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短篇集》灰色曲率

8、第 8 章

　　放假一周后，李校长的电话如约而至。肖爸爸把选择权全权交给肖吟吟，但听到肖吟吟说选白雪白老师，他还是问了一下。
　　“为什么选白老师？”
　　“陈晓寒和我说，白老师人很好。“
　　“陈晓寒啊……”
　　肖爸爸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石油基地的员工大多放假回家了，沈青芬也带着沈青扬走了。基地里只剩下几个人，肖吟吟每天去食堂吃饭，吃完再去操场溜达几圈，一路见到的都是反反复复几张面孔。这样方便结交熟人，肖吟吟就认识了一个比她小一点的男孩子，他总是孤零零对着墙壁打羽毛球。两人去食堂吃饭的时间差不多，索性结了伴。有一天男孩子告诉肖吟吟，他的妈妈要来海城了。
　　“是工作调到这里了吗？”肖吟吟好奇地问。
　　“不是，是来这里陪我们过年。”
　　哦，肖吟吟把勺子插进馒头，馒头分成了两块。怀揣着心事，肖吟吟这顿饭吃得很快。一吃完，她径直跑去办公室。肖爸爸在办公室值班，两眼盯着电脑。肖吟吟一过去，瞥见肖爸爸飞速关掉了一个□□聊天框。
　　吟吟，有事吗？
　　爸爸，我们可以把妈妈接过来过年吗？
　　肖爸爸不置可否，肖吟吟说，爸爸！
　　你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你妈妈走不开，肖爸爸说，爸爸陪你不好吗？
　　肖吟吟很执着：“那我们可以回山东吗？”
　　“爸爸过年要值班，走不开，”肖爸爸站起来，干干地说，“吟吟乖，自己出去玩，爸爸还有事。”
　　肖吟吟忽然觉得脸上的表情挂不住了。从办公室一出来，眼前就变得模糊，她用手一抹，手上都是泪水。走到楼梯口，她不想走了，木然地坐在台阶上，泪珠子落到她的小皮鞋上，噼啪噼啪响个不停。
　　“这不是肖指导家的女儿吗？你怎么在这儿啊？”
　　肖吟吟茫然地抬起头，却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用力又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好像见过。
　　你怎么在这儿哭啊？要不要我陪你去找爸爸？
　　“我不想找爸爸。”肖吟吟能感觉到爸爸现在显然不想理她，她的心立马朝向了另一个。她说，我想找妈妈，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肖吟吟是在楼下值班室给妈妈打的电话。电话通了，不是妈妈接的，是外公。外公说，吟吟，你怎么给外公打电话了？
　　外公，我想妈妈，肖吟吟哭着，妈妈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呀？
　　吟吟，吟吟，你别哭，外公在这儿。外公声音哑哑的，听起来很温柔。他说，妈妈有事，她来不了，她也很想吟吟……

　　放下电话，肖吟吟眼泪也止住了。她朝带她来的人道了谢。那人问，吟吟，你妈妈那边怎么样？她和你说话了吗？
　　没有，肖吟吟说，外公说妈妈在上班。
　　这样啊，那人说，你要听你外公的话，你妈妈一个人，很辛苦。

　　思绪回到还未到海城之时，记忆里的妈妈穿深灰的羽绒服，摇摇招手。背包还带着屋里的暖气，藏在肖吟吟身体里，那颗懵懂茫然的心，却一点点沉进冷冰冰的池水。不是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令她欲哭，也不是那种将逝的温暖令她欲哭，不是，都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是担忧肖吟吟这样过寒假太过无趣。晚饭后，肖爸爸带了一张海城少年宫的宣传单回家。他把宣传单放到茶几上，肖吟吟凑过去，一张大作文本大小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兴趣班名如同菜名。
　　肖爸爸说：“你想学什么？”
　　肖吟吟随意一扫，钢琴、小提琴、古筝……
　　天啊。
　　天啊。
　　天啊。
　　肖吟吟心里咯噔咯噔。自打幼儿园合唱从领唱一路调到合唱最后一排，她就对自己的五音不全有了额外清醒的认知。她连忙拿起宣传单，一行行仔细看起来。
　　跆拳道？不行，肖吟吟是能躺着绝不坐着的类型。让她去学跆拳道，还不如直接让她去上吊。

　　一张宣传单看得肖吟吟冷汗直冒。肖爸爸却看不出女儿的异常。他凝神看着窗外的雾气，看得出了神。
　　“爸爸，就学这个。”
　　肖爸爸猛地回神。他盘算好了，要给肖吟吟报个轻松点、投入又不需要太高随时可以放弃的兴趣班。像钢琴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电子琴可以。反正在肖爸爸看来，钢琴也好，电子琴也好，都是在琴键上按来按去。
　　电子琴，价格不贵，摆出来好看，不学了也好转手。
　　肖爸爸做好打消肖吟吟其余念头的准备，扭头一看：
　　新概念英语 24课时 50元/节共计1200元

　　肖爸爸沉默了。他绝没有想过让女儿利用寒假时间补课，内心略微诧异的同时也有欣慰。肖吟吟自律，不仅她的外公外婆这样说，就连他那些孩子还留在山东读书的同事也这样说。肖爸爸固然知道，但也没想到肖吟吟自律到了这个地步。
　　欣慰之余，也不免有些伤感怀疑：莫非这个孩子太过懂事太会体察大人的想法了？他倒不希望肖吟吟这样。
　　他说，吟吟，爸爸不希望你太累了，你另外选一个吧。
　　肖吟吟简直一头雾水，她腹诽：怕我累就应该让我在家休息，又让我出去上课又怕我累。我真是倒了大霉了！

　　说实话，上头的班，肖吟吟一个都不想去。好好的假期，跑出去和一群陌生人一起上课，肖吟吟想想都觉得要死。而她选新概念英语，一是第一册内容简单，学起来容易，方便上课开小差；二是这个班下午两点半开，不需要早起；三是学费相对便宜，毕竟肖吟吟没打算真去学些什么。
　　肖爸爸这么一说，肖吟吟只好悻悻地拿起宣传单再看了几遍。然而看来看去，没有比新概念英语更适合浑水摸鱼的兴趣班。她不想把选择权交到肖爸爸手上，这会有早上七点起床的风险。
　　我感觉我应该多学英语。肖吟吟艰难地提议。
　　肖爸爸答：我觉得我女儿很优秀，没必要学英语。
　　肖吟吟迷惑至极：那我去少年宫做什么？
　　去玩啊，肖爸爸激动极了，老是学对身体不好，你也该好好学学怎么玩——肖吟吟心中警铃大作，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肖爸爸说，爸爸想让你学乐器轻松轻松。
　　噗，肖吟吟于假想中喷了一口血。

　　看着肖爸爸有条不紊地把宣传单压得平整，肖吟吟意识到自家爸爸全然是有备而来，顿时萎靡。肖爸爸指着电子琴初级班说，我觉得这个不错，你随便学学，我也不指望你靠这个走特长加分。
　　肖吟吟“哦”了一声。
　　肖爸爸继而说，人生不是只有学习，还有很多其他事情，你要学会劳逸结合。
　　肖吟吟好希望自己此时此刻泪流满面。而肖爸爸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喋喋不休：你和沈青扬完全是两个极端，你太好学了，沈青扬太爱玩了，虽然爸爸喜欢你好学，但爸爸还是希望玩这一点上，你能向沈青扬学习……
　　向沈青扬学习？
　　肖吟吟于昏昏沉沉中偶然瞥见一个光亮，近了居然是沈青扬摇头晃脑唱忘情水的模样。她没好气起来：到时候我电子琴学成了，我弹琴，沈青扬唱歌？
　　“这个主意好，”肖爸爸两眼放光，“你沈阿姨希望沈青扬多和你亲近亲近，你们两个小孩互相平衡一下，你也有个玩伴，多好！”

　　唯一令肖吟吟欣慰的是，电子琴初级班排在下午两点半，不必起得太早。第二天中午，肖吟吟坐上公交车往海城少年宫方向去。一路上都是陌生的风景，这是因为海城的冬天根本不像冬天，四处乱花渐欲迷人眼。等“海城少年宫”的报站响起，下车的门前排起了不短的队伍，一个接一个，似乎要把车厢腾空了。肖吟吟想，这些人里也许就有一起学电子琴的。
　　她越这么想，越不愿意抬头去看，生怕别人以后认出自己。

　　电子琴教室在二楼。从一楼顺着楼梯上去，先见到的，是一片开阔的圆形小广场，紧邻广场的左手第二间就是肖吟吟即将蹉跎两小时的电子琴教室。
　　她轻轻推开门，门里只有一个泡面头，看起来像老师，正埋头喝水。
　　肖吟吟蹑手蹑脚进门，没想到泡面头老师忽然转过来。见到肖吟吟，一口茶水直接从老师的嘴里喷了出来。
　　“你是谁？”老师惊慌地问。

　　同样惊慌的还有肖吟吟。
　　这个泡面头，这个妖娆的红裤子，这个先锋的长筒靴。怎么会是个男老师？
　　好在肖吟吟反应还算迅速，她立刻递上新办的听课证说明身份:“老师，我是来上课的新学生。”
　　“学生？
　　泡面头皱起眉头，他拿着听课证看了看，又对肖吟吟说：“你怎么报上了？我都把基础教完了。要是没基础，你跟不上啊。”
　　肖吟吟愣了一下，忽然想到这就是她要的结果。“不好意思，老师，我爸爸给我报名的时候不知道这个情况，我能问一下去哪里退课吗？”她按耐住激动的心，狂喜的呼喊就在喉咙里简直压不下去。
　　“退课……你还是别退了，不然你爸爸还以为你骗他。”
　　泡面头把听课证放到讲桌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起身上的水渍。他说：“这样吧，你每节课提早二十分钟来，晚二十分钟走，我给你补补基础，也不浪费你的钱。”
　　好老师，只是好到让肖吟吟心痛。肖吟吟掐指一算，如果提前二十分钟到，她就没办法在石油基地食堂吃到她最喜欢的爆炒鱿鱼了。

　　泡面头老师从随身携带的纸袋里翻出三本书，书是清一色软绵绵的质感，封面上头写“汤普森简明钢琴教程”。
　　“这个是最基本的书，我有多余的，这一套就送你了。其他教材你去报名的地方买。”
　　肖吟吟还没来得及收好课本，泡面头指着第一排最中央的电子琴说，你就坐这儿，方便听课，我要教你的第一个知识，就是弹琴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