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短篇集》灰色曲率

4、第 4 章

　　南省的石油小学同意接收肖吟吟，但要求肖吟吟周五早晨八点去学校参加升学测试。周一早晨六点半，肖吟吟就被叫醒了。她浑浑噩噩套上棉服，胡乱啃了几个爸爸从单位买回来的肉包子，就下楼准备去学校。
　　居民楼外停了一辆大巴车，爸爸说，这就是石油小学的校车。肖吟吟好奇地打量：校车比她以前坐的那辆漂亮多了。车身金黄，是卡通画常用的黄。车前还有个凸出的大鼻子。
　　爸爸，校车好漂亮啊！
　　肖爸爸只是拉紧肖吟吟的手：那就要认真考试，考完试就能坐上漂亮校车了。

　　离开石油大院，肖吟吟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她想象着自己坐上校车的样子，就像电视剧一样，不，比电视剧还电视剧。丁凯乐都没有这样的校车。一瞬间，她觉得好像有镜头对准了自己，或许在某个电视机屏幕上，她就是一部电视剧的主角。

　　石油小学离石油大院的车程只有十五分钟，肖吟吟的梦还没做完，车就停在了校门口。此时校门只开了一道小门，肖爸爸拉着肖吟吟的手下了车。肖吟吟仍在梦游，她从未在冬天见过那么多颜色。这些颜色似乎有名字，但肖吟吟都想不起来了。
　　李校长，这就是我女儿，我来给她办入学手续。
　　肖吟吟一回神，她已经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了。李校长坐在高高的办公桌后，桌子是黑木头做的，有点像古装剧里县令用的那种。肖吟吟看了会儿桌子，眼神就飘到李校长满头的棕色小卷上。
　　李校长一言不发，只是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极为享受的“啊”。肖爸爸说，我就是南省石油基地的职工，我女儿在海城二小读书，是完全符合规范的。

　　海城二小？不是石油小学？
　　肖吟吟顿时醒了过来。
　　南省石油基地，单位名头这么响，结果春游我们连个车都要不过来。李校长不看肖吟吟，也不看肖爸爸，她似乎在向不在场的第四个人说话。肖吟吟虽然听不太懂，但也知道李校长不大友好。
　　肖爸爸摸了摸肖吟吟的头。他说，吟吟，出去等爸爸。

　　肖吟吟出了校长办公室。她没敢走太远，怕爸爸找不到她。然而在原地等着实在太无聊，她只好把走廊上的名人名言挨个看了个遍。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点点滴滴。”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为……”
　　“孺子牛。”
　　肖吟吟刚想道谢，回头一看这人手臂上的红袖章，立刻站直了。

　　学生时代的学生检查组是最让人惶恐的。他们往往是在校内甚至在整个市内都拔尖的高年级尖子生，极其服从纪律，连老师都听他们的话。只要你犯错被他们逮住，一定会扣分。一旦被扣分，班级这个星期就拿不到流动红旗，拿不到流动红旗，班会上你就不得不上台反省你自己的错。
　　红袖章就是这群人的统一标志。

　　红袖章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把鲁迅的名言再读一遍。
　　肖吟吟清了清嗓子：“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她在语文课上都从未如此声情并茂地朗诵过。余光里，红袖章被肖吟吟念得浑身直哆嗦。
　　“念对了就行，这次饶你不死，”红袖章说，“赶紧去教室里躲着，别人来扣你的分，我可保不了你。”
　　肖吟吟说，我是转学来的。我爸爸还在校长室里和校长谈话。
　　转学来的？那你早说啊。搞得好像我要吃了你一样。红袖章把肖吟吟拉到走廊拐角处，她指着楼梯说，从这里上四楼，左手第一间就是阅览室，里面有空调，可以看书。你去那里。等你爸爸出来了，我就告诉他去阅览室找你。
　　你，你知道我爸爸长什么样吗？
　　红袖章忍不住笑了。她说，校长是女的，你爸爸是男的，别的老师我都见过，你觉得我会搞错吗？
　　肖吟吟低头盘算。
　　在走廊上确实有点冷，但一个人去阅览室，她也确实有点怕。李校长有点凶，阅览室的老师说不定也很凶。
　　学姐，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站在校长室外面？
　　肖吟吟小声问，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红袖章的校服一角。红袖章说，你别拉着我，想站这儿就站这儿，我主要是怕你感冒。你从哪里转过来的？
　　山东的石油小学。
　　山东这么远？红袖章说，不过我们学校里有挺多南省石油基地的小孩儿。
　　其实我爸爸要送我去石油基地的小学读书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被送到这里了。
　　红袖章说，这我也是听老师说的，好像石油基地把原来的小学裁撤了，把学校的这块地给海城二小办分校。作为交换，石油基地的职工子女都能来这里上学。
　　肖吟吟说，学姐，你爸妈也在石油基地上班吗？
　　不是，红袖章笑了笑，我爸妈都是公务员，我本来就是海城二小的。只是海城二小的三四五年级都搬过来了。

　　“陈晓寒！”走廊尽头，一个高大的男生冲红袖章挥手。肖吟吟注意到，那个男生的手臂上，也有类似于袖章的东西。她本能地往红袖章身后躲了躲。
　　男生朝陈晓寒走来：“陈晓寒，你又躲这里偷懒。”
　　“都期末了还抓风纪。你不复习，我还要复习呢，”陈晓寒说，“大学霸，这次打算考年级第几？”
　　“有你在，我考得了年级第一吗？我爸和我说，只要我这次能考年级第一，他就奖励我一个MP4。你要不松松手，我把MP4借给你玩两个星期？”
　　“得了吧，没我不还有其他人？”
　　陈晓寒说，我真心实意的劝你一句，期末了，好好学习，别拿老师的鸡毛当令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不戴红领巾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必把自己搞得招人恨？
　　男生说，他们恨他们的，我是按照规则做事。我没做错什么。

　　肖吟吟巴眨着眼听他们讲话，只觉得两个人都很有大人的派头。陈晓寒把肖吟吟拉出来，男生说：你怎么还藏了一个？打算送进校长室邀功？
　　陈晓寒说，得了，我哪有这么无聊？这个小姑娘是转学来的，爸爸就在校长室里，你去跟其他几个人说一声，别老围着她问。
　　校长室门开了，肖爸爸和李校长一同出来。肖吟吟发现，李校长一见到陈晓寒，脸上就是止不住的笑意。

　　晓寒啊，太巧了，我正准备让你班主任把你找过来。我要提前和你说一件好事，省报社的编辑老师和我说，他们已经把你推荐给青少年作家协会，下星期，青作协就要寄信给你。真是祝贺你！我们海城二小，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
　　陈晓寒听到这个消息，似乎不大惊喜，只是平平地说：谢谢李校长。
　　可惜教育局取消保送了，李校长的兴奋转为惋惜，不然保送到海大附中的名额，我一定要选你。她特意叮嘱：你有在学奥数吧？海大附中的小升初，是一定要学奥数的。你的数学底子很好，但是奥数的补习班一定要上。
　　陈晓寒说，上了一年了，是跟着青少年宫的王老师。
　　在上就好，你一定要去海大附中。海城二小对口的海城中学，虽然也可以，但你去，绝对是埋没你了。
　　谢谢李校长，我一定会努力的。陈晓寒自始至终神色平静。肖吟吟看到，那个男生偷偷对着陈晓寒竖了个大拇指。
　　满眼都是钦佩和羡慕，没有一点点妒忌。

　　肖爸爸一路都在感叹。他说，宠辱不惊，这才叫真正的宠辱不惊！那个，那个叫……
　　陈晓寒。
　　那个叫陈晓寒的学生，肖爸爸说，吟吟，你一定要向她学习。不只是她的优秀，还有她面对夸奖的那种态度。
　　肖吟吟说，好。她也很喜欢陈晓寒的那种表情：睫毛垂下，微微颤抖，像一只抵御风暴的蝴蝶。还有她说话的那种语气，比大人还像大人。
　　她还想让爸爸多喜欢陈晓寒一些。她说，爸爸，我在门口，就是陈晓寒在陪我。她教我念鲁迅的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肖爸爸惊奇，她居然还教你鲁迅的名言！真是厉害！
　　肖吟吟本想解释，那是挂在走廊上的两句话，可听到爸爸夸奖陈晓寒，她就不想戳破了。她巴不得肖爸爸把陈晓寒夸到天上去。
　　陈晓寒好像是学生会的人，戴红袖章。爸爸，我也要努力进学生会，我要和陈晓寒做好朋友！
　　好，有志气！肖爸爸喜笑颜开，你只要一直努力下去，你肯定会比陈晓寒还优秀！

　　两人来到顶楼，李校长指定的教室，门还锁着。肖吟吟看到一旁的教室坐满了人，课桌都被拉开了，是单人单座。其中居然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沈青扬！她正用小刀专心削着橡皮，把橡皮愣是削成正方体，接着就在每个面上戳洞。
　　这个操作，肖吟吟见过，她无声地笑起来。
　　沈青扬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抬头就和肖吟吟的视线装了个正着。肖吟吟想装没看见，沈青扬倒是朝肖吟吟吐了吐舌头。

　　吟吟，老师来了。肖爸爸扯了扯肖吟吟的衣服。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老师健步如飞，脚下的高跟鞋被她踩得噔噔作响。
　　你是肖吟吟对不对？
　　女老师停在肖吟吟面前，气喘吁吁。她说，不进那间教室了，门卫那里找不到钥匙，旁边这间给你临时加个座。来，进来。
　　肖吟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老师拽进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