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腰潘鬓（第一卷 旧版）》沈腰潘鬓

13、第十二章

　　两人一骑行了数刻，便至归正里，只见门巷修整，阊阖填列，虽远不如国公宅邸庄肃端严，于陆景文这样沉静雅好田园之乐的人来说，却正适宜不过，当今赐宅，不可不谓用心良苦。
　　两人入得宅中，便给径直引至后堂庭院，虽是冬日，庭中松柏犹自苍翠，拱卫着庭中小小一间亭子，亭顶覆了厚厚蓑草，亭下阶间残雪未消，亭侧一方湖泊，却是碧清澄澈，宛如好玉一般，且见其上白鹄纷飞，低转高回，又听丝竹绵绵，原来却是数名舞伎，正于湖中厚冰上，作白纻之舞。
　　亭中除了向湖一隅，都围了厚厚毡毯，外虽有四时，此间却无寒暑。炉上水声沸如涌泉，主人煎茶待客，众人拥炉而坐，自是浮生惬意，突听得曲声一转，催弦急管，舞步忽疾，只听唱道：“人生世间如电过，乐时每少苦日多。百年之命忽若倾，早知迅速秉烛行……”

　　门帘一掀，却正是李棠入得内来。

　　李棠看清亭内架势，腹内不免暗笑，烹茶赏雪听曲会友，果然是文人都爱这个调调。不过这位舅老爷行此雅事，只怕难合一干武将脾胃。便见李深李光等人虽不至坐立不安，却也不见有什么兴致模样。幸而尚有邢劭魏收等诸文人，高谈阔论些诗辞歌赋，是以席间并未见冷场。
　　李深唤他至身旁，众人见状，便都笑看向陆景文，中有一人道：“叔辩（陆景文之字）兄言道虞公爱将名马，脚程必是最快，果然不假。”又有人笑道：“叔辩兄这一起意，今日此间便可称得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了。” 李棠向众人一一施礼之后在李深身旁坐下，不一会便有各家数名子弟陆续赶至。

　　待得众人毕集，清茶淡茗各自奉上。见亭中渐渐停了交谈，那陆景文便含笑道：“昔日有谢东山王右军一众名贤，又有右军诸子等后起之秀，济济一堂，才气焕然，方有右军冠绝古今之作，今日……”言之未尽，横地里却突有人插话道：“叔辩兄，莫忘了当日还有我大楚贤王在座，高祖尚以我朝周公相称，亲许其能。若论干才，只怕当日席间南朝诸人，无人堪与之论罢。”

　　此话甫出，众人无不皱眉，却又不好直面驳斥，不知何人竟这般不识相，看时却是个名唤郑译的青年，收住话音便懒懒靠在几上，按膝箕踞而坐。
　　恰此时湖上一曲方休，一缕清音幽咽未绝，亭中却已是只声不闻。

　　这郑译乃荥阳郑氏子弟，素以善音律称，于旁的并不见什么特殊之处，众人都不料他竟说出这一番话来。说起那大楚贤王桓伟，的确称得上一代名将，然则在当年兰亭与会人中，却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第一了，何况其人崭露头角，也是在北伐之后。此刻坐中并无诸王子弟，郑译这番话说是阿谀，恐嫌太过；说是居心叵测，倒真有几分像。

　　这时却听雪地里踩踏声响，众人移目望去，几个小僮已跌跌撞撞跑过来，气喘吁吁立定，未等开腔，已吃了主人家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陆景文素来自诩门风谨严，方才郑译一席言语，他脸色未变，这一回颜面大失，却是恚怒不已。自有人开口相劝道：“叔辩兄孤身至京，新置的奴儿使得不趁手，日后慢慢调教便是，不如先听其言语再作处置罢。”便听其中一僮儿带了哭腔禀道：“郎主恕罪，是……是太子殿下带了人微服闯进来了，还不让我们禀报，说要给陆先生一个惊喜。”

　　陆景文一惊起身，众人也都跟着纷纷站起来。
　　那陆景文虽是少惊，眨眼间便浑若无事，回身揖道：“景文暂且失陪，待我前去迎接殿下，再与诸位同聚。”众人自道无妨，便听他喝那僮儿道：“乱诌些什么！太子莅临蓬门生辉，是我等臣子之幸。还不快前去与殿下引路！” 说罢略一整衣，便往亭外走去。

　　李棠正瞧着希奇，一转眼却瞟见李深与李光两人正自交头接耳，随后李光便转头望向坐中另外一人。李棠悄悄挪到李深身后，借他身形掩饰看去，便见有数道眼光先后与那人交汇，那人却都只微微摇头相应。
　　李棠这才想起来，此人姓李名德林，任职太子通事舍人，素与太子最是亲近，李棠估摸着，若连他也不知道太子今日来访，只怕其中便有缘故了。

　　李棠想着，便要挪回原处，才抬起脚，却感觉自己衣角被人扯住。他大惊之下侧身望去，却又对上那双温润黑眸，眨巴眨巴盯着他看。
　　李棠顿觉头痛不已。
　　李榆到得只比他晚了半刻，其时李棠正聚精会神，听魏收李德林等几位大儒议论刘勰的《文心雕龙》，李深知他好学，倒也没去唤他。而李棠本以为经了今日学堂那一出，这娃儿已不会再睬他，谁料这个倒实在不记仇。心知逃不过，李棠便把自己衣角从他手里夺过来，又正色对李榆道：“榆堂弟可是觉得疲乏了？且去那边坐会儿罢，我想舅舅必不会怪罪的。”
　　他说完话，那娃儿却仍只盯着他，笑得一脸纯真，只见那：满口豁牙歪斜斜，一对大眼亮闪闪，实在好不愁人也。

　　李棠只好问道：“榆堂弟可是有事，但说就是。”口气仍然冷淡，面色却早不自觉和缓下来，那李榆望着他又傻笑半天，方道：“没事，就是看棠哥哥生得好看，觉着应当多笑笑啊。”

　　李棠闻言，一口气险些没倒呛进嗓子眼，欲要发怒又发作不出，心里憋闷至极，又不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只好道：“榆堂弟说笑了。”想想不甘心，便教训道：“如此轻率言语，堂弟日后万不可随意出口，对方是男子也就罢了，若是女子，则不免轻薄之嫌。”那李榆歪头想了一想，便道：“棠哥哥是说，若是男孩儿，就可以同他这般说话了？”
　　这回轮到李棠盯着他看，一时半会间，倒真弄不清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