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皮格马利翁 ...

  •   别看我这样,年轻的时候我也爱过人,还会说许多甜蜜的话……

      (一)

      她是时空隧道的垃圾清扫员,那时我正在调查一起地产大亨的失踪案,她恰好从隧道里拖出一张小说里才会提到的巨型黑色石棉网:中间高高耸起,落下的两头,一头像鱼嘴,一头像鱼尾。

      “你是我们的圣地亚哥!”原本该回答我问题的负责人夸张地张大嘴巴,“你看看这幅石棉网,简直和海明威笔下的金枪鱼一模一样。”

      “转移话题。”我说着,在本子上写了一笔。

      负责人额头上冒了细碎的汗珠,他连连点头哈腰:“叶探长说的是,说的是。”

      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辩解道:“可这石棉网的确堪比艺术品。”

      “如果这东西里能让我找到付明义的踪迹,”我的笔在纸上乱涂乱画,“我会向治安局提议,给它颁一枚英雄勋章。”

      “前提是,他们同意。”

      我看向把自己包裹得宛若木乃伊的人,她面罩上的防护玻璃已经染上了白气,她隔着这层白气,似乎领悟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低下头,不安地看着地面。

      我也低下头,纸上是我才画出来的金枪鱼,它有着长长的嘴,圆圆的眼睛,像是在笑。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我一笔涂掉金枪鱼,随后,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竭力保持严肃,装作我刚才只是在纠正一个错别字。

      在走入时空旅行舱时,她忽然握住我的手——

      “上回去战国的旅行还算愉快吗?”

      她的声音通过衣服上的扩音器播出来,扩音器因年久失修,听起来有些失真。

      “愉快极了。”我尽力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愉快。

      舱门关上,她脱下防护罩,露出湿漉漉的脑袋,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头发在脸上黏成一缕一缕的,鼻尖亮亮的,仔细看鼻头冒出了小小的汗珠,同她那微微上翘的嘴唇相得益彰,只是她面上的笑是羞怯的,像一种小动物,勾起我心里潜藏的什么东西。

      她晃晃脑袋,像是要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拉下来,可当她发现这一切是徒劳之后,转而选择了手指。

      “我在工作时间本来不该提这个的,”我对她说,“你介意和我约会吗?”

      “你可以在工作结束后再说这件事,”她告诉我,在我露出失望的脸色前,她忽然笑了笑,“不然,你的约会就多了一次。”

      我的内心让一种纯粹的兴奋充溢了,自从战国旅行回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起她在旅行尾声因四盏骤然亮起的小灯,才不小心在我面前遗漏柔情。

      “你一直在写些什么?”她凑过来,试图翻开我的笔记本。

      “我画了一条金枪鱼。”

      我翻开笔记本,金枪鱼上虽然有一道划痕,但画金枪鱼的笔迹鲜明地刻在下一张纸页上,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似乎那是一条真正的金枪鱼。

      “.…..我喜欢它。”她说,声音轻得似乎一触即碎。

      “我喜欢这些海里的动物,有时候我看着天空,我会想,或许那些星星就是它们的眼睛。”

      她是个有些浪漫的女孩子,在我认识她的第一天,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时她坐在时空旅行券的兑换窗口,桌上的屏幕偷偷换成了阿方斯那的诗歌:

      “捡起这个欲望:给我你的死亡,
      你最后的遗弃,你最后的目光,
      给我你的懦弱;为了完全拥有你,
      也给我一切终结的那一个瞬间。”

      这首诗引得我忍不住看她,她的眼神游移到我的身上,瞳孔猛地放大,惊慌失措地打翻了桌上的时钟——这些都是纯粹的装饰类小物品,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效用,可要否认旧时代那些繁杂琐碎的一切,是更为复杂的。

      她红着脸换了界面,冷冰冰的兑换券系统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们不会发现吗?”我问她。

      “不会,”她摇摇头,“现在几乎没有人再使用人工兑票窗口了。”

      连她本身的存在都是一种复古的怀念,我摸了摸放在胸前口袋里的笔记本,暗想,其实我也是个怪人。

      我的旅行目的地敲定了战国,在我出生那年,战国文物展恰好展览结束,再次出展需要等到两百年之后,那时我还不是联邦治安局的特别调查员,仍在梦想成为一名考古学家,我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准确地说,记满了一种器物和时间的死亡,气味太过古怪,倘若记在电子设备上,像恐怖电影的开头,或许有一天会爬出什么超自然的玩意儿。

      但当我从战国回来,我最终选择去做了一名特别调查员,我本子上那些古怪的东西也派上了用场,我可以依据他们判断所有可能进行时空谋杀的地点——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事情。

      至于她呢,我猜她想做个诗人,她身上藏了许许多多的小纸条,每个纸条都够写四五行话,她喜欢写关于海洋的诗歌,看见陆地,她想到海洋的死亡,看见河流,她想到海洋的胞妹,连天上的银河都与海洋沾亲带故。

      她念诗,小声的,帽子遮住脸,瓮声瓮气,羞于表露。

      时空旅行机将停在美国挑战者号发射现场,机舱打开前,她突然凑到我的面前,轻轻啄了我的右脸。

      “你上回旅行结束后,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她温柔地说。

      “我也是。”我被她蛊惑,张开手臂抱住她。

      等到我们从舱门出来,我看到了一张扭曲程度全然在意料之中的脸。

      “工作时间不准恋爱!”我的上司气愤地说。

      美国挑战者号爆炸现场是我们推断最有可能对付明义进行时空谋杀的地点,只要在火箭发射前夕将付明义塞进火箭仓,他就可以不改变历史的彻底消失。不过这个看似天才的杀人手法早已出现在20世纪的科幻小说中,这些早已化成灰的老混蛋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我们拨动时空录像,那挑战者号的扫描图中毫无异常,只有遇难的七位宇航员。

      她抱着手在一旁看着,似乎对这起案子不感兴趣,当我的上司关掉录像,我走到她的身边,问道:“亲爱的,你不感兴趣吗?”

      她说:“我不喜欢爆炸。”

      她捋起袖子,给我看她胳膊上的伤疤,两排细细小小的痕迹,像是牙咬的。

      “我以前经历过火灾,”她如水的目光倾注在我身上,“我怕火,怕得要命。”

      我的理解是,她在向我撒娇,故意将那些微不足道的伤口夸大,撒娇卖痴。倘若她愿意这样,我毫无怨言,但很可惜,她不是。

      (二)

      她的高热从丧尸爆发的前一天开始,那天我们结了付明义的案子,人人都知道我搭上了一个美人——我违反工作纪律的视频在治安局的大屏幕上反复播放,旅行舱的昏暗让我和她之间极度纯洁干净的一个吻看起来暧昧无比,使得治安局看起来像一个不太高雅的婚礼现场。

      我回到家时,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裸露出即便是皮格马利翁也会充满创作欲的漂亮背脊,流畅的曲线勾勒出她曼妙的身体。我拿出我的笔记本开始作画,从她卷曲的棕色长发开始,一直画到那条淡紫色薄毯子的褶皱,微弱的光线洒在她的身体上,使她看起来宛若一尊圣母像。

      我静静地,屏住呼吸,看她的身体因呼吸上下律动,牵动那条薄毯子的褶皱如花般开落,甚至忘了动笔。当她醒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我的笔下仍然只有两条山峦般起伏的线条,勾勒出她模糊的身形。

      她含糊不清地问:“你回来啦?”

      是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跪在地上,吻了她手臂千遍百遍,她只是疑惑地看着我,但也没有缩回手。

      我拉着她的胳膊,仔细看着她胳膊上的纹理,发现那两排小小的牙印泛了青色,这令我困惑。

      “是因为你,它才会变成这样的,”她说,“我的心脏没有声音,你让我听到了声音,它跳得太厉害,就在胳膊上出了血。”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大记得请了,或许我吻了她,或许我什么都没做,但我清楚记得,那天扔进锅里的肉煸出了太多油,导致整道菜都吃得腻腻的。她吸了吸筷子,抬起一双眼睛,提议道:“可能你偶尔也该尝试一下智能烹调机?”

      “不喜欢。”我习惯性的回答道。

      “不,我说的是,你也该偶尔尝试一下?”她笑笑,“我们已经比旧公元人还要落伍了,出门甚至还在开手动档的汽车,幸好人工智能机器人还会修手动挡的汽车,不然我们该怎么办呀?”

      “不用怎么办,他们开心得要命,”我告诉她,“想要看手动档汽车的人,可比智能汽车多多了。我们把车送过去,他们还能进行一场表演。”

      她扬起亮晶晶的眼睛,又问:“我刚才睡觉的时候,你到底在做什么呀?”

      “我在画圣母。”我告诉她。

      接着,我起身,撩起了她垂下的头发。

      (三)

      当车辆从公路尽头驶来,我从路边的草丛中冲了出去,举起一只手,高喊:

      “停车!我要去K市!”

      车子停了下来,驾驶座上是一位年轻女性,这令我颇感意外,我以为热衷于大卡的人大多会是些胡子拉碴、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这个时代开车的女性不算少,但因丧尸侵袭,物资极端短缺,最好的车也不过是自动档,有能力开车的女孩儿大多会选择越野。

      我一上车,反光镜上拴着一捆淡粉色的花映入我的眼帘。

      “不会遮挡视线吗?”我问她。

      “不会,”她戴着一副墨镜,墨镜让她看起来无比冷酷,“我特意找过角度。”

      她又扫了我一眼,问:“你是治安队的人?”

      “现在是治安军了,”我告诉她,又修正道,“志愿军。”

      我有意让她的目光落在我胸前的志愿军徽章上,可她只是笑笑:“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

      她停顿了一下,组织好语言,才继续说:“除了射击俱乐部里的中学生,还会有谁会兴奋到在草地里也要做匍匐训练?”

      “那是因为我丢了一件东西,”我迟疑了一会儿,“一本笔记本。”

      “如果你说的是笔记本式电脑,的确很少,但如果是纸质的,满大街都是,比如说你身后就有一车厢的笔记本。”

      “这不一样,”我想着该怎样说才能体现那本笔记本的难能可贵,“它……我在丧尸侵袭前,就开始使用它。”

      “哦?”她偏过头,“那时候笔记本比现在还要稀奇。”

      她看着我,两眼发光;“你用它做什么?”

      “做笔记,记些和考古学有关的东西,”我一边想,一边说,“还在上边儿做过涂鸦。”

      “哈哈。”

      她大笑起来,接着恳切地看着我,“你能帮我画个涂鸦吗?”她问我,“我想在自己的肩胛骨上纹个新的图案。”

      “唔,其实我只画过鱼和……我的妻子。”

      “什么鱼?”

      “金枪鱼。”

      “哦,”她又说了一次“哦”,但这一回的“哦”尾音上挑,“你去过K市的时空纪念博物馆吗?那儿有一副时空垃圾做成的金枪鱼模型。”

      我就是看着它诞生的,我暗想。

      “没有。”

      “那你真该去看看,”她拿起一壶水,“看看我们的文明曾经连垃圾都令人称奇。”

      夜幕降临,平原上泛起一层轻盈的荧光。我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微风吹过夏季的山岗,黄色苜蓿便在风中微微晃动。

      我抬起头,淡粉色的花也散发着亮晶晶的光。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每一辆驶过公路的车都无需打亮车灯,我和她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沐浴亮晶晶的光芒中,好像有无数只萤火虫将自己的粉末扑落到我的头发上、身上和鞋子上,深夜中我清晰看到她嘴唇上的结缔组织,干裂得像久旱未雨的土壤。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扇子似的眼睫紧紧闭上。

      “.…..能和我讲讲你的妻子吗?”

      她再度睁开眼睛,散发着荧光的我和她,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近乎于罪孽的悲哀。

      (四)

      时空穿梭机载着最后一批获得撤离资格的人类离开这个世纪,到未来寻求栖身之所,她终于向我宣布失业。

      “我是为了你才留下来的,”她蹭蹭我肩膀,“谁让你是个特别调查员呢?”

      她不是唯一一个受时空隧道关闭影响的人,我也是其中一个。我的岗位从特别调查员调到青年志愿军团担任指挥官,那是一群年轻人倡议自发抵御丧尸侵袭的组织,说实话,我为我的角色感到骄傲,这份骄傲在他们称呼我为“世界末日指挥官”的时候尤为突出。

      但我必须承认一点,当我真正踏入丧尸侵袭区,我所有的骄傲都变得不堪一击。兴许是瘟疫的原因,这里的植物和动物都变得奇异,在丧尸侵袭区的入口,长了一束玫瑰花,无论我多少次往返于侵袭区,它都维持着三朵花苞的状态,含苞欲放。我们的队伍里有一位博物学爱好者,她说,这是因为植物出现变异。

      她的发言遭到一位诗人的反驳,后者则坚定地宣称,“是因为玫瑰花再也感受不到寒冷和温暖,这是爱情的永恒,而此前最接近于这一状态的是死亡。”

      或许在和平年代,我会支持“博物学家”的观点,但现在嘛,连铁皮罐头都能让我们找到它身上的纹路,并热衷于用纹路做占卜,预言今天的行军上会不会碰到那群似人非人的东西。

      “其实在入伍前,我希望我能成为空军,”博物学家告诉我,“我一直在研究风媒植物,比如说蒲公英,所以我也常常希望我能成为蒲公英中的一朵。”

      “你可不要这么说,”我对她开玩笑,“如果你成为蒲公英中的一朵,我们会失去一辆战斗机,我可不是在心疼你,我在心疼战斗机。”

      哦,你问我她们都是什么人……

      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女人……

      不要写错了。

      (五)

      她是第一批需要入院观测的病人,在此之前,她的皮肤已经像保存不当的文物,接近铜绿。

      我按照医嘱给她做入院前的清理工作,当我的帕子接触到她的皮肤,她颤抖起来。

      “不……不要,”她闭上眼睛,“请把灯关掉。”

      我关掉灯,她站在客厅中央,双手交叉护住自己的胸前,头微微偏向一侧。

      “我再给你画一幅画吧,这样我可以随时带在身边,”我咬咬牙才说,“我已经接到命令,要调到C区做侦察小组的组长。”

      她的眼睛蓦地睁开,盛满愤怒。

      “你就是以为我一定会死才去的。”她咬着牙,恨恨地说。

      我默默收起我摊开的笔记本,在她熟睡时画的画像尚未完稿,可我再也画不出来了,我已经忘却她那时的模样。

      很多个下午,我独自坐在卧室里,虚掩着窗户,调整阳光射入房间的方向,床上空空的,我拿出一条薄毯子铺在床上,搬出一把椅子,坐在旁边,试图勾勒出并不存在的起伏。有一段时间,我想从领居家借条狗,给它盖毯子,戴假发,但后来我发现,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她的病更重了。

      她不再出门,艺术博物馆里的金枪鱼也无法吸引她,只有一次她把自己包裹得无比严实,鼓起勇气出门,那天是我的生日。

      街上很热,她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三层口罩,我能听到她沉重的喘息,我们沉默无言,一路走着,我的右手牵着她的左手,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滑到我的眼角,最后滑入我的衣领。我松开她的左手,想要去擦汗,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讨厌我,觉得我是个怪物,想要摆脱我,”她恨恨地说,“你为什么不用空着的左手擦汗呢?”

      我瞠目结舌,看着她,说出了我这辈子最不该说的一句话。

      “你疯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将我的一切都看穿了。

      “我是为了你才出门的,”她咬牙切齿,“你这个混球。”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家中,她提前躺在床上,盖着薄毯子,因为抽泣,她的身体起起伏伏。

      她在和我赌气,我很清楚这一点,可唯独这一次,我不想去哄她。

      我摊开笔记本,掏出一枝黑色碳素笔,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看上去像一尊青铜塑像,我开始下笔,可我的本子上只有一团团的黑线。

      月光如水,我茫然无措。

      (五)

      我同那位女卡车司机道了别,她对我说,如果你的妻子去世了,请你记得来找我。之后她发动卡车,扬长而去,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回复的机会。

      我的妻子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处境,为了随时发现身体上的异变,她住在一个玻璃箱里,灯光打得很亮,让她看上去像什么热带植物。

      在黑暗中她把自己裹得层层叠叠,在灯光下,她却去除身上所有的遮蔽物,盘腿坐在玻璃箱子中央,好像在替全人类受难似的冥想。我不被允许进入玻璃箱,只能隔着箱子看她。

      她睁开眼睛,目光先落在我的手上,接着是我的下巴,最后是我的眼睛。

      “你怎么没有带你的笔记本?”

      “我把它不小心弄丢了。”我告诉她。

      她的嘴唇翕动:“所以不让你画我是对的……被人捡到会很麻烦。”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玻璃前,轻轻敲了敲玻璃,耳边立刻响起尖锐的广播声:“请勿拍打玻璃!”

      “真拿你没办法,”她起身,走到我的面前,她有着突出的肩胛骨和高挺的鼻梁,这些要素使她穿着晚礼服时看上去额外纤瘦,“你在笔记本上画了些什么。”

      “记了考古学笔迹,一些三段式推理,还有很多很多的金枪鱼,”我告诉她,“还有很多的风媒植物,我把笔记本借给了一个孩子。”

      “你一定是爱上她了。”她说。

      “不是,她吵架没吵过别人,一直在哭,”我说,“她是个博物学爱好者。”

      “你一定是爱上她了,”她只是重复同样的话,“你先告诉我她在哭,再告诉我,她是个博物学爱好者,这说明是你同情她并且主动把笔记本给她的,如果你只告诉我她是个博物学爱好者,那么还有一半的可能性是她主动向你搭讪。”

      “然后,你回应了她。”她面无表情地给我下了一个定论。

      “不说这个了。”

      “为什么不说?”她的脸变得扭曲,尖利的声音让电流也发出滋滋的声响,“你是不是心虚?”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试图压过她的声音。

      “我一直,一直都是这样,”她大吼大叫,“是你,变得一点也不像你。”

      “请家属保持安静,以免刺激病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广播声再度响起。

      “我不想刺激你,”我的脸贴上玻璃墙,“我们别说这个了,好吗?”

      她回到之前的位子,又盘腿坐下,真是奇妙,她的活动区域仅有一间二十平米的玻璃房子大小,她却一直维持着纤瘦窈窕的体型,腰腹上毫无赘肉。

      我已经很久没有……你知道吗,我忽然间就妥协了,因为,因为某些缘故。

      “我是爱你的,”我对她说,“永远,永远,只有你一个。”

      “只有我一个。”她喃喃道。

      她猛地仰起头。

      “那你带我去C区。”她说。

      (六)

      我发现我们遭遇了侵袭……在一个此前从未发现过丧尸的后勤据点,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成功搭建起一座浮桥的…..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时候流行一种论调,那就是人工智能生命终将取代人类,人工智能取代论有多流行,丧尸取代论就有多流行,但和人工智能取代论截然不同的是,新的论调赋予了人类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也有人说是懒惰或者绝望。

      那就是,死亡才是人类超越一切生命体的价值所在。

      政府停摆,工厂停摆,学校停摆,只有药品加工厂和军队在开足马力运转,一个致力于消灭人类,一个致力于消灭丧尸……这是一场真正的竞赛,丧尸或者我自己,二者总有一天会将我彻底毁灭,我只是拨动砝码,给自己选择一种方式。

      我的女孩子们死伤过半……我们的“博物学家”在阵亡名单上,我接到紧急命令赶回阵地时,她已经面无血色,躺在帐篷里,无声地翕动嘴唇。

      “你想说什么?”我问她。

      她费力地张开嘴巴,只从嘴巴里吐出一些单音节词。

      但看到她的眼睛,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大吼道:“把帐篷撤掉,撤掉!”

      “她会死的!”女孩儿们瞪大眼睛。

      “她本来就要死了。”我抢先拔出深扎土壤的木桩,女孩儿们一拥而上,很快将整个帐篷抬了起来,慢慢移到空地上。
      “博物学家”望着天空,她的视线似乎捕捉到风中植物的种子,显得是那样的欣喜若狂。短暂的军旅生活让她忽然变得像诗人一样感性,一切都是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悄悄发生的,在所有生命都静止的C区,风媒植物的种子意味着复苏。

      她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灰蒙蒙的天空下,她突然满含笑意:

      “天好蓝呀。”

      蒲公英的种子飞走了。

      (七)

      在我的妻子来到阵地上时,关于诗人的秘密排挤才刚刚开始,这在“博物学家”仓促的阵地葬礼上初见端倪,她们高高抬起博物学家的身体,在路过诗人的时候停下来,以愤怒地眼神望着她,之后掉转头去,让火焰吞噬博物学家的身体。

      我的妻子高傲地坐在从帐篷上拆下的毛毡上,而我坐在她的对面,拿着一张纸,画着她的速写。

      “你打算和我的肖像过一辈子了吗?”她问我。

      “如果我的摄影技术很好,我会选择用照片,如果我是个有钱人,我会让全世界都沦陷于荧幕上你的脸,”我一边画,一边说,“可惜我只是一位小军官,最擅长的也只有画画。”

      “你还可以给我写信,你从来不给我写信,”她顿了顿,“你只会寄画给我,画的都是你自己。”

      “你不想要我的画像吗?”我问她。

      “我想要你。”她露出预谋已久的微笑。

      我们发生了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她的头发紧紧缠绕着我的头发,像极了古代婚礼时的结发仪式,当她满是汗水地躺在我的身边,阵地上的虫鸣洗去我头脑中的疲惫。

      “这是蝉的叫声,”她面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这是冬天,为什么还会有蝉鸣呢?”

      “你想去看看吗?”我问她。

      “我想,”她说,黑暗中她的手指扣上我的手,“我来这里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我出声:“只是去看一下蝉,不会出什么事故的。”

      我们披上衣服,悄悄溜出阵地,月光下万事万物都散发着荧光,她的头发上已经落满了荧光色的尘埃,还有眼睫、手指、腿和脚,她嘴唇上的结缔组织也发着光芒。

      我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在战国旅行结束后,这是我第一次像在旅行舱四盏小灯亮起时那样爱她,如果那一回我正好在工作状态的话,唔,或许我也不会出现到C区的状况了,我可以带她去一个遥远的世纪,请求那儿的人类接纳我们,在一个全新的纪元开始全新的生活。

      “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就该这样吻你,”我对她说,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我露出了微笑,“我该告诉治安局的所有人我有多爱你。”

      她的脸上恢复了那种初见时才有的神态——微醺,冬日里不眠不休的蝉鸣灌醉了她,她依偎在我的怀里,当冬风涌动时,枝干都像水波一样向我们袭来,那是一层层星光闪耀的浪涛,我们就是世上最后一对爱人。

      她突然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对我说:“请把我画下来,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她解开自己的围巾、大衣、长靴……月光倾洒在她的身体上,荧光争先恐后,想要亲吻她的皮肤,她慢慢走入星光海,让那些枝干轻轻拂过她的身体,让那些永生的昆虫停栖在她的肩胛骨之上。
      我站起来,像迎接她真正的离开一样,迎接那些吹过树枝的微风。

      ……在风中舞蹈的,是多情的树枝,还是我的爱人啊?

      回答是无尽的沉默,她一点一点,像风化的雕塑,迅速剥落。

      (八)

      “丧尸侵袭的第四年,我们终于赢得了这场战争,从遥远的时空,接回了符合条件的公民。”

      叶远潼双目紧闭。

      她低声说:“可我再也没能睁开我的眼睛。”

      “她走了,她死于尘埃污染,这是一种针对丧尸的新型武器,”叶远潼说,“在她彻底病变成为丧尸之前,她想给自己选择一个能让我永远记住她的方式。”

      她顿了顿,继续说:“她想要做我能看到的最后一个……一个……”

      她又闭上了嘴巴。

      我想要问一个足够深沉的问题,但张开嘴,却又落入俗套。

      “你背叛过她吗?”

      叶远潼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喃喃道,“如果她还活着,或许会……”

      她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牛皮笔记本,不算明朗的光线中,显露出许许多多的金枪鱼和未完成的线稿,线稿全是女人的腰线,只看一眼,便可知道那人该多么的风姿绰约。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笔记本吗?”

      她犹豫了一下,递给我,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一张潦草的素描,凭借模糊的记忆,我认出它画的是旅行舱,一个女人双眼紧闭,灯光把她的脸分割成明暗两面,画像旁是一段话:

      “捡起这个欲望:给我你的死亡,
      你最后的遗弃,你最后的目光,
      给我你的懦弱;为了完全拥有你,
      也给我一切终结的那一个瞬间。”

      “我只画速写和素描,从来不上颜色,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她在深夜看上去很美,像青铜造的雕塑。”

      我合上本子,把本子还给了她。

      告别叶远潼后,我径直走出病房,脱下沉重的防护服,医生神情凝重地看着我:

      “你超时了,”他说,“你身体里的辐射可能已经超出正常指标。”

      我摇摇头:“不会。”

      “我身体里的辐射原本就高于正常值,”我向医生笑道,“丧尸侵袭时,我曾经是青年志愿军的一员,我喜欢写诗,那些人都叫我诗人。”

      “她还是不愿意接受手术吗?”医生问,“她五官的异常可以通过手术改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固执地认为这是单纯的心病。”

      “我能懂她,”我低声说,“从前有一个人在上战场前送了我三朵玫瑰花……她问我,如果她能活着回来,我们能不能结婚……”

      他同情地看着我。

      (九)

      艺术博物馆里展出了巨大的金枪鱼雕塑,这是时空隧道重开第十年的特别展品,当我站在雕塑下,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怪诞的年轻女孩儿——不能说是怪诞,她或许来自两百年之后,或许只是个被时尚杂志误导的可怜人。

      “这是恐龙的声音,”她兴奋地看着我,“它会永永远远保存下来,抵达人类文明的尽头。”

      “是吗?”我看着她,想起我年轻时也喜欢说些不着调的话。

      我抬头看着这做被命名为“老人与海”的雕塑,发现者的姓名被化用成“圣地亚哥”,来者都会心一笑,赞美这个巧合。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将金枪鱼雕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我转身试图离开,另寻个清净的去处。

      就在这时,从金枪鱼雕塑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众目睽睽中,雕塑轰然倒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