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短篇集》灰色曲率

3、未完成的婚礼

　　放假前，学校里下发了一道通知：举办“寻找最可爱的人”主题征文比赛。蒋宋明留了个心思，他慢腾腾的收拾书包，把别人计划要写的主题都听进了耳朵里——爸爸，妈妈，大科学家，著名体育明星，流行乐歌手……
　　哈，这都太没意思了。蒋宋明撇撇嘴，为什么要写重复了无数次的主题呢？在班主任还没把征文公告完全念完前，蒋宋明的心里已经浮现出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人像，她的嘴角有甜甜的梨涡，单从外表看，可爱极了。
　　打定主意，蒋宋明把文具盒往书包里一塞。
　　“蒋宋明，你打算写什么？”
　　“我？”蒋宋明挺起了背，光是说出这件事就令他足够开心了，“我要写我家楼上的小昭姐姐。”
　　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蒋宋明不由得更得意了。在主题征文里写她是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尤其当蒋宋明获了奖，能在某个周一的升旗会下大声朗诵出她的名字，伴着阵阵和煦的春风，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可爱，让他们知道这个嘴角有梨涡的女孩子曾在不经意间如何打动一个十二岁男孩儿懵懂的心，他的嘴角已经咧上天了。
　　“我懂了！”
　　那是一个和蒋宋明同院的男孩儿，蒋宋明忽的警惕地看向他的嘴唇。男孩儿说：“的确可以写小昭姐姐呀，她上个月才来我们学校做过禁毒宣传讲座啊！”
　　蒋宋明吐出一口气，他紧绷的身体像弹簧一样，慢慢缩回原来的形状。
　　“我可不打算这么写她。”蒋宋明提起书包，那个男孩儿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你要写什么？”男孩儿问。
　　“我要——周一你就知道了。”
　　蒋宋明冒出的心眼儿，让男孩儿瞪大眼睛。蒋宋明一抿嘴，带着遏制不住的笑意，大摇大摆从愣神的男孩儿眼前穿过。他走到操场，听到身后一声响亮的、泄愤一般的“切”，蒋宋明挂在嘴角的笑几乎要飞出他的脸颊，和空气碰撞出惊世骇俗的动静了。
　　他脚步轻快地向家走。春风拂过江岸，柔韧的柳条拂过他的头发，明亮的江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独属于春天的、甜丝丝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再从他的胳膊上散发出来，他的胳膊痒极了，却又很舒服，带着他往舒服的草面上躺。这种舒服的感受，直到他往家走，他也在怀念。只是当他来到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文具盒，铁质的文具盒和桌面碰撞发出的那一声“咣”的响动，让那份甜丝丝的感觉变成了甜蜜的忧愁。
　　唉，倘若世上能发明一种机器，它自动接收人脑海里的思想，并把人的思想全都写出来，该多好呀！蒋宋明摊开作文本，作文本的角落里画着一个长头发女孩子，细细小小的，只有蒋宋明才能说出模糊成一团的五官的模样——这是鼻子，这是嘴巴，这是嘴角的小梨涡。
　　蒋宋明，他坐在书桌前发愁，比起写，似乎画画是更有意思的事。每天早晨上学，蒋宋明都能见到穿着牛仔裤，脚蹬运动鞋的小昭姐姐，她束高马尾，拿一大串钥匙锁门。只要听到钥匙插进锁孔，蒋宋明就会向上爬七个楼梯，向楼上看了，期盼着门锁得再慢一点，慢一点，再飞快地跑下楼，装作刚从门里出来，和小昭姐姐打招呼。
　　“你好，小昭姐姐。”
　　小昭姐姐笑弯了眼睛，她摆摆手：“你好。”
　　蒋宋明只有一点点失望，千真万确，只有一点点——她为什么不肯带上他的名字呢？蒋宋明，这个名字有这么难记吗？他告诉她的场景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从楼梯上跳下来，摔伤了脚，而同时，小昭姐姐关切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了？”
　　蒋宋明立马擦掉快要涌出来的眼泪：“我扭伤了。”
　　“给我看看。”小昭姐姐说，她解开蒋宋明的鞋带。蒋宋明羞涩地想要回避：他的袜子上可破了一个洞。但小昭姐姐脱掉蒋宋明的鞋子，只是小心翼翼地查看蒋宋明肿掉的脚踝。
　　“你住我们家楼下吗？”
　　“是。”
　　蒋宋明听爸爸说，小昭姐姐是这座院子里的老住户了。爸爸还说，以前院子里有两个小昭姐姐，她们形影不离，就像是一对真正的姐妹，但真正的姐妹不会共享一个名字。因而她们比平常姐妹更为亲密。蒋宋明没有见过另一个小昭姐姐，但是，他想，这不重要，院子里他没见过的人太多了，而每一天讣告都会贴上大院的墙壁，告诉他，有多少人他还未曾见过就已死去。
　　“你怎么扭伤的？”小昭姐姐问。
　　蒋宋明想，总不能告诉她，是为了看她才摔伤的吧。他盯着那个裸露在外的大脚趾，多想它被袜子包裹得严密。小昭姐姐叹了一口气，她敲了敲蒋宋明家的门。蒋宋明看着门，里头传来拖鞋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蒋宋明浑身一凛，他好像透过门看到了拖鞋永远穿不上脚的奶奶，奶奶走路，拖鞋就在地上艰难的滑行。
　　这天他从学校请假了，黄昏他躺在床上，听到楼上不同门交替的关闭，拖鞋依次穿过他们，声音如蜗牛分泌的粘液一般在蒋宋明的耳朵里留下轨迹，并使他的心里泛起异样的激动。蒋宋明睡不着，他爬起来，在草稿本上，生平第一次勾勒一个女孩儿的相貌。到第二天睡醒，他拿出这幅画“鉴赏”，心蹦蹦直跳。
　　突然，楼上传来蒋宋明再熟悉不过的动静。蒋宋明连忙合上笔盖，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向门外冲去，冲到一半，他折身回来，拿起作文本，又向门外奔跑。他有了一个更为正当的理由，可以和她说更多的话。
　　他推开门，喊道：“小昭姐姐。”
　　小昭姐姐就站在楼上，她诧异地看着这个满脸通红、拼命喘气的小男孩儿。
　　“小昭姐姐，我想写你。”
　　“写我？”
　　“是啊，写你，”蒋宋明如星星一般耀眼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可我写不出来，我还不够了解你。”他的话里颇有怨气，小昭姐姐慢慢低下了头，蒋宋明心里的火苗闪了一下。
　　很快，她开口了。
　　“等等吧，等我回来再说这件事好吗？”
　　“你要去哪儿？”蒋宋明问。
　　“不去太远的地方。”
　　小昭姐姐说这话时，竟有几分失魂落魄，蒋宋明的失望慢慢转化成另一种情绪。他顺从地钻回屋子，在小昭姐姐下楼下一层时，又如一枚轻巧的弹簧霎时弹出了盒子。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后，跟出了院子，到了马路上。
　　他看到小昭姐姐就在马路边停下了，蒋宋明疑惑：她在等车吗？可一辆辆汽车飞快驶过，小昭姐姐却没有伸手拦下它们的意思。她定在那里像一块石头，回来的人和她打招呼，她都回应得意兴阑珊。
　　她在做什么呢？蒋宋明不解，但他的手里捏着作文本，作文本被他手心的汗浸湿了。也许是惹上什么麻烦了，蒋宋明想。幻想中，他似乎真的看见一群面色不善的人向小昭姐姐搭话。如果是真的，他能做些什么？蒋宋明捏紧了拳头，他觉得自己的拳头很小，却很有力量。
　　倘若真的有人找小昭姐姐的麻烦，就让他来吧。蒋宋明冲上去，他看自己打出了一个人的鼻血，下一秒却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小昭姐姐拉住他不停的哭泣。说实在的，他还没见过小昭姐姐哭呢，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幻想着眼泪一颗颗从小昭姐姐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适宜流泪，但蒋宋明闭上眼睛，让眼泪一串接一串落到自己的脸上。于是眼泪有了些许他无法描述，却让他快乐的意味。
　　他感受着虚无的眼泪，直到一个嘹亮的女声打破了他的平静。小昭姐姐如一枚风筝，在风里飘摇起来，她跟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头，像是被轿车放到了天上，衣衫被风鼓起。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那辆轿车却离她越来越远了。
　　蒋宋明从藏身的角落里冲出去，他是学校里的短跑冠军，平时第一次觉得自己跑起来像一头蜗牛，前方小昭姐姐的身形让风拉成一条长长的弧线，在风中优美地飘摇，直到黑色轿车带起的风消失无踪，她才像一个断线的风筝似的，跪倒在地上。
　　她的肩膀耸动，三四秒过后，她的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嚎哭。蒋宋明来到她的身后，他不敢相信小昭姐姐也会发出这般野兽似的声音。可这份嚎哭揪着他的心，让他意识到她身上潜伏着他无法探查，更无法询问的东西。
　　他沉默着扶她起来，再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看她的眼泪从汹涌变成一两滴珠子。当她回到家门口，她的心情已趋于平静。
　　“谢谢你，宋明。”她说。
　　蒋宋明沉默着看她打开房门，沉默着合上，再沉默着回到楼下，回到自己的书桌前。他坐回桌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丢失了作文本，还有那幅夹在作文本里的画。

　　林小昭回到房间，房间里放满了倒扣的相框，从床头到床尾，像一场震垮了林小昭生活的地震。她还记得三个月前，自己如何绝望地将相片倒扣。倒扣的相片是伤痕累累的痂，诉说着青梅的可怖。薛昭渗入她的生活，无孔不入，以至于她需要依靠日记来拼凑出不存在薛昭的部分。
　　今天，她可以把相片一张张放回原位了……林小昭一张张整理它们，每张照片上都有薛昭的签名，那是她上一回外出执行任务前留下的笔迹，伴随着一个玩笑似的承诺。
　　立好最后一张照片，林小昭慢慢倒退着出了卧室，她恍惚不已，竟觉得像是一场梦。她的手触到自己的心房，她的心房还在有力的跳动，告诉她一切都不是梦。她的心愈跳愈快，照片上那人逐渐脱离婴儿肥变得清瘦尖锐的脸，在她的眼前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能回到她的身边。

　　……她终于要把自己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