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腰潘鬓（第一卷 旧版）》沈腰潘鬓

14、第十三章

　　姑且不论李榆傻得真假，这会只见一个小黄门小跑至亭外阶下，大声通报道：“太子殿下到！”众人便各自噤声肃立不提。

　　一时便见太子与陆景文相携拾阶而上，太子两个儿子也都随行，身后又跟着数名侍儿，手中端着硕大案盘，上头各盛簋碟若干，虽扣了盖子，仍有丝丝白气打里头冒出来。
　　太子入得亭中，众人便如长风过林，齐齐折腰低伏于地，太子也拜倒还礼，又回身亲自扶陆景文起身，意态之间颇是亲热。

　　李棠虽然同太子两个儿子极熟，面见这一国储君，倒还是头一回，趁给李深身体遮掩住大半，他便又借机打量起来：只见那太子生得眉目疏阔，意态雄豪，只眼下微微淤肿，仿佛有些酒色过度模样。
　　太子昂首环顾，看见各人座上茶盏，便转头笑对陆景文道：“知卿雅好茗茶，甘于清淡之味，然北地苦寒，卿身子单薄，不可不勤加餐饭，亦当进些肉食才是。”陆景文便揖道：“多谢殿下关怀。”神色淡淡，太子却殊不介意，又指着侍儿们端来的案盘，道：“这是北地风味，据传是当年贤王北伐之时，为南来将士不习北地饮食，挖空心思特意制得，卿初至我大楚，亦不妨一尝为快。”

　　李棠听到此处心中一紧，再看众人神色各异，便知与他同样想法的，只怕不在少数。
　　这便是明摆着的圈套，专等太子一脚踏进来，难说不是临时起意，却十分简单有效——太子身边必有内奸，而这郑译一向默默无闻，不想竟也是魏王的人。

　　大楚立国百余年来，南北正统之争始终未息。而北楚自高祖起，历代帝王无不致力降服塞上各族。皇族及各大世家，皆被强令与各族世代相婚，久之自然浸染胡俗，且番将本就强悍，斛律、宇文，拓跋，俱是鲜卑大姓，又多出善战之将，如是相演百余年，试观今日大楚，早不单是当年中原世家的天下。
　　且不提其他，只说那太子桓淳，素以异癖闻名，非但好效突厥语及服饰，左右侍从，也多选类突厥者。诸多种种，于南北相互攻讦之时，便屡屡为江南世家所讥。
　　这样一来，太子此来固是好意，然则经了郑译那番有心挑唆，此刻看在陆景文眼里，恐怕就不免强权相压，讥嘲南朝鄙陋之意——更何况，陆景文被他父皇信用之际，太子本就不该出现于此！

　　这样一个太子，值得李深选择追随？李棠情不自禁去看他父亲，只见李深脸上波澜不惊，只看着那案盘，其时太子话音方落，正待使人布食，竟被他立时接过话茬，道：“恕臣无礼，可否让臣猜猜看殿下所馈是何佳肴？——莳萝角儿的是？酥酪的是？”
　　太子哈哈一笑，道：“李卿猜得甚准。”
　　众人便都啧啧称赞，李深闻言朝太子桓淳微微一躬，又转头向陆景文笑道：“当日路过旧都平城，便曾想请叔辩尝鲜，不曾想今日让殿下抢先一步，替臣做了这个东道。”
　　太子听着更是不以为意，抬手相让道：“如此机缘巧合，幸而陆卿不曾错过，这便一试如何？”
　　陆景文也是一笑，便道：“殿下赐食，自当领得。”便有侍人上来，为众人分盘布食。

　　那莳萝角儿乃是以羊肉、羊尾、羊脂、细葱、陈皮等料混在一处，细细剁得烂了，再裹了白面皮儿作成，李棠吃起来，只觉和后世的羊肉饺子也无甚差别。然那酥酪却是牛乳中取浮凝熬就，颇多油腻，李棠便很疑陆景文这样吃惯清汤寡水的人，能否适意，回头却看见李榆先是狐疑瞪着碗中之物，半晌猫儿伸舌般舔舔碗沿，这才大肆吞嚼起来。
　　想起李榆一直随父在南方任上，这般食物，恐也是第一次见到，见他吃得欢快，李棠不免失笑。

　　众人默然食毕，陆景文便遣人送上巾栉茶汤来，那太子净着手，大嘴便不肯停歇，又朝那陆景文问道：“陆卿自好南国之味，在卿看来，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
　　只见那陆景文放下手中巾帕，不慌不忙道：“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是有优劣。羊可比齐鲁大邦，鱼可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罢了。（注1）”
　　太子听了不过酣畅一笑，李棠却恍惚觉得，这番对话实在耳熟，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正自冥思苦想，那太子长子济阳王却已先挡不住好奇，清脆出声道：“陆卿可是不重齐鲁大邦，而爱邾莒小国么？”
　　此话一出，又是满亭皆静，李棠听得耳边李深低低一叹，此番煞费苦心，竟又是白费了。
　　陆景文想也不想，便举起手中茶盏，翻腕朝太子示意：“乡曲之美，不得不好耳。”言罢回手，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注1：此段对话都出自《洛阳伽蓝记》，原是王肃美人一番话，而王肃美人，也是陆景文原型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