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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国列车 ...

  •   (一)

      连日的大雪覆盖基辅,一辆列车驶过基辅外第聂伯河途经的原野,安娜利特维亚克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眼皮缠绵,昏昏欲睡。

      可事实上,她比谁都清醒。

      列车一个颠簸,一个橘子罐头从3号车厢滚了出来,橘子罐头的背后,是一位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

      柳芭拉斯科娃,基辅人,24岁,战争爆发前是一位德语教师。

      至于现在嘛——

      安娜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她弯腰捡起落在脚边的罐头,放到柳芭的手中。

      “独身在外,务必保管好要紧的东西,”安娜推了推自己的帽檐,“女士。”

      “……谢谢。”

      柳芭接过橘子罐头,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安娜的食指。

      “请问您介意与我们一同进餐吗?”

      “女士,今早出门我可吃得够多了。”

      安娜压低自己的帽檐。

      “我的胃里装了整整一条第聂伯河,如果不是非要赶上这趟列车,那我还能在河上加两条铁驳船。”

      她自以为很幽默地笑了笑,姑娘的眼中却充满忧郁。

      “您去哪儿?”

      “基辅。”

      “您去基辅做什么?”

      “不做什么,女士,就是去基辅看看,看看真正的大街是什么样子,再不去看那些宽敞得让人恨不得躺下来打滚的大路,我都快忘记走在大街上是什么感觉了。”

      “赫雷夏蒂克街,”金发的姑娘恳切地说,“如果您到基辅,一定要去赫雷夏蒂克街,您准会满意的。”

      “您是基辅人?”

      金发姑娘挺起胸脯,骄傲地说:“是的。”

      安娜摘下帽子,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梳成辫子,盘在脑后。她绿色的眼睛向柳芭轻巧地眨了眨。

      “为了您,我会去那儿看看。”

      柳芭向前走了一步。

      “柳芭拉斯科娃,这是我的名字。”

      她垂下眼眸,从怀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和一支自来水笔,自来水笔在纸条上写出细细的线条。

      “这里写着我的住址。”

      安娜卷起纸条,她把纸条塞入打了好几个补丁的上衣口袋,同烟草丝混在一起。

      “谢谢,我会去看那张……”

      “砰!”

      一声枪响,难懂的叫嚣和怒骂飘出3号车厢,钻入安娜的耳朵,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

      别了,小安德烈。

      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被扔了出来,卷卷的鬓发上沾满血,就是这头漂亮的卷发告诉所有人,在乘上这辆终点站为基辅的火车前,他该是个多么活泼、可爱的孩子。

      风雪灌入车厢,小安德烈的胳膊落在车厢外,一双擦拭干净的靴子向小安德烈的后背猛地一踢,茫茫的风雪瞬时掩盖了小安德烈的去向。

      金发姑娘嘴唇颤抖,十分钟前,这双靴子放上她的膝盖,她用她的裙子擦去靴子上的每一处污垢。

      “安娜,安娜利特维亚克,这是我的名字。”

      金发姑娘猛地抬起头,面上的忧伤荡然无存。

      “我会记住你的名字。”

      “我也是。”

      安娜点点头,她转而用起了唇语,在金发姑娘的眼睛里飞速刻下一个词。

      “永远。”

      (二)

      “和我说说他是怎样牺牲的吧,阿尼亚。”

      科斯佳小酒馆的阁楼,安德烈的姐姐尤利娅手中握着一枚纽扣,几分钟前,沉默寡言的肖洛霍夫带着安娜进入科斯佳小酒馆,单凭肖洛霍夫下撇的嘴唇,尤利娅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不幸的发生。

      “亲爱的尤里奇卡。”

      肖洛霍夫脱下帽子,放在胸前。他是位体态肥胖的男士,总是笑眯眯的,战争爆发前,人人都爱喊他一声“小苹果”,可现在很少有人这样称呼他了,如果非要提起,那便是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线中,他亲爱的战友们高举酒杯,说一声,“为我们的肖洛霍夫干杯”。

      令人尊敬的肖洛霍夫靠近尤利娅,他比尤利娅高了一个头,于是他低下头,轻声道:

      “尤里奇卡,我感到抱歉。”

      “这没什么好抱歉的,肖洛霍夫,”尤利娅推开肖洛霍夫,“你挡着我干活了。”

      这顿饭吃得仓促且沉默,肖洛霍夫简单地对从山区来的安娜表示了欢迎,科斯佳小酒馆里的形形色色的人们都拿上自己的帽子,逃离厨娘尤利娅那深深压抑着的悲伤。

      晚饭后,安娜依照原定的安排,住进科斯佳小酒馆的阁楼,她的身份是尤利娅的堂妹。

      “安娜利特维亚克。”

      尤利娅用清水徒劳地洗着干净的盘子,安娜对她说:“请让我来帮你。”

      “不需要,安娜,”尤利娅的手插入冷水,手冻得通红,“你应该去阁楼上躲着,而不是站在这里。”

      “让我来帮你吧,我还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帮我的家人做过事情,我想试试。”

      尤利娅从装满餐具的木桶旁走开,蹲在另一边,而安娜俯下身子,拿起一把叉子,在清水里随意搓揉了几下。

      “看起来不算生疏。”尤利娅挑挑眉毛。

      “我是从擦拭枪/管开始,学会擦拭东西的。”安娜笑笑。

      “还不错,”尤利娅换了一样东西,“总比对面阁楼上的那位好太多了。”

      “对面阁楼上?”

      “在基辅,唯一一位能拿到狐狸皮做的大衣去学校的德文教师,德/国/佬的情妇。你要是见过她怎么对待那些狐狸皮大衣,你准会和我一样气得牙痒痒……呀,这样的衣服要是送上前线该多好,偏偏让她这样的人穿着。”

      尤利娅咬牙切齿。

      安娜仰起头,向酒馆外看去,酒馆的窗户上蒙了一层水汽,但轿车的大灯照在酒馆的玻璃窗上,一下子映出一个人影,她裹着狐狸皮大衣,下了车后,她站在窗前,转着手上的一个小包。
      车灯灭了,但酒馆内的光亮足够让安娜看清,狐狸皮大衣的旁边多了一个人,他拉起狐狸皮大衣的双手,向那双手的手背吻了一下。

      “不,海因里希,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温柔地推开海因里希:“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一点接受你的时间。”

      海因里希又强硬地扳住她的头,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极为响亮的吻,之后拉开轿车的门,狐狸皮大衣站在窗前,随着轿车的离开,她抬起手同海因里希告别的身影成为安娜眼中最后一个画像。

      尤利娅厌恶地扭过头。

      “阿尼亚,这多不公平。”

      安娜也低下头,机械地重复着尤利娅的话:“是啊,这不公平。”

      “安德烈才十五岁,”尤利娅扶着自己的头,“想想我十五岁的时候,中学毕业,还有化装舞会。”

      “和我说说他是怎样牺牲的吧,阿尼亚。”

      “他是以战士的身份牺牲的,尤利娅,”安娜搂住尤利娅的脖子,“我向你保证,他牺牲的时候,已经是个漂亮的青年人。”

      尤利娅忽然泣不成声:

      “阿尼亚,他甚至还没有爱上过任何人……”

      (三)

      阁楼上的小天窗,已经被尤利娅用木板封死了,安娜躺在稻草上,基辅夜晚的星星投过木条的缝隙照入阁楼,洒在安娜的身上,让安娜想到远在列宁格勒的母亲。

      “在列宁格勒还叫圣彼得堡的时候,圣彼得堡的人就开始读读普希金的诗,我的阿尼亚,”母亲为阿尼亚收拾好行囊,“请你在思念我的时候,念一念我的名字,并且说一声,你在思念我,这样我就活在你的心里。”

      白桦林远远落在身后,在家乡灰褐色的平原上,母亲微笑着送别满车的姑娘。接走安娜的是个三十五岁的中尉,他狠狠抽了一口烟,道:“姑娘们,你们都是好样的。”

      他掐灭了烟头,把烟头扔在地上。

      “能保护你们的男人已经战死沙场,姑娘们,该拿起枪来保护自己了。”

      他有着一双忧郁的绿眼睛,忧郁,明明是充满生机的颜色,在他的眼里却沉淀成无法言说的忧愁。

      让安娜难以忘怀的绿眼睛啊,他抽烟时夹着烟的手指是那么漂亮,在瘦削的面颊上划过的那一刻,好像有星星落下来了。可他只是说:“阿尼亚,你还是个孩子,战争太残酷了,你什么都不懂。”

      ……最后,他牺牲在战场上。

      太久了,安娜想,已经过去太久,她甚至忘记他的名字了,绿眼睛的中尉,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该有多少绿眼睛的中尉牺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普希金站在她的床头,肃穆得像一尊雕像。

      “你听到了吗?有人在唱歌,在唱樱桃园里的夜莺,在唱不愿离去的爱人。”

      他温柔地说。

      安娜从床上起来,赤脚站在地板上,那歌声随着星光一起落了下来,又飘飘悠悠回到天上,成为天上的一颗星星。

      她爬到衣柜上,手扒住天窗上的木条,透过缝隙向外看,在一处阁楼上亮着光,歌声该是从那里传来的。

      柳芭拉斯科娃,除了她还能有谁?

      安娜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柳芭离开山区,前往基辅执行卧底任务,出发前夜,她拿着一条红围巾跑到安娜的住处。

      “请把这条围巾围上,阿尼亚,我要走了。”

      安娜正在擦拭自己的步/枪:“带去基辅吧,柳芭,去了那儿,没有人能照顾你。”

      “可这条围巾带过去就露馅儿啦,”柳芭展开围巾,毛线球上打了好几个死结,“阿尼亚姐姐,求求你把它带上吧。”

      只要柳芭叫她“阿尼亚姐姐”,安娜就无法拒绝她任何请求。她放下步/枪,柳芭蹲在她的面前,用围巾围住安娜的脖子。

      “暖和吗?”柳芭笑着问她。

      “暖和。”

      “啾”。

      柳芭起身,迅速在安娜的脸上留下一个吻。

      安娜捂住脸,呆呆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给你的一个吻,”柳芭背着手,站在安娜的面前,“这是我用来代替我名字的一个吻。要是我能告诉你,我到底叫什么就好啦,这样你每次想起我,念我的名字,说你思念我,我就能知道,好像我还在你的身边。可我现在的名字是编造的,你想起我,那感受到你思念的,会是别人。”

      安娜低下头:“胡闹。”

      “这可不是胡闹,阿尼亚,”柳芭清澈的眼睛完完整整映出安娜的影子,“这是我说不清楚的,而你或许永远也不能懂的。”

      我怎么会不懂?

      安娜擦拭起步/枪。游击队偶尔闲暇的时候,也会有人拉起手风琴,请她跳一支舞,可她落荒而逃,“我的枪还没擦”或者“我的衣裳还没洗”,久而久之,男孩子们都知道,安娜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阿尼亚姐姐了。

      “阿尼亚,你要把你的这辈子都嫁给步/枪吗?”也有年长的游击队员开玩笑。

      “不,我是把自己嫁给了战争。”

      安娜回答道。

      不会恋爱的安娜,不懂得爱情滋味的阿尼亚,战争结束后,你该怎么办啊?但安娜只是把手里的枪擦得更干净。

      “我怎么会什么都不懂,柳芭,”安娜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小孩子,战争太残酷了,你什么也不懂。”

      如果对柳芭说出来了,她又会怎样回答?

      “我怎么会什么都不懂,阿尼亚,”柳芭背着手,她会笑着说,“你快把自己折磨成一只笨熊了,战争结束后的日子才残酷呢,你一定会想起我的。”

      (四)

      赫雷夏蒂克街已经化为一片瓦砾,安娜两手插在单薄的外衣口袋里,行色匆匆。

      “海因里希!”

      安娜抬起头,飞速地瞥了一眼海因里希的样貌。

      海因里希正搂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腰肢,他穿着便装,似乎正在休假。

      年轻姑娘如果不是柳芭拉斯科娃,还能是谁?

      安娜预备加快的步伐又慢了下来。

      柳芭正靠在海因里希的肩膀上,海因里希身上总有一股干净的肥皂水味。

      冷酷,却不是干净整洁。

      他喜欢让柳芭打扮得光鲜亮丽,同他手挽手一起出去逛大街,却也会在两人独处时,把皮鞋伸到柳芭的腿上,让她用昂贵的毛皮衣服擦干净。

      他已经疯了,可怜的海因里希。只有柳芭看到过海因里希疯狂的样子,在一个小憩的午后,海因里希从睡梦中狂呼着惊醒。

      “怎么了,海因里希?”

      “血,我的脚上全是血!”

      他瞪大眼睛,像个疯子,一脚踢上柳芭的肚子,柳芭当即痛得靠着墙壁蹲下了。

      “我的夜莺,”在托肖洛霍夫转交给她的“夜莺”的信中,柳芭这样写,“我深知我不该同情他,可我又忍不住同情他,他如果不是德/国人,也许能做个好人。他是那样忠实于自己的国家,以至于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忠实的疯子。”

      “当春风吹过基辅的时候,请让我成为你身边的一只夜莺,和你一起前往柏林。”

      她重新读了这封信,读到最后一句,忽然得意地笑起来。

      肖洛霍夫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安娜拿到这封信,也许会打个寒颤。

      可怜的阿尼亚,她掩住脸,笑倒在床上。

      这封信久久没有回音,柳芭愈来愈惴惴不安,每回从海因里希那儿脱身,她都愤怒地脱下身上的狐狸毛大衣,暗想,就算不想再和我进行私人联络,布置任务总是可以的吧!

      因此当海因里希提议带柳芭去一个靠近山区的城市做慰问演出的时候,柳芭答应了。她在剧院的舞台上弹钢琴,她的同伴们接二连三在后台出现,装成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安德烈甚至还装成一个小偷,顺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打火机。

      不过,这个打火机后来被安娜逼着放回去啦,德/国/佬重新拿到打火机,高兴得要命,给了小安德烈一个牛肉罐头,这可是稀罕物件,可小安德烈拒绝了。

      “小安德烈,你为什么不要罐头?”

      小安德烈难得没有发青春期男孩儿常见的暴躁脾气,只是低下头忸怩地说:“那打火机是他姐姐从柏林寄给他的,熬了好多个晚上做针线活儿呢。我也想尤利娅姐姐了。”

      可柳芭见了那么多人,离开的时候,还是没有见到安娜。

      至于吗?

      柳芭气得要命,用枕头盖住自己的头。

      ……后来她就在返回基辅的列车上看见她了。天知道她多想扑上去亲亲安娜,如果海因里希不在的话,她就这样做了,哪怕安娜会从她的面前彻底消失!

      只是她没有想到,安娜再度出现,竟然布置了一场针对海因里希的刺杀,甚至没有通知柳芭和肖洛霍夫。

      注意到边上射来一道目光,柳芭转过头,看到安娜正在街上慢慢走着。

      别和我打招呼了,安娜。柳芭暗想。

      安娜消失在基辅清晨空荡荡的街头。

      (五)

      夜里的科斯佳小酒馆,柳芭站在门口,从皮包里取出一根薄荷香烟,含在嘴里,深吸好几口气,才推门而入。

      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柳芭敏锐地觉察到,酒馆老板尤利娅天蓝色的眼睛里,仇恨一闪而过。

      “请给我一份甜点。”

      “没有。”

      “甜豆子也行啊。”

      尤利娅沾满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走到后厨门前,似乎对门后的人说了什么。莫名的喜悦涌上柳芭的心头,从她的后背蔓延到她的头颅,好像有小虫子落入她的衣裳。

      她看见小巧的鼻尖和嘴唇,生在安娜身上,是她日思夜想的轮廓。

      安娜走出来了,戴着一顶灰黑色的猎人帽,穿着宽大的男人似的外套。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白纸,捻起柜台上的烟草丝,裹进纸张里,向周围的男人们问了一句:“能借个火吗?”

      柳芭从皮毛里翻出一枚银质打火机,举在手里:“我有,打火机。”

      安娜放下随意搭在柜台上的手,她凑近打火机,似乎笑了笑,火焰像个调皮的孩子,在打火机上胡乱跳着。

      “点不着?嗯?”

      安娜抬起眼睛,从嘴里取下香烟。

      “我们见过,对吗?”

      柳芭取下香烟。

      “在一月二十六号抵达基辅的列车上,我们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吗?”

      “柳芭拉斯科娃,”安娜说,“您是位亲切的女士。”

      香烟在安娜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圈,她擅长转任何东西,发卡、水笔、军功章乃至手/枪。柳芭却想,别再转它了,也别叫我女士,叫我柳芭。

      “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尤利娅是我的堂姐,科斯佳小酒馆正好是她的地盘。”

      “巧了,我住这附近,就在对面的阁楼上。”

      我当然知道,安娜默默说,昨晚你睡得可真够晚的。

      “您要在基辅待多久呢?”

      尤利娅端着甜豆子走了出来,她把盘子重重摔在柳芭面前。

      “吃吧,我们快关门了。”

      柳芭抗议:“你们一向十一点才关门!”

      “今天例外!”尤利娅扬起眉毛。

      柳芭垂头丧气,小勺子盛满豆子,往嘴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一口,嘴角留了些汤汁。她伸手去摸自己包里的手绢,忽然生了一个主意。

      十点半,尤利娅准备关上酒馆大门,安娜忽然起身。

      “尤里奇卡,我有些事情要做。”

      “你要去做什么?”

      安娜压低了猎人帽。

      “肖洛霍夫会知道的。”

      她走出酒馆,手中握着手绢,快步走上旁边的楼梯,柳芭正站在一盏煤气灯下。她一直盯着楼梯的入口,当安娜出现,她笑了起来,将才点好的香烟取了下来。

      安娜慢腾腾地走上楼梯。

      “我来还手绢的,女士。”

      柳芭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请您进来喝杯甜茶?”

      “不了……”

      身体被用力一推,安娜被迫退到入口的玄关处,柳芭将手中的香烟塞到安娜的嘴里——

      “这可比尤利娅的烟草滋味好多了,对吧?”

      安娜呼出的气喷了柳芭一脸。

      “你把我推进来只为了这个?”

      “不止是为了烟,阿尼亚,”柳芭说,“小安德烈为什么会出现在列车上?”

      “……我们来基辅领游击队的物资,小安德烈想来看看尤利娅,”安娜的手指夹住香烟,烟头烫了一下她的手,她皱了皱眉头,“这不是精心策划的行动,柳芭,在你们的车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德烈已经是个男子汉了,阿尼亚。”

      柳芭轻轻说。

      “他受不了姑娘牺牲在他的前头。”

      安娜深深吸一口薄荷香烟,一股凉味从口腔蔓延到喉咙,她忽然庆幸柳芭给了她这根香烟,使她不必刻意说些什么。

      “阿尼亚,请你记住我。”

      安娜愣住了,就在这个间隔,柳芭踮起脚尖,她抓住安娜的衣领,偏过头,靠近她,这个借着香烟完成的吻,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轻巧的,带着些烟火气,带着些火星般撩人的烫,隐藏在雪上蝴蝶般睫后,柳芭的眼神,决绝得如同永别。

      柳芭慢慢离开她,仿佛刚才安娜含着的香烟只是一枚打火机。

      “阿尼亚,我会在铁轨上刻上他的名字,我发誓。”

      她说。

      (六)

      “我记不得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孩子,”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躺椅中,窗台上放着一盆花,壁炉上放着一个杯子,“如果你们能早些来问我,该多好,我等了太久,战争结束的第十年,男兵们上街欢呼,而我失业了,我被炮弹震坏了脑子,脑海里一直有嗡嗡的声音。所有的工厂,只要听到我是女兵,都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所以我在三十五岁那年就住进了疗养院,靠着政府补贴度日,卫国战争结束之初,我总会去国营商店看看,老兵在那里总能有些特权,可有一回,我在那儿碰到个姑娘,我把我身上所能找到的配给证都给了她。”

      利特维亚克女士起身取出相册,把照片展示出来。

      “她才二十二岁,在战争结束后,她所在的阵地被白匪击中了,双腿都被截去。”
      利特维亚克叹了口气。

      “她没法领到和我们一样的补贴,当她回到列宁格勒,列宁格勒已经没有她的家,她一无所有,就在老兵常常出没的地方唱我们从前唱过的歌。只有老兵才懂老兵。”

      她说。

      “我是因为她的歌声找到她的,她给了我一点希望。”

      利特维亚克女士的眼睛里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只要听到她的歌声,我就会想到柳芭,”安娜合上眼睛,“她会不会也像这位姑娘一样,还活着,受了伤,在基辅,在明斯克或者在其他疗养院里独自生活。”

      “您有把握吗?”

      “有,孩子们,”安娜利特维亚克困倦地笑道,“为了不刺痛你们的心,我希望有。”

      “我们该去哪里找她?”

      “去找尤利娅,科斯佳小酒馆的女主人。但愿她没有像肖洛霍夫一样,背叛我们……”

      安娜的声音越来越含糊,当学生们抬起头,她已沉沉睡去。

      年轻的学生翻开书本,书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他取出来,把照片上那张静谧的脸,轻轻的,轻轻的,放到安娜沉睡的脸边。

      照片里的基辅间谍“玫瑰”和她的“夜莺”,终于相见了。

      尾声

      噢,在樱桃园中,夜莺婉转啼叫
      我请求回家
      你却不肯放我离开
      哦,我的爱人,我是属于你的
      快放我走吧,星辰早已落下
      妈妈就要醒来,询问我的去向
      请你这样回答她
      多么美好的皋月之夜
      美好随着春天而来
      让所有人感到愉快
      美好随着春天而来
      让所有人感到愉快

      ——来自明斯克一家疗养院墙壁,不知名的女兵在墙壁上用水笔留下一首歌,据考证,应为乌克兰民歌《樱桃园满洲里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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