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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伤疤 ...

  •   第二天早上,队里的车先把江唳送去复健,程灿说在车里闷,跟着下去了。他每次都这么说,江唳早就听惯了这个蹩脚的借口,也懒得去管,索性由着他跟来。

      下车的时候程灿伸手去扶他,被江唳挡回去,只能悻悻地收了手。他看着江唳自己把两条腿搬下来,细软的腿贴着车边垂着,服帖的靠在上边。右脚脚尖竖直耷拉着,毫不着力的随着他转动身体而晃荡,左腿还能有些力气,却也只到辅助他转身的程度。江唳单独坐着是坐不稳的,侧身靠在椅背上,回手捞后备箱的双拐。

      程灿拘谨地站在边上,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江唳动作,他身形稍有一点摇晃,程灿都要像鸟儿试飞一样张开手臂护一下,很多时候只是一个起手的幅度,但还是被江唳发现了,腾出按着膝盖跳动的手揉他发顶。少年轻软的发丝乖顺搭在指间,风拂过,在他手上轻轻痒痒的扫,黑亮的颜色被日光照射,显出莫名的乖巧。

      江唳三年前双下肢神经受损,右腿完全失去知觉,左腿保留麻木触感,尚且能依靠双拐行走。他不愿坐轮椅,除去面对媒体,参加赛事之外,能借着拐杖走就绝不动轮椅。

      程灿说的对,他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把自己委顿在轮椅上,他该是身披国旗的勇士,该驰骋在冰场,他该做很多事,唯独不该坐在轮椅上。

      江唳复健的地方在二楼,如果他腿的状态好,一般是自己拄着拐走上去,可惜今天下雨,被程灿拖着上了电梯。

      程灿看着江唳晃晃悠悠的走进去,看着他自己放松紧张的肌肉,看着他弯腰穿护具的时候精瘦的腰线,肌肉匀称又充满力量的撑起衣服。和站起来晃荡的身形,拐杖点了几下地才找到的平衡感,细软萎缩的下肢对比明显。

      程灿不忍再去看了,他很清楚江唳过去什么样子,那双腿过去有多有力,交替着滑在冰场上有多灵动。

      让他无法入眠的崇拜和向往。

      他偏头去嘱咐江唳的复健师,这个人一复健就跟疯了一样,不把腿折腾的痉挛不肯停。

      “程灿。”江唳喊他。他双拐撤掉,腋下被护具拖着,手紧紧扒着两边的单杠,右腿伤的更厉害,已经萎缩到短了些,脚只能堪堪蹭着地上的软垫,随着他扭身子,脚尖冲外撇。程灿老实跑过去,把脸贴着江唳面前的玻璃,鼻腔喷出的一圈热气晕白了江唳的胸口位置。江唳伸手过来敲了敲窗:“别赖了,我完事过去找你。”说罢把手伸直,擦掉玻璃上挡住程灿白净脸蛋的一点污渍。

      程灿退后一点,大张着嘴在玻璃上一口一口哈着气,最后写了一个大大的“OK”在上面,快乐的跟江唳摆摆手下了楼,呆毛在头上一颤一颤的摇。江唳目送人下楼,看着那个完全镜像的单词无奈的笑了一下,后又紧紧皱眉,弯下一点腰。

      左腿疼的厉害,死寂的皮里似乎包着一台绞肉机,连着骨血一起搅碎,只给他留了足够灌满这幅空皮囊的肉泥。刚刚抬手的时候,为了支撑身体不倒,全身重量都压在左腿上,当时压着麻木,痛感不这么强烈,现在重心一回来,疼的让他受不了。每一个关节都在撕扯,扯开的距离里放了一把炭火,烧的他快失去理智。

      再痛他也愿意忍,只要不让程灿看见,多痛他都愿意忍了。

      江唳叫停了复健,吃下止疼药缩在椅子上。

      驱车二十分钟,就到了冰场,程灿一路无话,沉默的看窗外车水马龙。他小时候就在队里训练,集训比赛,能出来的时候很少,街道上三三两两的少年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手里拿着他可能很多年都不会品尝到一口的食物。说不羡慕是假的。

      他从兜里掏出耳机戴上,兜上宽大的帽子,把脸阴在阴影里。他只是羡慕而已,没有不忿。因为心里有比这些更值得的信念,能够支撑他一路走下去,所以并不觉得不如谁。能用这些牺牲,换回更值得他动容的成绩,连带着江唳的那一份,他要一起背起来,一辈子都不想撤。

      耳机里只有一首单曲循环的歌,是参加地区赛的曲目,江唳说他动作和节奏融合的不好,有些地方很突兀生硬,会影响表演分。他真的听不出来,就算听出来了也不会改。

      换冰鞋的时候,遇到李兴怀,这人比江唳大三岁,是唯一能和当年的江唳站在同一水平的选手。人很和善,没有前辈的架子,动作观赏性很高,对曲目的选择也很有特点。但程灿莫名的不喜欢他,说不清缘由,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江唳的被迫退役。

      如果江唳不退役,李兴怀这辈子都拿不到世锦赛的冠军,那本该是属于江唳的荣誉。

      程灿年纪还小,第一次参加成年组赛事,没有自己的休息室,一般都是借用江唳的,但现在江唳不在,他不想擅自去用,只好在公共休息室换鞋。

      冰鞋穿着很繁琐,程灿一边穿,一边陆陆续续有人和李兴怀打招呼,李兴怀笑眯眯的应了,回身去换运动服。他是老将,人缘又好,再多人打招呼都不奇怪。

      程灿瞥了一眼,也许是年级的关系,李兴怀的肌肉不再那么紧致。程灿也清楚,他们这行是口青春饭,过了黄金年纪自然状态下滑,身体素质下降,不再适合做高强度的运动,被后起之秀追上,纵使这颗星过去再耀眼再璀璨,也将逐渐衰弱,渐渐淡出大众视野,永留青史。

      李兴怀正值运动生涯的下滑期,尚且可以坚持拼一拼,可江唳,却陨落在一个运动员最激情的年纪。

      “兴哥,怎么不去休息室换啊!”有人问李兴怀,他笑了笑:“休息室有保洁人员在清扫,我就不去打扰了。”

      “程灿,你怎么也不去休息室啊!”程灿已经很努力的把自己隐藏在一边不想搭话,却还是被提及到,闻言稍愣,随即偏头回道“我没有休息室。”

      “去江唳的啊,那个屋马上就是你的了,我看后勤都在做你的名牌了。”手上动作一滞,程灿鼻头瞬间就酸涩起来。

      那个屋马上就是他的了,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江唳不可能再回到赛场了,这是谁都明了的事实,他连站着都费劲,不再能带来荣誉,是失去价值的运动员,马上就要被取代了。

      而取代他的,正是自己。

      程灿的花滑天赋很高,蝉联了三届世青赛少年组第一,今年才十九岁,已经有资格参加地区赛,和拥有很多年比赛经验的老将竞争,如果名次理想,就有机会参加全国赛,最终夺得这次世锦赛成年组的参赛名额。

      被寄予厚望,就像当年踏上世界级比赛冰场的江唳一样,被媒体称为“小江唳”。

      反观江唳,纯粹的努力型,服役时期冰场的钥匙甚至都在他手里,永远第一个来,永远最后一个走,甚至在休息室搭了床睡。他的成绩每一分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老天爷不给他饭吃,他就自己学着做。付出那么多年的心血,熬过那么多的伤病,顶着全世界的压力去比赛,临门一脚的时候,跌下了神坛。

      可如何能怪江唳,那帮媒体怎么忍得下心编排江唳,那些民众怎么忍得下心责备江唳,他何其无辜,他受了多大的屈。

      程灿攥紧了鞋带,用力缠在手上。

      练习赛的连环相撞,说起来都可笑。江唳夹在中间,几个选手像一个个行驶的货车,发出巨大的碰撞声,锋利的冰刀划过江唳的腿,刀齿直直扎在大腿动脉,血溅当场。

      花样滑冰,是一个平均每小时二十千米的冰上运动项目。

      程灿永远都忘不掉那天比完赛他坐在观赛席,呆愣的看江唳流了一大片血,被担架抬走,身边的队友穿过狭窄走道冲过,撞到他,他像没有知觉一样从上面滚下去,被冰场围挡拦住,闻着江唳浓厚的血腥气干呕。

      他不是被熏的干呕,他是难过的干呕。

      那天是他第一次在世界级比赛得奖,原本值得永久被纪念的日子,现在成了程灿不能提及的日子。

      江唳的血很快就被清理掉了,赛事如常进行,那块冰干净得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正如现在,江唳的休息室将被冠以他的名字,如同江唳终将被取代,永远的离开这片冰场。不论他是否愿意,不论他是否甘心。这一行就是残酷的,比赛的分数残酷,运动生涯的残酷,有人性,却不能左右任何事情。

      但在程灿心里,江唳永远是神,永远留有一份至高无上的位置。

      谁都没法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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