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追月亮的人

23、重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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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里，看护罗菲的护工拿着刚打的热水回到病房，就看到满脸是伤、浅色系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脚印的罗长生，正抱着一叠照片和碎屏的手机，心事重重地坐在罗菲的病床边。
　　见状，护工吓地惊出了声，罗长生闻声回过头来，努力扬了扬嘴角，微笑着对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严护工，这两天我可能要回一趟老家，菲菲就要拜托你照顾了。”罗长生郑重地对于晓磊妈妈请来的护工说。
　　之前罗长生已经接到小杜通知，李康健警官让他回一趟梦溪村帮忙指认现场。
　　“没事，这都是应该的。”护工阿姨关心地问，“就是您这伤……”
　　“看上去很严重吗？”罗长生抹了抹自己的脸说，“那我一会儿去看一下医生，菲菲这边就拜托你了，多谢！”
　　离开病房后，罗长生缓步走在病房外的长廊，之前他与杜警官见面时稍有恢复的奕奕神采，此刻已消逝殆尽，无力和疲惫卷土重来，压在他眼皮的漂亮褶皱上。
　　他心里要担心的东西太多了，菲菲能不能醒过来，郑幺弟能不能被正法，还有于晓磊……不知道晓磊是不是已经知道郑幺弟拿走了他的照片，罗长生心想，这么私密的东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照片，觉得自己即使要把照片还回去，也必须得选择一个最小心谨慎的方式，避免对孩子造成二次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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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晓磊报完警后又给“百事通”叔叔打了电话，报告了家里进贼的情况，让他帮忙看看是不是郑幺弟。
　　挂断电话后，于晓磊坐在自己房间的凳子上发愣，不知不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他一把用手背抹了。
　　他没想到会从“百事通”叔叔那里知道这样的真相，自己的父亲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竟然和罗长生、张婉君是这样一个关系？！
　　那可是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渴望能获得陪伴的那个人，可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怎么会做出这么对不起我和妈妈的事呢？于晓磊想不明白。
　　所以，和“百事通”见好面后，于晓磊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这个橱柜，并打算把这一柜子的照片都给他烧了，好眼不见为净。
　　但没想到，打开橱柜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
　　那一刻，于晓磊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轻松，那些东西，或许没有存在过吧？就像高大伟岸又温柔如水的父亲，我也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吧？
　　我还剩下点什么呢？于晓磊想了想，心里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平时的时间都花在这些潜在的干爹身上了，没交到一个交心的好朋友，没人陪伴，也没陪伴好自己在意的人。
　　想到自己在意的人，于晓磊习惯性地想起了罗长生，但他心里明白，哪怕罗叔叔过去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拜郑幺弟所赐，在他看到我和于磊的照片的时候也应该知道了吧？他心想，他一定对我避之不及了吧？
　　微信铃声响起，于晓磊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百事通”叔叔发给他的一则消息：“我替你看过监控了，确认是郑幺弟，警察查到他出申城了，看样子是要回梦溪村，他们现在要过去实施抓捕了，我也会过去看看，但那边没有直达的火车，所以估计没那么快能抓到。”
　　于晓磊回复：“我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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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在前往梦溪村的路上，罗长生收到了于晓磊的微信。
　　“罗叔叔，不好意思，我之前和朋友出去玩了，太吵了，没听到你的电话，我现在过来医院！”
　　罗长生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已经睡熟了的杜警官，和安安静静开着车的驾驶员，逐字逐句地键入回复说：“晓磊，我配合警方调查回老家了，等我回来，我有一些事情要和你说。”
　　“好。”于晓磊那边几乎是秒回的。
　　罗长生按照于晓磊和自己之前的交往经历，本以为这个孩子应该会缠着自己问出老家的地址，又或者会说要跟过来一起去玩，又或者是会好奇自己要和他说的事是什么，而旁敲侧击地再问自己几句。
　　但今天，于晓磊只是简单回复了一个“好”字之后，就再无下文了。
　　罗长生看自己与于晓磊的微信聊天界面再也没亮起“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后，皱了皱眉，放下手机，望向车窗外天鹅绒般的沉沉黑夜。
　　他的眼神一如这夜色般沉静，看不出情绪。
　　虽然之前踏上返乡旅程时，罗长生的心里是坚定的，他想要一了百了，但现在，墨汁般的夜幕下，他的心里却倍感不安，他不知道前方正有什么等待着他，会是他所期望的正义与解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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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梦溪村时，天已明，罗长生是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的，这会儿只觉得腰酸胳膊疼。
　　都说游子近乡情怯，但罗长生过去这十一年来，逢年过节都会带菲菲回来看外公，对外面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发生的变化心知肚明，心里也就少了些波澜。
　　梦溪村现在已是知名的茶叶之乡，而且这里依山傍水的好景色吸引了不少游客，民宿旅游业也发展地很不错。
　　在罗长生印象里过去这里一个土屋，那里一个土屋，中间以农田相连接的旧时光景早已为崭新而缤纷的小洋楼，以及机械化、规范化的现代农业和新农村景象所取代。不过，村子里仍是个熟人社会，走过路过，认识的人之间依旧会热情地打着招呼。
　　杜警官打开了车门，说：“走吧，罗先生，李队在村长家等我们。”
　　“嗯，好。”罗长生僵硬地走下了警车，一下车便不由自主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几下筋骨。
　　“哎？那不是罗老师吗？”
　　不远处的柏油马路边，几个年轻的姑娘从一间看上去像是栋民宿的小楼里走了出来，她们的声音引起了罗长生的注意。
　　其中一个穿着打扮十分职业的姑娘跑了过来，走近了之后，惊呼：“罗老师，真的是您！您怎么回来了？还以为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您。”
　　罗长生定睛一看，认出这是夏莉，他记得夏莉在希望学校的时候就是个很有志向的女孩，性格开朗，特别爱笑，成绩也不错，考出去是很有希望的，但她发誓自己一定会回来，带着村子一起富起来，后来，她大学考了个211的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她也像她承诺的那样回了村，一手带起来了梦溪村的民宿经济，罗长生记得现在民宿经济这一块为梦溪村贡献的GDP至少占了四成。
　　之前和夏姑娘一起的女孩们都围拢了过来，看着罗长生七嘴八舌地说：“罗老师，您怎么回来了？……罗老师回来是好事啊，我可想您了……我现在也跟着夏姐干……老师您最近过得好吗？……您会准备回村里继续教书吗？”
　　罗长生看着这些年轻人身上的朝气，和他们眼睛里莹莹着的欣喜的光，心中颇为感慨：这些他从小看到大的女孩一个个都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在社会上立了足，还带富了一个村子。
　　可是，我呢？罗长生觉得如鲠在喉，他没有办法坦荡地对着这些喜气洋洋的面孔说出自己回来的原因。
　　他无奈地想，十一年了，这些姑娘变了，村子变了，但为什么只有自己还深陷在过去的泥淖里无法自拔？这种欲哭无泪的无力和绝望攫住了他支离破碎的心。
　　这时候夏莉注意到了走在罗长生身旁的杜警官，像是明白了什么，对身后的姊妹说：“好了，我们就不要打扰罗老师办正事了。”她提议，“罗老师，等您事情办完，就到我们这儿来，我们给您做好吃的，为您接风洗尘，您可一定要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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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杜带着罗长生向村长家过去的一路上，不知遇到了多少因为看到罗长生而惊喜不已的梦溪村人。
　　那些人不是感谢罗长生当年教他们家的孩子读书尽心尽责，教出来的孩子品学兼优，考出去后回来的都帮着村子发展，没回来的也都在城市里安身立命了，就是希望罗长生能够重新回乡教书、教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的孩子也能有机会考出去。
　　这让小杜对于罗长生有了新的认识，也许，这个男人并非懦弱无能，而是无时不刻都在发挥他力所能及范围内的所有光与热，甚至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的利益着想、做事。
　　他不过是在一两件事上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了让他后悔的抉择。然而，这些抉择的后果，和那个叫郑幺弟的人一起，却至今都如影随形，成了罗长生一辈子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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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也在想着这些事，为罗长生抱着不平。
　　那个人在夏莉和罗长生寒暄时便从民宿里走出，这会儿正和另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一起装作背包客的模样，跟在罗长生和杜警官的身后。
　　如果没碰上郑幺弟，在这样的村子里，罗叔叔会成为怎样光鲜亮丽、众星捧月的风云人物呢？他心想，只是，这样我也就不会认识他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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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长也就是张婉君的父亲张根树的家是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进门处挂着些晒干的辣椒和玉米。
　　门前则种着各式花草，里面还有张婉君最爱的洋桔梗，正绽放着最热烈的芳香。
　　罗长生和小杜刚走到村长家门口，却见房门打开了，看上去村长正在送客，而被送的客则正是李康健。
　　“谢谢您的配合，一会儿我的同事会来您家安装监听、监视设备，确保您的安全。”李康健和村长握了握手。
　　李队穿着便服，但仍显得很彪悍，与之相比，村长看上去就儒雅了不少，戴着一副渐变老花镜，正透过眼镜的上半截镜片，打量着自家门外的人。
　　罗长生的脸上挂着歉意的微笑，淡淡地向村长问好：“爸……”
　　村长望向罗长生的神色极为复杂。
　　沉默良久，罗长生欠身道：“对不起，我没把菲菲保护好。”
　　老人的手摆了摆，说：“要不是当年我看到你就那么任由郑幺弟逼婉君走到池塘里！婉君一脚踩空，被水没过了脑袋，而你就躲在一旁看着，也不去救她！我又怎么至于弄一份假的亲子鉴定报告气你？还弄成现在这幅样子？！”
　　“什么……？”罗长生退后了一步，脸上的血色全无，问，“您……您看到了？”
　　“我看到了。”老人脸上带着些指责，但当时全盛的怒火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熄灭，只能从眼睛里窥见少许余烬。
　　“我……”罗长生知道这个时候再做任何解释都是没有意义的，便说，“我对不起婉君，对不起您，更对不起菲菲。”
　　村长背过身去，说，“你别说了，你们都走吧！”他挥了挥手赶警察和罗长生离开，叹道，“我不也遭到报应了？郑幺弟要不是认定了菲菲就是他的孩子，要把她抢过来，怎么会发生现在这种事呢？怪我，都怪我啊。”说罢，村长退回了房间里，关上了门。
　　罗长生只觉得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四肢灌了铅一般重。
　　他印象里，自己一直都将婉君的爸爸当作自己的亲爸来敬重，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村长一直都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还伪造了亲子鉴定来折磨他。
　　“罗先生，我们走？”李康健见罗长生似有些走神，便又问道，“罗先生，我们走吧？”
　　罗长生的双眼失焦，盯着花园里的洋桔梗问：“去……去哪儿？”
　　“你之前在审讯室里告诉我们的很多事件发生地，这么多年来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我们查下来当年的案卷材料并不齐全，所以，有些地点需要你当场为我们确认，我们才能判断是否有足够的证据来重启对当年张婉君溺亡和于磊车祸案件的调查。”李康健解释道。
　　他看罗长生神色漠然，便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宽慰道：“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错怪一个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