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一湾斜照水》大雾深深

14、马克

　　佟明湾刚到寝室就看见好友申请里一颗明晃晃的红点，她会心一笑猜到可能是赵契，不过倒不清楚赵契找她有什么事。
　　“你别生气，我就这样看见漂亮女生说不出话。”赵契字里行间和本人的反差极大。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佟明湾刚准备吃一勺午餐肉，消息铃声再一次响起。
　　“其实看见不好看的我也说不出来。”
　　“……”佟明湾等了半天，手机安静下来，她随手点开一部最近在追的美剧，结果赵契偏偏作对一样又回复了。
　　“我开玩笑的……”
　　佟明湾看看罐头，又看看手机，咬牙切齿回复：“嗯嗯，我先吃饭。”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唐欣然又来了一条：“姐姐，我找到朋友陪我玩了！”紧接着附送一张男生的背影照。她仔细分辨了半天，总觉得身影有些熟悉，原来是张俊。
　　她先将快要凉掉的午餐肉吃完，心满意足的喝着可乐，慢悠悠回复道：“张俊陪你去的吗？”

　　“嗯嗯~好多人啊，姐姐也来玩吧。”唐欣然录制了一条小视频，酒馆的长桌坐满各种肤色的学生，佟明湾还认出几个和自己同系的韩国人。
　　“好好玩，注意安全。”
　　唐欣然不开心，佟明湾最终也不肯来陪她。她想，如果今天换做恩宠苦苦央求佟明湾作陪，结果肯定不一样。
　　不过这份不愉快没有持续多久，马克一直在尽心尽力当一名好“东道主”，热情的将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唐欣然认识。唐欣然身材高挑，脸型轮廓分明，非常重合美国人对女性的审美，在这种场合受欢迎的程度让她自己都受宠若惊。
　　以前，佟明湾也陪她和美国同学一起玩过几次，那时佟明湾总是独自坐在角落喝酒，静静的注视着她和美国学生相谈甚欢。其实那时唐欣然就隐隐感受到，在外国人眼中自己要比佟明湾更好看，不像在满是中国人的圈子中，大家都团团围着她们二人转，自己永远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有几个人不喜欢做人群的焦点呢？就算不是焦点，也不喜欢常被忽略吧，唐欣然心里的滋味却只有自己最清楚。恩宠先是和交流部的老师暧昧不清，现在又有梁一鸣，佟明湾无论何时都有吴桐陪伴，更别提其他接二连三的追求者。唐欣然呢，永远是附加上的那个，就像现在文朝仍旧没有回复信息。

　　前阵子唐欣然莫名心情不好，佟明湾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容旭HSK（汉语等级考试）过四级，请我们吃饭庆祝，恩宠和梁一鸣、文朝都会来。”
　　“你去吧，反正我也不重要。”唐欣然脱口而出。
　　“你怎么不重要？”那是佟明湾第一次听到唐欣然说出这样的话。
　　“恩宠和文朝都是希望你去，容旭也和你话更多。”唐欣然哭丧着脸摆弄头发。
　　“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闪光点，没有人能做到一无是处。就像是每次我心情不好，你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询问我。你的观察能力也常常察觉到别人忽略的细节。你总是精力充沛，对世界充满好奇心，这份活力是我羡慕不来的。像我本身就擅长找共同话题，可你擅长让气氛活跃，这难道不是一种默契的互补吗？”佟明湾坐在她身边，握住唐欣然冰凉的手：“再说你不是不在意文朝说的话吗？”
　　“我是不在意他说什么，可要我去总显得多余还干嘛惹人嫌呢？”唐欣然说着就更委屈，眼圈红红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恩宠和文朝早就习惯你在身边了。今天文朝还特意问我你去不去呢。”
　　“真的？”唐欣然揉揉眼睛。
　　当然是假的，这只是佟明湾安慰唐欣然的善意谎言：“所以不要妄自菲薄，没有人觉得你不重要，文朝只是嘴上刻薄。”
　　“姐姐，你说为什么我从刚认识你那时候，就特别喜欢和你一起玩，你是不是会什么魔法呀？”
　　佟明湾失笑：“哪有什么魔法，是以真心换真心。”还有一些是投其所好，这中间付出的努力何尝不累。不过她没有把这半句说给唐欣然听。
　　唐欣然听罢思索片刻：“你会永远对我像现在这样无话不说吗？我做错什么都原谅我。”
　　“只要你不做出触碰我底线的事，会吧。”佟明湾收起温柔的神情：“我把你当成孩子，孩子总会犯错。只要不过分，我就会原谅。”
　　“那你的底线是什么呢？”
　　“让我想想啊……大概是抢我肉吃？”见唐欣然听完破涕为笑，佟明湾才放下心。她的底线是，不要让她失望，错付难得的真心。这是人人都该有的底线不是吗。
　　那之后她经常刻意说起唐欣然的优点给她听。直觉告诉佟明湾，这对安抚唐欣然有好处，尽管她并不懂唐欣然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在作祟，才能说出这番话。此时佟明湾完全意识不到，她有让别人自卑的能耐。人能做到感同身受无非因为体验过相同的情绪，从中产生共鸣。如果从未有过类似体验想当然不理解。就像唐欣然永远不懂佟明湾对于吴桐的控制欲有多厌恶，不懂佟明湾为什么总是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皆是如此。佟明湾从小一直相信命运即使能注定出身和她一直作对，也同样能被她亲手改变。有这样的家庭她都没有自卑，别人又何以产生这种感受呢？
　　可惜很久后佟明湾恍然大悟时，早已时过境迁。

　　张俊和一个日本女孩聊的投入，唐欣然推推他：“嘿嘿，谢谢你陪我来。”
　　“没事，我晚上也无聊得很。”张俊酒量很好，自从坐在桌前酒没停，人却清醒得很。
　　“你最近经常和姐姐聊天吗？”唐欣然端起大杯啤酒吞了一口，因为出门前还在和佟明湾闹脾气，没有借成衣服，只能从衣柜里挑了一件自认为还不错的长袖藏蓝色衬衫，下面依旧是一条牛仔裤。
　　张俊瞟瞟唐欣然因酒精导致微微泛红的脸，眼神在唐欣然特意挑起，略显奇怪的眼线上停留半秒：“啊，和她说话挺有趣的，感觉她什么方面都懂。”
　　“姐姐很厉害的，不过她有男朋友。”唐欣然提起吴桐：“她男朋友对她特别好，可是我看姐姐好像没那么喜欢……”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她看张俊忽然特别顺眼，心里感叹要是再高点多好，张军和自己比好像还矮半头。
　　“我知道她有男朋友，刚聊天时她和我提起了。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想交个朋友。”张俊尴尬的挠挠头。
　　唐欣然拿着酒杯的手微微握紧：“你陪我来玩我特别高兴，说个秘密给你听。”说完兀自趴在张俊耳边低语起来，尽管在场除了他们二人没有人听得懂中文，更何况嘈杂吵闹的环境。唐欣然记得佟明湾教过她，想让一个男生喜欢自己，就要创造小小的肢体接触。唐欣然也想谈恋爱，哪怕不帅也能天天陪自己玩，等遇到帅的男生再说嘛。
　　张俊听完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晚上十点多，张俊困得呵欠连天，向唐欣然告别：“太困了，我先回去了。”
　　“这么早？我和马克他们还想玩通宵呢。”唐欣然原本以为张俊会一直陪着她到结束。
　　“嗯，我平时睡的早。”
　　“你再玩一会吧，你走了我怪没意思的。”
　　“不了，你们玩，拜拜。”张俊穿上牛仔外套，走出酒馆。
　　马克看见唐欣然身边的男生走了，很自然的坐在张俊原本的位置，挨着唐欣然：“你的朋友走了吗？”见唐欣然点头：“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的不是的！”唐欣然慌忙摆手。
　　“我还以为我没有机会了。”马克哈哈大笑，半开玩笑着说：“我很喜欢中国，以后也想去中国工作。”他胖胖的身躯因为害羞坐立不安。
　　“啊……”唐欣然意识到马克在向她表白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虽然她觉得马克很好玩，但他太胖了，一点也不帅。
　　“你愿意陪我在附近走走吗？”马克站起身，朝唐欣然伸出手。
　　周末夜晚并不安静，校园附近几乎都是喝的半醉的学生，他们成群结队笑闹着与马克唐欣然擦肩而过。小路两侧的樱花几乎凋谢干净，只剩下厚重的花瓣铺在道路两侧，没了曾经的粉嫩。
　　徐风微凉，唐欣然借着酒劲有种飘飘然的感觉。这是她喜欢酒最重要的原因，在她看来没有那么多愁要用酒消，越开心才越要喝酒。
　　“我的家在拉斯维加斯，在我很小时父亲失踪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马克轻声讲述：“我妈妈一个把我带大，每天晚上枕头下都塞着把枪。”
　　“拉斯维加斯很不安全吗？”
　　“最近几年治安变好了，只是偶尔有人遇到抢劫。从前晚上九点以后的拉斯维加斯充斥着恶棍，假如……我是说假如你以后去拉斯维加斯找我玩，一定要提前联系我，遇到流浪汉和胡同也要绕开走。”
　　“哇，我特别喜欢旅行。”唐欣然甩甩手：“我如果是个富翁，一定要去全球旅游，像《飞屋环游记》的老爷爷一样！”
　　译名不同，马克不知道唐欣然指的是哪一部动画片，不过并没有深究：“我也很喜欢旅行。”
　　“你为什么会来韩国上学呀？”
　　“我家里很穷，在韩国每年我会得到一些留学补助金。”马克很坦诚。
　　“真羡慕，我们只有正常的奖学金。”
　　马克干咳一声：“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我……”唐欣然把“喜欢帅的”这句吞咽回腹中：“有意思的男生。”说完目中含笑看向马克。

　　佟明湾收到唐欣然发来的消息：“姐姐，我谈恋爱啦~”
　　“这么晚谁发给你的？”吴桐已经到达冰城订好的酒店，正和佟明湾开着语音。消息提示声在一片寂静里格外刺他的耳。
　　“唐欣然，说自己谈恋爱了。”佟明湾语气冷漠，她正靠在床上读严歌苓的《陆犯焉识》。
　　“和谁啊？”吴桐倒是很好奇。
　　还没等佟明湾问，唐欣然自己就发过来了：“我和马克在一起啦！”她在脑海中闪现马克高高壮壮的身形。佟明湾诧异的想，这完全不满足唐欣然想要找一见钟情的帅哥条件啊。
　　“你还没回宿舍吗？”佟明湾回复。
　　“今天不回去了，马克约我继续喝酒。”她复述给吴桐听。
　　吴桐越发惊讶：“这么说是个美国人，还是胖子？”
　　“嗯。我也没想到她忽然谈恋爱了。”
　　“可能是看你和恩宠都有男朋友，她也想试试看吧。”如果唐欣然知道吴桐的这番话一定会感叹：“知我者哥哥也。”
　　佟明湾冷笑一声：“呵呵，我们两个算谈恋爱？”
　　吴桐和佟明湾几乎是同样的姿势躺在冰城酒店的床上，不过手中没有抱着书，只是握着手机，仿佛握的是佟明湾的手。听到她刚刚的话沉默半晌，眼神空洞的看向天花板上落着薄薄一层灰尘的吊灯：“你还记得我们刚在一起时，你对我无话不说的模样吗？”
　　“你还记得是怎么用我的无话不说来当作把柄来威胁我的模样吗？”佟明湾毫不犹豫的反击，将恩宠送给她的金色小猫书签，夹在看到一半的书页里，缓慢合上书放在一旁。正色直起身，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
　　“你还记得是你先提分手我才用这个要挟你吗。”吴桐的笔记本电脑正在轻声放着《Just hold me》，女人用心碎的声音唱着：“Why can\'t you just hold me”（你为什么不紧紧的抓住我）。
　　佟明湾走到窗前拉开窗，拿着手机将头伸出，点燃手中的烟：“吴桐，当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不是爱时，我选择收手，你也该及时止损。”
　　“你不是操盘手，什么时候结束也该我说了算。”吴桐将手收至脑后。
　　“祝愿你早点厌烦这场假装出来的爱情游戏。”更像是一场猫鼠游戏吧，佟明湾想，吴桐是猫，自己只是东躲西藏的杰瑞。
　　“期末前，我会订机票去找你”
　　“来当面看我厌恶你的嘴脸？”佟明湾丝毫不留情面的嘲讽。
　　吴桐神色冰冷起来，难得升起火气还击：“来当面看你对着文朝却永远不能和他在一起的可怜样子。”
　　佟明湾手指一松，烟带着明明灭灭的红点逐渐下落消失。她咬紧下唇，强忍着不知是气愤还是怨恨亦或是难过的眼泪，不能哭，哭了就输了。
　　“不只你有底线，我也有，知道吗湾湾。”吴桐恢复平日里轻声细语的温和。
　　佟明湾那一头再没了声音，吴桐也默契的不再开口。
　　一切归于平静，无论是情绪还是房间。吴桐注视着电脑屏保，那是湾湾从前发给他的照片。佟明湾灿烂的对着镜头笑，连露出的小虎牙都透着股肆无忌惮。要去见她，哪怕最后当面挽留一次。也许，曾经的湾湾会回来，会告诉他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会重新开始。
　　左手情不自禁扶上她的笑脸，摸到的不是皮肤的柔软和温暖，只有屏幕的冰冷。
　　他们曾经一起在电影院看卷福的《模仿游戏》，佟明湾总是会认真的看每一部影片和书。记忆中，荧幕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侧脸专注的像座雕像。看完后两人坐在电影院楼下的咖啡厅，围着剧情开始闲聊。湾湾懂很多的历史，为他讲英国对同性恋态度变化和曾经的迫害。明明只是一年前的事情，久远的像过了一个世纪。
　　“湾湾。”吴桐对着语音叫她，佟明湾依旧不理睬。
　　他不在意。轻声继续说：“晚安，好梦。”像是最普通的每一天，无论是最开始还是结尾都一样。

　　佟明湾最终还是没忍住，无声的掉着泪。如果自己能决定爱谁，不爱谁该多好呢？她恨极了吴桐的控制，也依旧对他曾经的好历历在目。细心的在每次出行前帮她把行李一件件整理到行李箱，陪她整夜整夜的聊天，第二天清晨顶着熊猫眼去公司，开车时哪怕遇到一个红灯都要用来回复她消息……越是如此，她越发明白自己不是爱吴桐，只是需要一个人，顶替心里的位置，愧疚感像将她沉溺进一片深海般透不过气。吴桐何尝不是早早就清楚这些？但他选择步步紧逼，试图获取更大的安全感。
　　“到底该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呢。”只剩下佟明湾内心的自言自语回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