满朕给你选的太子妃,与朕说便是,唉到底是年轻啊,看看你闹着这一出。”

      霍景凉冷眼看着边看边絮叨的弘康帝,深眸淡淡眯起,这一瞬间,他突然很确定,现在弘康帝的絮叨,分明是在跟他演戏。

      他讥讽地勾唇冷笑,冷声如玄冰,幽冷淡漠,“臣倒是不知,原来这宫里会唱戏的不止臣一人,陛下也是个中高手,倒真是让臣大开眼界。”

      弘康帝一愣,目光不由得从信纸上抬起,看向了霍景凉,待看到霍景凉眼中深深的讽刺,他倒是猛地想到,以前的霍景凉好似……见他一面都挺困难的。

      想到先前他无数次因为不喜,就让太子在门外一候数个时辰,他脸上的不正经就掉落了大半。

      弘康帝抿了抿被胡须遮盖的双唇,没再说什么,对于霍景凉的话,他也没有反驳,只低头继续看着霍景凉帮他拟好的圣旨。

      尽是溢美之词,辞藻华丽,气势恢宏。

      一室寂静中,弘康帝的声音略涩响起,“这……是你亲拟的?”

      霍景凉不语,只沉目淡淡地看着弘康帝,无声催促。

      其实,弘康帝倒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但他抬眼看向霍景凉时,已经有了答案。

      此时,他心里彻底推翻了之前对霍景凉的所有印象,不学无术、荒淫无道……原来竟没有一个是真的。

      只看这圣旨中褒美之词的笔力,拟旨之人博闻强识,可见一斑了。

      只是,越看下去,弘康帝原先飘远的思绪就被拉了回来,看到最后,他脸色一边,抬头厉色看向霍景凉,“你想娶一个民女为妻?!大懿太子妃,岂容你胡闹!”

      霍景凉对于弘康帝的厉叱,脸色依旧冰冷无澜,伸手拿过了一旁磨好的浓墨,展开圣旨,直接拍了狼毫御笔于其上,直迎弘康帝的怒目,“臣还是那句话,皇上最好清醒些,臣不是来跟您商量的。”

      弘康帝拍桌起势,毫不相让,“其他事都可商量,但这件事,朕决不允许!”

      说完,弘康帝看着面前的霍景凉,松眉拧紧,语气放缓,语重心长,“你若喜欢,收进东宫便是,你若朕不喜欢朕指给你的太子妃,另择个喜欢的便是。京城勋爵贵女,朕由着你挑,决不食言。”

      这一次“语重心长”的弘康帝已然看不出做戏的影子,霍景凉看着情真意切的弘康帝,一时又不知他现在到底是在装模作样地稳住他,还是真的关心他的正妃。

      而现在的弘康帝,仍然不是他愿意相信的样子。

      霍景凉打量了弘康帝一番,面无表情地起身,棱角分明的刚毅俊脸,已经告诉了弘康帝他的回答——少废话。

      对于霍景凉的一言不发,弘康帝也拧眉僵持不懂。

      弘康帝还想说什么,不过霍景凉已经没了耐心,开口截了他的话,“皇上是非要臣拿刀架在您脖子上才肯配合是吗?若是如此,臣也不介意‘意欲弑君’一回。”

      对于霍景凉的强势,弘康帝又一次被逼脸黑气短。

      霍景凉冷冷催促,“不过是个过场罢了,臣懒得麻烦,想必皇上也不想尝尝被刀架在脖子上写圣旨的感觉吧?”

      说完,霍景凉将桌上的御笔拿起,递给了弘康帝。

      见此,弘康帝已经很清楚,这事儿今儿已经不可商量了,他黑脸一把夺过了霍景凉递上来的笔,甩了信笺放在面前,眼中愤懑,可手上的动作倒是很实诚地告诉霍景凉——朕不想被刀抵着脖子写圣旨。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闷头“抄书”的模样,忽然觉得十分畅快,冷冷一笑,负手肃立,盯着弘康帝一字不落地写着他赞扬某只懒洋洋窝成一小团缩在被窝里睡得喷香的小东西。

      虽然现在这圣旨的内容,描述着那小东西的话,不说一模一样吧,但也能称得上一句毫不相干,不过他不急,早晚有一日,他会把那小东西养的配得上这道圣旨上的赞美之词。

      当然,现在的霍景凉是不会想到,最后他是让他家小东西衬得上这封妃圣旨上的赞美了,不过只是在他心里衬得上——他没把小妞妞养成什么端庄淑女,倒是让小妞妞把他心里这些形容端庄淑女的词汇都给改了意思。

      很快,弘康帝带着龙威深重地扔了御笔,霸气地将面前的圣旨扔给了霍景凉。

      然后,在霍景凉淡淡威凌的暗示下,黑着脸气势十足地拿起了第二封信,打开,果然又是一封拟好的圣旨内容。

      这一次,看着圣旨的弘康帝显示拧眉一脸沉稳严肃的样子,而后逐渐没了装模作样,变成了真的沉稳严肃,脸色愈发沉了下去,眼中难掩震惊。

      这一次,弘康帝没有心思再边看信便跟霍景凉说着什么,而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而后猛地抬起了头。

      “你——”弘康帝手中的信笺何时滑落了都不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霍景凉,眼中震惊和满满的……复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

      霍景凉拿起他刚刚扔下的御笔,面无表情地递到了他的面前,“皇上早些抄完,也好早些安歇,龙体要紧。”

      话中无不讽刺。

      但弘康帝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讽刺,他看着面色冰冷无澜的霍景凉,深深地看着他,沉声疑惑,“你知不知道这心里写了什么?”

      “废太子。”霍景凉仿佛在说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轻松淡淡,“怎么,臣给您的理由不好吗?私自处置岭州数十位官吏,鞭笞地主豪绅,滥用私行……多好的引子,不比您那个‘□□伤身恐伤及子嗣’体面多了?”

      说到这儿,他嗤笑了一声,“臣自觉可真没有那么大面子,让您为了废个太子,不惜让臣凭一己之力抹黑整个霍氏皇族。”

      语气依旧是那个讥讽的语气,一如霍景凉刚刚逼宫示威时的狷狂放肆,可说出的话,却是让弘康帝万万都没有想到的,甚至是弘康帝根本想反了的——他以为,霍景凉逼宫携君,是为了造反篡权夺位。

      可……他竟是为了给他个契机废了他?!

      弘康帝越发看不懂霍景凉了,他看着至今寂静无声的外面,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还没有人来勤王救驾,足可见霍景凉安排周密,势力之大。

      逼宫挟帝!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废这么大的劲儿,就为了让他写下两道圣旨,一道封嫡妃、一道废太子?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不可置信的样子,讥讽一笑,“皇上以为您这位置就真的能让所有人都趋之若鹜?”

      弘康帝看着霍景凉眼中的讥讽,他紧紧盯着,拼命想看出一丝虚假,可这讽刺太真,真得让他不能不相信,他死守了一辈子生怕这孩子夺取的龙椅,在这孩子的眼里,原来根本就是弃若敝履。

      霍景凉看着弘康帝这呆愣的模样,冷笑愈甚,讽刺道,“这东西,怕也就皇上和您心爱的霍景元视若珍宝,在臣的眼里,不过是个让一家子父不是父、母不是母、子不是子的东西,皇上真的以为臣稀罕吗?”

      霍景凉的话像是一柄利刃,划开了蒙在弘康帝心上的那层迷雾,带着无比残忍的事实,深深刺进了他的心里。

      “妻子背叛、爱妾利用、爱子离心、弃子怨恨……除了重臣亲从,事业宏图,留给皇上您自己的还剩什么?”

      “臣可不想最后落得跟父皇一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下场,女人不爱,儿子不孝,孙子不亲,呵,有什么意思。”

      “够了!”弘康帝暴怒一喝,双目猩红,厉瞪霍景凉。

      霍景凉冷笑,“那皇上就快些写了,臣也好早早完事告退。”

      弘康帝怒不可遏怒不可遏地等着霍景凉,一把夺过了霍景凉手中的御笔,挥笔遒劲,笔走游龙,怒气四溢,仿佛面前的这纸圣旨就是霍景凉一样,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圣旨之上。

      这一次,弘康帝的圣旨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写完之后,随意一卷,盛怒凌然地扔给了霍景凉,厉叱,“滚!”

      霍景凉看着手里的圣旨,再看看一把扫落桌上笔洗的弘康帝,似笑非笑地扯了唇角,将圣旨交给了成安整好。

      “不急,夜长梦多,臣在这儿等着圣旨返回。”说着,霍景凉给了成安一个手势。

      成安会意,躬身退了下去。

      弘康帝的圣旨总是要经过中书门下,走一圈后再落回霍景凉的手中,才算生效,否则就如霍景凉这样的,说截住就截住了,中书门下无备案,朝野上下,九州内外无人知晓,那这圣旨也变成了一纸废书。

      霍景凉当着弘康帝的面,将原先那道封妃的圣旨放到了烛台之上。

      火舌撕咬,随着卷轴落地,很快那道明黄的圣旨就被黄心红焰的火苗吞噬了,只留下了些尘灰,风一吹,就扬得彻底没了踪影。

      霍景凉坐到了一旁的坐席上,盘坐肃然,闭目养神。

      坐下时,霍景凉又淡淡补上了刚刚没说完的最后一句话,“何况,让臣为您背上弑父杀君的罪孽?皇上,您还不配。”

      弘康帝浑身猛地一震,他看着又撩袍而坐,阖目如入定的霍景凉,气怒犹在,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扔出去摔了个粉碎,脑子里还不停地一遍又一遍转着霍景凉刚刚的话。

      即使他知道,刚刚霍景凉的那番话,不过是催促他尽快拟旨,但是就是知道,他也忍不住入彀,忍不住气恼。

      不过气恼之余,弘康帝也忍不住深深地打量着霍景凉。

      这个小兔崽子,可真是有本事,有本事把他逼到这厮天地,有本事让他明知道是坑还往下跳,有本事句句都专往他心窝子上的嫩肉上戳。

      弘康帝气得,都好半天了胸膛还是一起一伏的难以平息。

      霍景凉倒是一派沉稳安然地坐在一旁阖目养神。

      这番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睥睨气势,让弘康帝越发气怒不爽。

      康德守也不由得深深地看了霍景凉一眼,不过再看弘康帝时,看着这气不顺的弘康帝,确实比这些年来越发垂暮沉沉的帝王有了些鲜活的气息,就好像眨眼年轻了十几岁,又回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壮年之时,那个精力旺盛的中年帝王脾气火爆如雷的时候。

      看着这个样子的弘康帝,康德守竟忍不住眼眶有点湿润,一阵眼鼻酸涩,他赶紧低了头,深吸了一口气,奉了新茶,低声阴细,“皇上,您消消气,父子哪有隔夜仇的,喝点茶败败火。”

      康德守不动声色地咬重了“父子”两字。

      霍景凉阖目听着和稀泥的康德守,倒是没有注意他的这些小动作,只讽刺地冷冷勾了勾唇角。

      弘康帝瞥了一眼康德守,看着面前这杯清茶,竟没直接掀了,而是真的接了过去仰头灌了一口,动作带着火气,喝完之后还暴躁嫌弃,“什么破茶!半温不凉的,怎么了,被这个逆子大逆不道的行径顶得连茶都不会泡了吗?!”

      康德守听着弘康帝絮絮叨叨的怒骂,却是低着头无声笑了笑,连连躬身道,“是是是,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去给你新泡一盏。”

      说完,他就接过了已经空了的茶盏,转头又是无声一笑,再去倒了同一盏茶,奉给了暴躁地胡乱翻着奏章,眼睛却一直瞥着太子那方向的弘康帝。

      刚刚还讽刺康德守和稀泥的霍景凉轻轻拧起了眉,他明显感觉到好像康德守奉上了一盏茶后,弘康帝的暴怒瞬间就拐了个弯。

      原先是冷厉愤怒,带着被戳了心窝子的痛,后来……大约是疼没了,只剩下夹着怒气的暴躁。

      若说不同,前者是帝王威怒,后者……却是个闹脾气的老头。

      霍景凉不由得缓缓睁眼,扫了一眼正在重新斟茶的康德守,却是没有明白到底他是如何做到的,不过倒是瞧见了康德守的动作。

      如此,霍景凉淡淡挑了眉,不动声色地看着弘康帝端起了新奉的茶,抿了一口。

      “嗯,”弘康帝放下了茶盏,好似在为他暴怒的平息找个理由似的,“老东西,非得朕发顿火才能泡好茶?日后上点心!”

      说完,弘康帝又抿了口清茶。

      霍景凉睁开了眼睛,无语看了一本正经的弘康帝,冷笑一声。

      康德守低着头,笑眯眯地接过了又空了的茶盏,应了一声,又转身去重新斟茶了。

      弘康帝与怒未散的目光扫了霍景凉,黑脸厉色,“笑什么!你今儿大费周章,逼宫挟天子,就为了要这两分圣旨。”

      霍景凉冷嗤一笑,“也为了告诉皇上一声,日后离臣、离臣的岭州远些。如果皇上实在觉得自己太闲了,可以稍加‘暗示’一下臣,臣可以马上让您忙起来。”

      赤裸裸的威胁,弘康帝哪里听不出霍景凉的弦外之音,顿时脸色就黑沉了下去。

      今日霍景凉为两道圣旨而来是真,更是来示威,经此一事,弘康帝已深知霍景凉的不好惹,如今温氏未灭,不到万不得已,弘康帝绝不会妄动霍景凉。

      而霍景凉势力如何,弘康帝丝毫不知,不止弘康帝,所有人,包括霍景凉自己的人,都不知道这些年霍景凉到底养出了多少的势力。

      弘康帝看着坐在下首,漫不经心威胁着他的霍景凉,目光又一次变得复杂了起来。

      霍景凉远远听到成安已归,不过先想到的可不是成安那个肥呼呼的胖鹌鹑,而是先想到了他被窝里那软乎乎的一小团,只穿了个小肚兜,他终于可以回去把那浑身小软肉的小东西搂进怀里抱着睡觉了。

      男人嘴角轻轻翘起,邪肆愉快,他赶紧瞥了一眼满脸褶子的老皇帝,瞬间他心里的那激动劲儿就散了去,这老头清欲败火倒是好使。

      霍景凉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沉声淡淡冰冷更甚,实则迁怒,“记得给您亲爱的儿子带句话,大懿的皇子可不止他一个,是谁当狗皇帝跟臣无甚关系,不过他若非要与臣有关,那臣不介意扶持一个老实的。”

      弘康帝当然不知道他被自家儿子拿来做什么用的,他听着霍景凉的话,心里不由得一跳。

      这话若是换个人来说,他只会不悦怒斥对方不知天高地厚,不过,面对霍景凉,他只有沉叹之后的复杂,因为他清楚,霍景凉有这个底气说这话。

      对于霍景元对付霍景凉,其实……是他默认的。

      或者不是默认,而是根本漠不关心,霍景元是否针对霍景凉,他并不关心。

      弘康帝嘴巴抿了又抿,却一句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他又是沉沉一叹。

      随着这一口气吐出,弘康帝好似又老去了十岁一般,颓然委顿在了椅子上,眼底情绪复杂。

      这时候,再多的懊恼,也换不来霍景凉再多看他一眼。

      成安碾着小碎步,快步疾行走了进来,躬身到了霍景凉的身边,显得有些焦急,应当是有事。

      霍景凉挑了挑眉,示意他直接说。

      “殿下,两道圣旨都发出去了,大约天亮时就能传至了。”

      今夜中书门下本就在等着弘康帝废太子的圣旨,只不过原本已经拟好的圣旨,却被一个“东宫有喜”的消息直接变成了一纸笑话。

      弘康帝震怒,中书门下那边没有消息,一直不敢散,霍景凉得了这消息,倒是迅速排好了这出大戏,开锣便唱,可是雷厉风行。

      这会儿,弘康帝听着康德守告诉他当时江贵儿回来描述的情况,可见东宫那小妞有喜,分明霍景凉也是刚刚才知道的,原先霍景凉的意思应该是顺着他们预先安排好的“无嗣”走的。

      短短几个时辰,就布置出了这样周密的一盘大棋,弘康帝不由得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霍景凉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点点头,瞥了成安,“还有何事?”

      成安看了一眼弘康帝,躬身压低了声音,“殿下,三殿下过来了。”

      霍景凉狭眸微眯,负手望远,威凌气场顿出,深眸如渊,沉声冰冷,“他来做什么?”

      成安见霍景凉没有要避着弘康帝的意思,倒是没有再压低了声音,拧眉回道,“奴才不知,只知道是那两道圣旨刚刚去了中书门下,那边便立时有人朝三殿下那边报信儿,之后三殿下便连夜进宫了。”

      “宫门早就落钥了,他进得来?”霍景凉剑眉微拧,并没有避讳身后的弘康帝,淡淡问道。

      身后,弘康帝也皱起了松眉,脸上的复杂被暂且放到了一边,脸色转而严肃了起来。

      成安回道,“奴才过来时,宫门口那边来的信儿就是三殿下已经进来了,侍卫给开了门。”

      说到这儿,成安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弘康帝,才继续说完,“悄无声息的。”

      宫里已经落钥,无大事不会开宫门,即使是有通行印信,也肯定会费一番周折,来回查验清楚,不可能不报到弘康帝这里,这样上下折腾一番,肯定能将阖宫上下都折腾起来,绝不可能这样快速而悄无声息的。

      至于那开宫门的大事,多半是帝王临崩,太后临薨,急召皇子入宫,可现在太后已亡,弘康帝好好的,那霍景元这时候这样进宫,可就十分有趣了。

      霍景凉回头看了一眼拧眉疑惑的弘康帝,忽的意味不明地扯了薄唇,扬起了一抹讥讽的弧度。

      随后,他又坐回了远处,冷冷嗤笑,“看来,今儿的大戏还没完。”

      弘康帝拧眉看着霍景凉,脸色不虞,可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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