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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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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的一日。布拉维新年宴会。
到场的是各路人马。有本来就在布拉维有一席之地的各个帮派代表,警部成员;也有想来这里分一杯羹的外地人;还有些娱乐表演团体。
当然了,所有想成为布拉维的新霸主,重新掌控权力,竞选市长的政客们,也都来了。
人山人海。客套流俗,曲意逢迎。
您的生物超导改造真让您精明非凡。我和一家仿生制造企业的高层很熟,他们还提供私玩人偶呢。酒杯里昂贵的酒还没沾上嗅觉感受器的上皮细胞,就迫不及待地评价道,好酒。
韦德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赫尔曼逮准他独自去卫生间的路上,给他捂上了沾满安眠剂的手帕,把他拖入了一个黑暗的隔间。
伊凡已经等候多时了。
伊凡从脖子上的粉色项圈中抽出了一根线缆,插入了韦德的接口,项圈内的迷你电机转子高速转动。随后,他的身体僵直,也靠墙倒下。
骇入开始。
五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
半小时过去了。
赫尔曼只能在一旁等待。
大概骇入进行到三十七分钟时,映着伊凡项圈隐隐泛出的光,赫尔曼看到伊凡两鬓的头发汗湿,颈后血管已经泛起了靛青色的蛛网痕迹。
四十三分钟。伊凡流鼻血了,纹丝不动的身体突然开始痉挛。
赫尔曼觉得不能再连下去,准备叫醒他。霎那间,伊凡猛地坐了起来,断开了连接,眼睛直愣愣地,嘴唇煞白,大口喘着气。
赫尔曼蹲下身:“成功了?”
伊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点点头。
他的手都在哆嗦,恢复意识的眼里却渐渐冒出难以抑制地兴奋。他一把拽掉了连接的插头,擦了擦鼻血,毫不在意他身体受到的损伤,突然对赫尔曼说:“我再去办点事,你先走吧。”
赫尔曼错愕不及:“什么?”
“明晚七点。”伊凡撑着他站起来,已经迈开了步子,“我的公寓汇合!”
“喂!……”
伊凡踉跄了一下,没等赫尔曼说完话,急匆匆地跑了。赫尔曼凝重地看着他跑开的背影,然后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韦德。
韦德后颈的神经接口处也泛出了靛青色的血痕。
药效过了,韦德应该就能醒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眼下做不了更多的事情,只能明天再问伊凡结果了。赫尔曼想着,便也退出了隔间,回到宴会厅。
宴会厅富丽堂皇。磁盘一般墙壁,涂抹着铬色介质。
赫尔曼却无法被些耀眼的元色感染。
因为新年这个时刻,意味着他记忆深处,撕碎了美好的灰暗。他的视线穿过那些优雅设计的机械,穿过奇形怪状改造的躯体,穿过半透明的虚拟屏幕,穿过夸夸其谈的噪音。
漫无目的的视线,突然有了焦点。
一个黑发的年轻人,正在和一个右眼是义眼的人交谈。
他们身后都跟着些下属,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义眼人举手投足都是做作的抑扬顿挫,好像在描述着自己的宏大仕途。
黑发不像周围人的马首是瞻。偶尔点头,偶尔微笑,不卑不亢。
是修司和掌舵科技CEO基恩。
他也来了……
修司是为了让白矮星的产业转为正规,在和基恩谈合作吗?还是基恩为了拉自然派的选票,找上了修司呢?
一个人影突然挡住了赫尔曼的视线,传来成年男人沙哑的声线。
“喂,是你。” 来人是弘志,那天在白矮星赌场的工作人员。
“小子……感谢你之前帮了白矮星。”
弘志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赫尔曼,简单地表达了这份感谢,没有多说任何废话。然后拍了拍他的肩,就离开了。
看来白矮星很重视这次活动,来了不少人。
视线不再被遮蔽时,修司已经不在了。
赫尔曼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宴会厅的出口,发现他刚出去。
赫尔曼心脏跳动起无名的指令,下意识地也走出了宴会厅,四下寻找着。
绕到建筑的后面,靠近莫比乌斯海的地方,他终于发现了他。
修司正坐在一排石砌的围栏上,短发飞扬,自在地驮着背,双腿悬在被海水一次次刷过的森白石滩上。和方才在会场里的他那样不一样,又那样如出一辙。
那份无敌的稚气在深幽的苍穹下,刺破了荒芜。
赫尔曼走了过去,在修司的身边坐下。
他们身后是金碧辉煌的礼堂。他们眼前是宽广无垠的夜海。
他们静静地坐着,在光暗的分界处,沉浸在这不被打扰的一隅。好像这样下去地老天荒,成为被风化的石狮子,就很美好。
静、静的。
什么零落的星光,什么对岸的霓虹,什么如虚无数据的尘土,什么高谈阔论的晚宴,都不忍插足这份相邻而坐的静谧。
静静的。
只是看到那个画面,就知道他们之间没有除他们外任何物质的余地。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修司说。
“我倒是一直想着再见到你。”赫尔曼说。
“你来做什么的?”
“搞机密。”
“搞到了?”
“还没有。”
“能搞到?”
“百分之八十七。”
“那你又是来做什么的?”赫尔曼问。
“搞事业。”
“搞成了?”
“还没有。”
“能搞成?”
“百分之十三。”
二人一去一回的,突然都笑起来。
有什么可生疏的呢?哪怕我们曾经的相处那般短暂。再遇见时,所有的空白都不复存在了。你知道命运是何等巧夺天工,已经决定了你我的重逢,甚至是在我的预测之外,就早早决定好了的么?
这城市千万的人口,连遇见都是微小的概率,可我们竟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了。
赫尔曼轻声说道:“也许你的事业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要多久呢。”
黑暗蚀掉了星辰抖落的光屑,忽明忽暗。
修司望过来,咸涩的海风中飘荡着他的细声软语:“……赫尔曼,我是对的吗?我在做的一切。我想当个剪辑师,可我现在在和政客打交道。”
一个月前,他下令除掉小泰格时,没有问这种问题。
可是现在他问了。
赫尔曼有片刻的诧异。那一刻,他觉得修司是深紫色天空里的一滴泪,闪烁着稍纵即逝的心碎,一下就挥发了。
在有限的接触中,他认为修司是个很克制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不对交际恐惧,却游刃有余地划开距离。修司的从容并不刻意,因而绝不会造成软弱的印象。
可他的疑问,分明有丝脆弱。
月色太柔,也给人染上了阴柔的气氛。赫尔曼竟在一瞬间重拾了对面前男孩的无限怜爱。
那些向现实的委曲求全,深深地折磨着男孩浪漫干净的灵魂。他还能向谁说着这些话呢?
赫尔曼轻轻抓起了他的手,说:“在知道答案之前,我们只能走下去。”
赫尔曼没有握着他的手太久,怕显得太亲昵,很快放开,权当是来自熟人的自然关怀。
初冬的凉风踮着脚尖舞过。
修司却又把手放回了他的手心。
赫尔曼机械的肢体传来人类的温热,如红莲蔓生,覆盖了金属的冷硬。化开,染上暖色。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体会过一个生物真实的热度,纯粹物理意义上接触传感的热度。
“再握一会儿。充电。”
修司淡淡对他说道。
赫尔曼从不陌生那些投怀送抱的台词,他也从不认为欲望须避之不及或羞于启齿。他不需要靠对得起谁来彰显他的正派,可他却惊奇的发现,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动过上膛的脑筋,只因某个路过的猎物让他流连念念。
“好,”赫尔曼捏了捏修司的手,“也对,自然派的人都是电能驱动的。”
修司笑了:“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的。谁还不曾是个纯天然的人类呢?”
“你这个人,倒的确很天然。”
赫尔曼没料到这番评价,只听到修司接着说:“记得你去白矮星赌场找我那次吗?我当时想,这个人真是毫无防备啊。又是放下武器,吃了神经抑制剂,又喝了我调的酒,喝了假寐溶液连进意识映射机。”
“那晚的确吃的东西有点多了,难怪我第二天肚子疼。”
“你啊……不怕死吗?”
细细一想,那晚真有些危险。赫尔曼不是轻贱生命,他当然有求生的本能,可他从来出生入死,甚至因为复仇的愿望陷入无所了的麻木。
“不怕死当时就不会被你策反了。”他回答。
这时,礼堂传来了一阵喧哗,新年倒计时的奏乐飞翔。布拉维的天空升起冰纹样的数码图腾,就像流光溢彩的电子雨幕。还有不知源头的,远处隐隐回荡的机器鸣响。
万物都有各自的热闹。
“新年快乐。”赫尔曼微笑着说。
“新年快乐。”
海的对岸,有其他城镇投影的全息烟火。绚烂啊,不可收拾。
在没有极光的纬度,人类仍生生不息地制造着瑰丽的蓝图。
“你需要回会场吗?”赫尔曼问。他知道,修司今天大概率是去和那些准备入驻布拉维的政客们套磁的。
“该聊得都差不多了。和那些人说话,也没什么趣味。”修司的语音里有些无可奈何的惆怅。
赫尔曼不禁想到了老雷诺。老雷诺怕是觉得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商人说话都会折寿。
“想去别的地方逛逛吗?”
“去哪?”
“那我们去集市吧。”赫尔曼说。
“集市?”
“嗯,布拉维的新年集市。”
“现在?”
“现在。”
赫尔曼惊讶自己会有这样的提议。
他每年都会去新年集市。一个人。
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并不可能在那里找到当年杀害父母的凶手。可是他每年还是会去那里,或许是耿耿于怀,或许是纪念,是什么都好。
他想,如果把修司拉入那块他记忆中的是非之地,今年的新年,或许真的会快乐一些。
他想他自私了。自私地希望能把面前的人拉入他的缅怀,好求得一缕明亮的救赎。
“好啊。”修司快乐地回答。
赫尔曼侧头看着修司,又对上他暗含笑靥的眸子。
这世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他在因为我的提议而快乐吗?他的快乐是与我有关,还是仅仅因为逃离了那帮虚伪世俗的交际呢?
可无论如何,修司,你不应该因为你的梦而难过。因为哪怕这个世界再荒诞,再让你的理想受挫,一个美梦绝不该成为难过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