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短篇集》灰色曲率

6、第 6 章

　　下午的考试，肖吟吟刚到考场，就被监考老师拉出来。监考老师说，你不用考了，去校长办公室给你爸爸打一个电话。
　　肖吟吟拿起放在讲台上的书包，慢慢往外走。她紧张地手心里全是汗。
　　考砸了吗？是不是没书读了？
　　她感觉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陪你一起去！
　　沈青扬蹭地站起来。监考老师说，沈青扬，别添乱，你给我坐下！沈青扬不甘愿地坐下。肖吟吟看到沈青扬朝她比了个唇形：
　　陪你去？
　　肖吟吟摇摇头，独自拎起书包出去了。

　　校长室里没有人，肖吟吟依照监考老师的嘱咐，先给爸爸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肖吟吟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爸爸，老师说让你来学校一趟。
　　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爸爸似乎也很懵。他说，吟吟，发生什么了？
　　爸爸，肖吟吟哭起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没书读了？
　　不会的，不会的，爸爸会帮吟吟想办法的，吟吟先别哭啊。

　　但肖爸爸已经哄不住肖吟吟了。肖吟吟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来，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
　　怎么办？该怎么办？难道要回山东吗？
　　要是回了山东，妈妈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呢？

　　肖吟吟大声哭起来。她一哭，哭声惊动了门外偶然路过的两位老师。他们赶忙进来：小同学，你怎么了？
　　肖吟吟哭得根本说不出话。一位老师有事要忙，便先走了。只留下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她说，小同学，是不是考试没考好呀？没关系，一次小考而已。如果你家里的爸爸妈妈会很严厉地批评你，老师去和他们讲，好不好？
　　她牵住肖吟吟的一只手，说，你先跟我去办公室好不好？我给你倒杯热水。

　　不……不行，肖吟吟哭着说，是，是校长让我在这里等她的。
　　女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要走，但还是下决心陪着肖吟吟。她说，我陪你一起等吧。她从斜背的白色小包里取出一方手帕，替肖吟吟擦掉眼泪和鼻涕。
　　手帕香香的，很好闻。
　　肖吟吟看着手帕，没那么难过了。她这才和女老师说：我是来参加入学考试的。
　　我是新老师，不太了解这个呢，女老师柔柔地说，你上午来了么？
　　来了，肖吟吟抽泣着，可是数学有点难。女老师说，我帮你给数学老师打个电话，向他们问问成绩，可以吗？
　　肖吟吟点点头。
　　女老师拿出白色翻盖手机，按了几下，手机里传来很好听的彩铃。她捂着手机走出去。肖吟吟这才发觉，她已不知不觉坐在校长室的沙发里了。她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小心抚平沙发上的痕迹。
　　女老师再走进来，笑容满面：恭喜你，你叫肖吟吟，对不对？你的数学成绩太好了，校长和老师讨论，决定让你直接入学，不用再加试英语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肖吟吟说话都不利索了：真，真的？
　　你这么优秀的孩子，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女老师温柔地说。现在呢，有个问题，你本来应该在海城二小继续读三年级。但是，老师们对你的学业评估是，你可以直接读五年级的课程。由于你的年龄比较小，在五年级可能会和同学处不来。所以要让你爸爸来学校，慎重地讨论一下。
　　老师，您觉得，我比较适合读哪个年级呢？
　　肖吟吟对眼前的女老师生出无限的信任。
　　我要是你呢，我就选四年级。女老师眨眨眼。因为我就是四年级二班的班主任。

　　时钟指向两点半，李校长才姗姗来迟。她是和肖爸爸一前一后到的办公室。进来后，李校长诧异地看了眼肖爸爸，突然反应过来：
　　“您就是肖吟吟的爸爸对吧？”
　　肖爸爸跑得满头大汗：“是，是，李校长，请问我女儿的入学测试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很优秀，非常优秀。”

　　李校长同早上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她面前的不是肖吟吟爸爸，而是陈晓寒爸爸。她说：“根据您女儿的成绩，我们学校的教研组中午召开了一个紧急的小会。我们讨论的结果呢，是您女儿继续三年级的课程，没必要，完全没必要。她是初步具备小升初应试能力的。当然我们也不会盲目地依据某一次考试的结果，就把她塞进毕业班。她才九岁，和毕业班的孩子们，身心上有很大的差距。”
　　“我们紧急讨论出的，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你女儿就读四年级，她待会儿就可以直接去四年级教师办公室，和我们的班主任面对面接触，选一个她觉得适合自己的；另一个，想读五年级，加试英语，英语过了，就和前一个方案一样，没过，还是按照我们第一个方案进行。”
　　“到底想读哪个年级，我们看家长的意愿，也看孩子的意愿，”李校长冲肖吟吟笑得温柔又和蔼，“肖吟吟，你想读哪个年级？”
　　肖吟吟不说话，只是看向爸爸。肖爸爸也有一肚子话要说：“李校长，是这样的，我的孩子在山东读的是五四制的小学，也就是五年小学，四年中学。我认为这里的四年级，确实比较符合她的学习进度。”
　　李校长笑着：“我个人的意见也是，不必太急。”她对肖吟吟说：“你要是想试试英语，也可以试试。”
　　两个大人都看着肖吟吟。肖吟吟咬着嘴唇，即便她只有九岁，她也能体会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决定。
　　我想试试英语，肖吟吟说。
　　但也只是试试，她补充，我不想读五年级，我只想读四年级。

　　英语考试就在校长办公室进行，李校长还专门找出一台播音机给肖吟吟放英语磁带。肖吟吟结束听力后，做笔试的速度更是飞快。刷刷刷，几下就翻了面。一小时不到，肖吟吟就交上了卷子。李校长当着她的面批改了卷子，是满分。她把卷子交到肖爸爸手上，肖爸爸反复看了好几遍，确实没错。
　　“想不想知道你的数学考了多少分？”李校长问肖吟吟。
　　肖吟吟点点头。
　　“你的数学扣了两分，”李校长拿红笔敲了敲肖吟吟的头，“因为你忘了单位换算。”她亲自给肖爸爸倒了茶，又给肖吟吟倒了杯热水。肖爸爸诚惶诚恐：“怎么好意思让校长您亲自来倒水？我自己来就行。”
　　“这又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李校长说，“我还得谢谢你选择海城二小，据我所知，石油基地不少职工都选择把孩子送到远一点的海城师大附小。”
　　“我还是希望孩子上学的地方离家近一点，”肖爸爸说，“李校长，您真是太客气了。”
　　“肖吟吟爸爸，我和您掏心窝子的说一句，老师和学生，大部分时候是互相成就的。而好学生，尤其是尖子生，可遇不可求，是老师教不出来的，所以我要特别谢谢你。“
　　肖爸爸满脸通红：“您过奖了，过奖了。”

　　学生的事情，我从来不会说虚话空话。很多人学不好都赖老师，但就我个人教学经验而言，老师只能改变愿意学的中等生的命运。太好的，或者太差的，从来都只能靠自己。好的，在哪儿都能好，差的，自己想不通，就会永远差下去。
　　您现在对我说的体会不会太大，因为你没见过几个学生。等您的女儿上了中学，您见到那些特别优秀的，比如靠自己努力考进海大附中的优秀生，您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铃声响起，李校长站起来，她理了理身上的西装，说，那些老师监考回来了，我带你们去见见他们。

　　李校长的话，肖吟吟似懂非懂。在肖吟吟看来，早上的李校长，实在不像个好人。但现在，她同肖吟吟和肖爸爸说的这些话，又十分恳切。改变这一切的，只是肖吟吟的两张试卷。
　　肖吟吟慢慢爬上楼，内心突然悟出一种很不是滋味的东西：海城二小里，成绩不好的学生，也许什么都不是。
　　不像在石油小学，只要别太过分，比如像那位硬要把别人手指塞进插线板的同学那样，老师都会对同学很好很好。

　　李校长一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所有老师都站起来了。李校长把肖吟吟拉到身边。
　　“这位是转学来的肖吟吟同学，经过教研组的评估，她是可以直接去毕业班的。但是考虑到她今年只有九岁，心理上同十二岁的孩子还是不太一样。经过和她家长的讨论，还有她个人的意愿，从下学期起，她将在海城二小四年级就读，欢迎！”
　　老师们都鼓起掌，极个别年轻的男老师还怪叫几声，气氛还挺热闹的。
　　李校长弯下腰。她说，肖吟吟，我们四年级有十二个班，这里的十二个老师，都是四年级的班主任，你去和他们说说话，再回家考虑一段时间。下学期开学前，让你爸爸用手机短信告诉我你想读哪个班。
　　十二个班！肖吟吟还以为这个办公室里是四年级全部老师的数量了。肖吟吟以前的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三个班。老师们都混乱地挤在一个办公室里，转个身都困难。可现在，每个老师都有独立的大桌子，桌子上的挡板还贴他们的班级和名字。窗户明亮，地板干净。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肖吟吟眼花缭乱。

　　李校长一走，那些老师都回到座位上做自己的事。可肖吟吟能感觉到，几个年轻一点的老师，眼神都有意无意地看着她。她张望了一会儿，看到了那位帮过自己的女老师，她正端着杯子，肖吟吟一看过来，她就冲肖吟吟笑。
　　肖吟吟立马走过去。

　　女老师面前堆了一摞高高的语文寒假作业，用塑料绳捆了结实，一张纸标了“五年二班”的字样。
　　我还教五年级二班，女老师指着桌上贴着的纸条，我叫白雪，你叫我白老师就好。
　　肖吟吟说，白老师好。这番话过头，两人都有点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白老师说，你从山东来的？其实我算半个山东人。
　　嗯？
　　我大学是在山东的曲阜师范读的，曲阜是孔子的故乡哦。白老师笑盈盈。我去年才毕业，四年二班是我第一次独立带班。你要是在四年二班读，就是我第一届学生，第一届学生都会有特别的待遇哦。
　　肖吟吟眨眨眼，不明所以。
　　我会用一辈子记住你们的。白老师一字一句。毕竟你们是我第一届学生嘛。

　　报告老师！
　　肖吟吟朝门口看，陈晓寒抱着一摞卷子走了进来。看到彼此，两人都愣了愣。陈晓寒先反应过来。她把卷子放到白老师桌上，说，白老师，都收齐了。
　　白老师眼睛发亮：你们认识？
　　今早认识的，小姑娘差点儿被当违纪的学生让龚毅抓了扣分，陈晓寒说。
　　白老师拉住肖吟吟，满意极了。她说，看来你命里注定要当海城二小的学生。快告诉我，你是什么星座？
　　陈晓寒从旁解释：白老师很新潮，信星座信得不得了。肖吟吟便说，好像是水瓶座吧。白老师一拍桌子，不能这么敷衍，要有探究精神。她从桌下抽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径直翻到某一页，催促道：快告诉你哪一天出生的呀！
　　二月十一。
　　水瓶座，没跑了。白老师指着杂志上的一行。我是天秤座，书上说，我这个月的贵人就是水瓶座。她一下子抱住肖吟吟，说，求求你，来我们班吧。
　　肖吟吟用眼神向陈晓寒求助。陈晓寒无奈地耸耸肩，说，白老师，你收杂志就是为了自己看啊？

　　哪有自己看？
　　白老师把头埋进肖吟吟的棉服里，瓮声瓮气。
　　我收杂志，是反对你们上课看。现在又不是上课时间，我看看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