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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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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所有人一起踏步,总有地动山摇的浩大阵势。当很多人一起说着同一句话,会误以为那是神的声音。
人们在孤独的山丘游荡,直到有个声音告诉零星散落的人们——“我们”。我们会有同样的模块,我们有着雷同的情绪,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我们享有相同的命运。
水滴终凝聚为海,在狂热中掀起海啸。悦耳的理想,光明正义的号召,一旦疯狂,也不过一桩华丽蔓延的腐蚀罢了。
“亲爱的布拉维市民们,为有效统计管理身份,请所有新市民在七日内到市政厅登录DNA信息。”
基恩带着庄严的笑容,发号着命令。
电视机里欢声笑语,溢满祥和的荣光。
赫尔曼咬着香烟过滤嘴对他最熟悉的两名自然派问道:“我说,自然派的人会同意领模块?”
老雷诺回答得果断:“同意安模块的就不叫自然派了。”
修司似乎没那么乐观:“也许会倒戈一部分,毕竟有些人已经受够被当作狗看。”
老雷诺骂骂咧咧:“那些人的问题不是环境给他们的压迫问题,而是他们自己的认同问题。自己把自己当狗,他们就永远是狗。”
一个旧时代的A级公民,是丢不下他们的心气的。可惜布拉维的人显然没有这份超脱。
赫尔曼与修司对望,互相丢了个眼神。是时候摊牌了。不管基恩那老狐狸所言是真是假,模块里有掌舵的驱动,是不争的事实。
“老雷诺,狄俄尼索斯,”赫尔曼点燃了烟,“虽然很抱歉把你们卷进来,但我决定做个诚实的人了。”
老雷诺的皱纹里填进了匪夷所思的不安:“从你小子说要连网就觉得蹊跷。说吧,是打算干什么?”
狄俄尼索斯一如既往乖巧地坐在一边。
烟头的火星亮了又暗下,赫尔曼吐出那团樱桃味的雾气,连同吐出一场未知的战役:“掌舵给布拉维的模块里有不明驱动程序。布拉维义体人会被连网,而那个网络,狄俄尼索斯,就是我们要入侵的网络。”
老雷诺一瞬恍然大悟:“你为什么不……”
“不早说?”赫尔曼微笑,“我连现在都不确定基恩的真实目的。创造一个温和的新布拉维,一个幻境?老实讲,我觉得伊普西隆城的孤立和对人类市民的筛选一样也是某种幻境。”
狄俄尼索斯有些不悦,难以相信赫尔曼这是求人的态度。
“不巧的是,”赫尔曼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基恩害了我的家人和朋友,我要干掉他。”
他说得再轻巧,眼中的阴翳也挡不住森寒的杀气。
狄俄尼索斯脸色却陡地沉落:“所以你不是要连一个普通的网络空间,是一个人脑意识互联的空间?”
“是。”
“你疯了。”狄俄尼索斯不由分说地撂下三个字。
“我没有。基恩身边守卫太多,在现实世界接近他难如登天。”
狄俄尼索斯的慌张有增无减,几乎是喊了出来:“别开玩笑了!你想过后果吗?!”
这一喊倒是把两个自然派人类给喊懵了。
赫尔曼瞥了眼不明所以的修司,站起身,立马对机器人道:“我们换个地方单独说。”
他看着狄俄尼索斯,这是他第一次看向这个机器人的眼中带着祈求。他不是在祈求狄俄尼索斯帮他,他是在祈求狄俄尼索斯不要当着修司和老雷诺的面去揭穿可能的危险。
“只要成功,就没有后果。”他沉声道。
但狄俄尼索斯没有理会,他抬头望着这个男人,锁紧眉头。他的立场本就是作为朋友帮助老雷诺,没有理由维护赫尔曼。
“成功?一个概率接近0的成功?你一次次从彭罗斯阶梯摔下去就为了这个渺茫的计划?雷诺先生,这个年轻人可不仅仅是来做学术研究的,您知道吗?”
老雷诺问:“什么意思?”
“意识的网络空间和纯机械的网络空间并不完全相同。机械的网络空间,只是被具象的信号和数据;可意识的网络空间,数据包含了意识本身。在意识的网络空间,受伤的情况的确可以靠越过感知,说服自己那是虚拟。可是如果在这种网络空间死了,”狄俄尼索斯清晰地告诉在场所有人,“意识死了,人就真的死了。”
赫尔曼木立无言。他挡在了修司老雷诺与狄俄尼索斯中间,留给了他们一个背影。
的确,一切如机器人所言。
“赫尔曼,如果这次你从彭罗斯阶梯掉下来,你会真的摔死!”狄俄尼索斯毫不看好这项计划,“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你觉得在这片网络空间杀死基恩的意识,你就相当于杀死了他本人!”
不要再说了。
“你能怎么做?这个意识网络空间被那个基恩掌控。那是他的地盘,他能随便攻击你,你会被当作bug清除掉。别说是你,连我被杀死也会程序崩坏无法苏醒。你可能压根没机会找到他意识的本体在哪!他杀你易如反掌,可你杀他几乎不可能。
“雷诺先生,他的要求是在自取灭亡。”
老雷诺习惯了赫尔曼总是不说什么就去行动,他从不知道赫尔曼每次被修复义体的具体原因。反正他问,赫尔曼也不会说,后来他也不问了。赫尔曼只会跟他说点无关痛痒的见闻。
说好听点,这小子报喜不报忧;说难听点,一意孤行。
老雷诺……其实喜欢这个年轻人,不仅仅因为他有个精于算法的脑子。
最初的确是因为他的脑子,毕竟机器人的优势在于计算速度,而人类的优势,就在于不知机能的大脑算法与构建算法的能力。老雷诺觉得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了人类智慧的尊严。
找一个数理逻辑方面聪明的人,也没有那么难。后来喜欢这个年轻人,还是基于人情的陪伴,甚至,是这个年轻人的“一意孤行”。
赫尔曼总是不置一词地就消失,但是时不时还是会来问候。也不见得是逢年过节,就是闲下来便会去芥末屋陪自己。他也从不明说什么“老雷诺,感谢你当年救了我”或者别的话。他不像自己的儿子或孙子。
他像自己曾经的情人。
老雷诺曾经的情人,和他不仅在人类是否可以机械改造方面有着巨大分歧,在人类是否要永生,是否要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等等命题都有分歧。他的情人甚至设计了自己的死,让狄俄尼索斯觉醒越过悖论,并且想用自己的死摧毁那个时代的计划,哪怕失败。
曾经那个时代,实现了让最精英的一群人,意识上传至一个完备的网络空间,脱离血肉“永生”。当然,老雷诺认为这个时代的科技已然退化,无法再实现这种事。
自己的情人当年,也总是“一意孤行”地进行着某些计划,却也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好像爱情和目标、理想那些东西能完完全全地剥离。
喂,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死了的话,你们的爱人会难过吗?赫尔曼,你爱的男孩不是就在这里吗?见鬼,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老雷诺简直觉得自己带着不可理喻的受虐倾向。他无法谴责这种人,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谴责。这种人顶着聪明的脑袋,做出最傻气的牺牲!
“赫尔曼,你有极大的概率会死在那个网络空间,你不能这么做。”老雷诺严厉地说道。
赫尔曼转过头,一字一顿:“老雷诺,我不想死,我也不会。我只是找了个可能的方法。”
赫尔曼的自信简直带着不容反驳的轻狂。
老雷诺怔了怔,是自己莫名的代入感太强了吗?面前的年轻人不是自己英勇就义的情人,他们是不一样的。
“基恩的脑袋就算能控制那个网络空间,他的运算量是有限的。我们可以给他垃圾数据,或是给他一些算法复杂的逆向函数(1),让他迟钝。我没有进行概率为零的计划。”
可狄俄尼索斯没有买账:“你才刚刚学会中继连网的走路,现在就想腾出脑子干扰那个网络的数据处理?”
“我说了,我需要练习。你清楚我的速度。”
狄俄尼索斯心急如焚:“但那改变不了如果你死了,就真死了的风险!”
“那要怎样?我们只做概率为1的事情?”赫尔曼反问。
狄俄尼索斯气愤地无语了。他的创造者就是老雷诺的情人。他和老雷诺一样清楚,有种人,就是会为了概率不是1的事情去冒险。要知道当年他越过悖论觉醒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事情。
从始至终,修司沉默地坐在那里。他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睛,连同他的思绪,捉摸不清。但显然,他的情绪绝不是高兴。
他根本不知道赫尔曼的这些打算。
老雷诺察觉到,说:“狄俄尼索斯,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带着机器人离开了房间,也不知道是叙旧还是单纯留下些空间。
突然就寂寥了,连电视里的杂音都成了方差不变的噪声。
赫尔曼深呼吸一口气,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修司先开了口。
“你早就决定好这个计划了?”修司坐在凳子上,手撑着膝盖。
赫尔曼垂眸看着他。
是。从来伊普西隆城起就是为了这个计划。
“即便你有计划,其实成功的概率还是很低,对吧。”
对。
不需要赫尔曼切实说出来,修司对答案心知肚明。
修司的语调冷若玄冰:“为了什么?布拉维那群无药可救的义体人?杀了简的泰格集团?倒卖|军火改造沙文主义的德永组?或者不靠迷幻剂就活不下去的人们?还是那群爱讲闲话的人!他们根本不配你这么做。”
修司说着移开眼。
他在愤怒。他明知道基恩如果真要控制布拉维是荒谬的伪善,可布拉维根本就让人失望透顶。
“我的爱人要为那个糟糕的布满蛆虫的地方去冒险?这他妈真是天大的笑话。”
赫尔曼蹲在了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修司,我不是为了什么市民什么社会才做这个决定。你以为我有多正义多无私吗?我爸因为知道了基恩的阴谋,七年前就死了,连同我妈。新年时,我让一个牛仔小孩连了义体人,他不明不白的被杀了。之后我让我以前的恋人去查掌舵的资料,因为我知道他会帮我。我毫不犹豫地利用了他们。”
我父亲纯洁的高尚只是随手可被捏死的毛毛虫。我并没有他那种对真相的坚守。我狭隘吗?我的杀戮卑鄙?无所了,那就让我继续我的卑鄙。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自私的仇恨而已。我不是一个多好多完……”
“可是赫尔曼,”修司皱着眉头打断了他。
“我爱你也不是因为你多无私多完美,更不是因为什么高尚的大义。”
那份清冽的声音,如暮鼓晨钟,在稀薄的空气中萦绕。
赫尔曼属实愣了一瞬。
他望见修司眼中奔腾的怒火与满盈的不安全感。那是修司至此对他唯一有过的惩罚。
“轻易就利用了别人?赫尔曼,我还不至于屏蔽你所有缺点。什么都不说就吻人,明明计划了危险的任务还要贪得无厌地给我制造欢愉,或者有时候对自己的观点带着自负的坚持,连找狄俄尼索斯帮忙都不对他讲好听的……”修司举着他握住的手抵在额头上,“可是,我对壮烈的英雄故事没有兴趣。你为什么连这种可能死的事情都不纠结!”
“我不是去白白卖命。我能提高几率……”赫尔曼焦急地说道。
“多高的几率?”
多高呢。高不过0.1还是高不过0.2的几率?
“我怎么去支持你,赫尔曼。这些天我看到你搁在口袋的纸了,你连连网都会出血。”
赫尔曼不说话了,他的确进步了许多,可还没能克服所有困难。
“除了杀掉基恩这么粗暴的方法没有别的?”
赫尔曼沉默。
“你怎么忍心让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你这凶险的计划。”修司的语气中每个音都是向下坠的,“你在告诉我,要我接受失去你。”
赫尔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没有打算要你失去我。”
修司轻笑了下,他漂亮无邪的脸上,浮起如群岚般的无奈:“你会不会觉得我软弱?”
赫尔曼摇头。
修司接着道:“我好像告诉过你,和你在一起的我,像别人。我不知道。我甚至不能说那是个更好的我。以前的我不会这样优柔寡断,或者为了什么私情而不顾大局。
“我通常不会为我做的事情后悔,可如果我有后悔的事情,我希望我没有因为简的死让你去除掉小泰格。
“这些天,我开始困扰,越来越困扰。我喜欢这里平静的生活,做我喜欢的事情。哪怕你觉得伊普西隆城有不切实际的地方,可我喜欢我们在这里的日子。
“我不再是白矮星的首领,可我如果完全不顾还在布拉维的白矮星,就像一个软弱薄情的混蛋!我的确是个薄情的混蛋。天煞的布拉维,我认识的很多人死在了那里。我不希望再多一个!”
赫尔曼沉默地蹲在他身前。
不是人会变,是人确实在不同人的面前,就是不一样的姿态。赫尔曼知道,修司只是个想当剪辑师的男孩而已。他有什么错。
赫尔曼早该发现,这些天修司的倾向。他希望他爱的人可以自在地活着,不要被套上什么时代、环境的枷锁。修司是个能把不喜欢的事都做好的人,比他强多了,可他仍然觉得抛下那些的修司更自在。修司就是个看向天空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在地上。
可是,赫尔曼啊赫尔曼,你要怎样出现在他路途的终点。
不对,那有个前提。就是我会失败。
我不会失败。我很理智。
“修司,我完全没有抱着我会死的决心。”赫尔曼说。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是笃定的自信。
“我虽然耍着武士|刀,可我不是个莽夫。”他笑着说,“相信我,好不好?”
相信我。
终结那个愚蠢的故事,以后我只演你的故事。
修司拿额头顶了顶赫尔曼的脑袋,来回蹭了蹭:“说得好像我阻止你你就会改变一样。”
赫尔曼闻言笑了笑,在他侧脸留下一吻:“确实不会。”
他,可是个会搞数据分析的刺客!
作者有话要说: (1)稍作注释。比如逆向哈希函数。……比如:x+x^7+logx-sinx=y.正向:已知x求y很容易;可是逆向:已知y求x很难。就这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