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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Trigger ...

  •   一所普通至极的公寓,陈设亦简单至极,唯一的装饰是书桌上一张全家福的合照,空气里是消散不去的烟草味。
      混着樱桃香。
      没有镜框的镜子里,映着一个一米九多的男人,正在擦拭武士|刀。他赤|裸着上半身,斜方肌与背阔肌细腻的凹凸勾出圆润的线条,健美的体态显得训练有素,却同一座挂满伤损的城墙。他的肩膀,腰腹,后背,能看到几处明显的疤痕,新伤旧伤,突起深浅不一暗粉色细细的荆棘形状。

      几年前第一次烙下那些“勋章”的时候,赫尔曼想过要不要进行皮肤移植,去掉它们。可他逐渐对伤痕妥协,让它们同日记一样记下所有腥风血雨,每一场战斗。
      他没有和老雷诺住在一起,那样会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人会更好。
      赫尔曼保养好武器,套上了一件高领黑色针织衫,凑到了镜子前。
      眉骨与鼻梁雕刻出端正而阳刚的轮廓,一双狭长的眼睛嵌在里面,灰色,准确说还泛着点深沉的蓝绿色。带着欧米伽浅沟的下巴冒出了新鲜的胡茬,不拘小节。这张脸上,同时存在着机警与颓唐,唯有那铂金色的头发中和了一个杀手般的气息。

      他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偶然在梦里出现过的人。
      是救过他一命的人。
      是一个或许不符合原则,不该由他动手的人。

      他对行动抱有迟疑。可一切都是生意。
      在如今政府、财阀、帮派群雄割据的国度,在布拉维这座绮丽纷乱的不夜城。
      只有生意。
      根据艾玛的情报,白矮星之所以不像别的自然派组织一样短寿,是因为他们也和义体人的组织做生意,毕竟那些机械改造者们有着更强大的力量。他们经营着若干赌场和舞厅。修司是白矮星的新头目,刚上任一年。

      纸醉金迷的夜晚,白矮星赌场。

      绚烂的灯光摇摇晃晃,人头攒动。各种牌桌轮|盘,让金钱在额外充入的氧气中疯狂燃烧。
      赫尔曼望了一圈形形色色的人,他需要先把修司引出来。

      他找到了一台虚拟赛马机,一个秃顶男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操作。
      七匹马,每场比赛前都有“马经”参考,也就是基本信息与历史测评,同时画面上的马匹也全都符合运动规律。
      没有比这更适合赫尔曼的游戏项目了。
      他站在秃顶男人的身后观摩,足足有三十个回合。秃顶男人显然只是个纯粹投机的赌徒,一输再输。做着不劳而获发财梦的人在布拉维随处可见。
      虽然样本数据不多,但是已经足够建模预测。

      “一号。”赫尔曼突然对秃顶男人说道。
      秃顶男人头也不回:“一号?兄弟,你失了智。八岁的雄性杂种马,新人骑手,历史排名就没进过前三。不能怀着黑马出奇制胜的侥幸心理,我们得看历史结果,然后找到这局哪一匹有最大概率获胜。叫什么来着,条件概率,兄弟,条件概率,这是概率的博弈。上场的冠军三号不错,但它不会连续获胜,我想就六号……”
      秃顶男人自以为懂地喋喋不休。
      赫尔曼暗道也难怪这白痴几万块都打了水漂。钱这么多,他应该去做个美容给他的地中海植树造林。

      结果可想而知,一号拿了第一。
      秃顶男人羞红了脸,叫嚷着下一局一定回本。赫尔曼瞧准了他不会收手,添加了新一轮结果与马经数据,接着说:“下一场还是一号。”
      赫尔曼再次预测对了答案。秃顶男人难以置信,开始一切遵照赫尔曼的指示下注,他只想着自己今晚受到了幸运女神的临幸,甚至没想过为什么这个挂着武士|刀的男人不自己去赌上几把。
      中了。又中!
      秃顶男人欢呼雀跃,加大了筹码,眼里跳跃着发财的光茫,情绪愈发高涨。他成功地填平了之前的亏损——也成功地招来了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是一个黄棕皮肤的男人,看起来四十七八岁,黑黢黢的小眼睛,高颧骨,连那套严肃的黑西装也抵消不了某种野性的张力。
      他质疑秃顶男人使用作弊手段参与了虚拟赌马。秃顶男人立刻萎了,赶紧撇清关系,指了指赫尔曼。

      “义体人?”
      赫尔曼点点头。
      “小子,你不能靠连入虚拟赛马机来赌博。”
      “我并没有连进去,你们可以核查。”
      工作人员的眼神乏善可陈:“弄这么一出,你有什么企图?”
      “你们老大在吗?”
      “什么?”
      “我希望和你们老大见一面。”
      工作人员鼻尖挤出一声冷哼:“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事了。白矮星的首领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这里不欢迎你,小子。请回吧。”
      “我可以排队预约。”
      工作人员凶神恶煞:“我没空和你这种耍手段的人废话!你如果不想身体被卸成螺丝钉和铁块,最好赶紧消失!”

      “弘志,”一个清冷的声音悠悠响起,“别太上火。出了什么事?”
      一个少年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实在太年轻,要不是那双眼里过分冷静的威严,没人会相信他是一个可以直呼大他两轮男人姓名的人。
      “他在虚拟赌马作弊。”被叫做弘志的男人愤愤地说。
      少年看了眼赫尔曼,显然是记得他,眼中蹿过一道不明意味的电流。他道:“我们不招待不守规矩的客人。”
      “我没有作弊。”
      修司微微抬起下颚,睫毛投下森森阴影,不急不缓地问:“蓄谋而来?”
      赫尔曼镇定回答:“我来碰碰运气。赌场可不就是消费运气的地方?”
      虚拟赌马机的屏幕仍在放烟花。
      “那你方才是运气太好?”
      “方才是作弊。”
      “同一个问题,几秒内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在拿我们寻开心吗?”
      “我以为同一个问题反复问,你是在期待一个不一样的答案。”赫尔曼道,“不过我还是撞了大运。”
      “哦?什么运。”
      你,修司。你。你今晚在这里。我并没有废太大周折就撞大运地引你出来了。
      修司显然不希望闹出大动静,没等赫尔曼说话,又吩咐道:“你跟我来。弘志,看好场子。”
      弘志脸上难挨不满,仍恭敬应道:“是。”
      赫尔曼扬了扬眉毛,与修司一起离开。

      他们先是进了间包厢,里头坐了七八个人,在玩骰子。桌上堆满了酒瓶和水烟罐。几个人醉醺醺地跟修司打招呼,正在欢乐的兴头上。
      只有一个长相温顺的男人,盯着他俩一言不发。他先是盯着赫尔曼,接着目光就长在了修司身上,不再离开。那人穿着白衬衣和开衫条纹毛衣,脸型瘦窄,架了副深蓝金属细框眼镜,一副正经人的模样,没有江湖气。

      “那是乔,”修司说,“那晚救你的医生。”
      “他的确像是个医生。”
      赫尔曼这么应和着,却觉得乔看过来的眼中带着份和相貌不符的敌意,应该说是混着落寞的敌意。
      修司指着包厢的一排柜子让赫尔曼把武器放下。
      赫尔曼一边卸下武士|刀,一边说:“我必须提醒你,这只是表面功夫,义体人的身体也可能变成武器。”
      修司又递过来一颗药丸:“神经抑制剂,防止异形。”
      赫尔曼笑了笑,没有拒绝,吞下了药。反正他不可能在这里动手,这里彻头彻尾是白矮星的地盘,动手了也会逃不出去。

      包厢里有台电梯,修司把手掌按在了一张小屏解锁,又带着赫尔曼去了负三楼层。经过亮着暗红色灯的玄关,进入一个私人房间。

      “你叫什么?”
      “赫尔曼。”
      “是真名吗?”
      赫尔曼笑道:“是假的你便永远也问不出真的了。”
      对方并没有做自我介绍,仿佛默认了自己的名字已被知晓,问:“刻意来找我,有事?”
      “来感谢救命之恩。”
      “几天前你已经感谢过了。”修司对赫尔曼的动机不置可否,坐在沙发上。
      有句俗话那么说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如手足。赫尔曼是不信这套鬼话的。他觉得一回见的人也能天雷勾地火,见了三四回的也能形同陌路。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若和修司的见面成了那俗话的作证,也不失为美妙。

      “为什么能不连入赌马机的程序,就知道结果?”修司有些好奇地问,并没有严厉的成分。
      赫尔曼模糊地解释道:“我使用了模块。处理数据的模块。”

      事实上,他的时间序列模块,不是谁都能发挥其效用。模块仅仅是辅助录入带有时间戳或有序的历史数据。用老雷诺的话说,同时掌握了数据和算法,就掌握了一切。
      赫尔曼,你有天赋,你的大脑是台优秀的擅于处理数据的超级计算机,你总能快速地构建算法,找到最佳的拟合参数。这个模块会帮助你清理数据,优化程式。
      你在浪费自己的天赋,赫尔曼。你完全可以找个安稳的好工作,而不是打打杀杀。
      每当那时,赫尔曼就会制止老雷诺的唠叨。回击,老雷诺,你也一样,你也可以去大公司工作,而不是经营芥末屋这么个小作坊。

      “我很难想象有能这样精准计算的模块。”修司说。
      “我也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人会是帮派首领。”赫尔曼说,“你看起来是买酒都会被查年龄的未成年人。你多大?”
      “二十。”
      “一定很不容易,掌管这么个组织。刚才那个叫弘志的男人,似乎资格很老,不担心他们不服气?”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
      赫尔曼随口应付道:“自然派的帮派不多,在布拉维混,多少听说过。我还听说你上任不久。”
      修司的从容没有受到干扰,只是回答:“这是家族内部的事情。你关心的有些多了。”

      赫尔曼付之一笑。
      房间铺着淡紫色水晶方块地砖,似乎是改造成了屏幕,反射着缴械了武器的杀手和泰然自若的猎物。
      正对面还有一扇门。左侧是吧台,右侧是一整排塞满光盘储存盒的架子,角落陈放着好几台脑波接口机械。

      “这些机器和光盘是什么?”赫尔曼问。
      这句提问仿佛敲破了一道疏离的壁垒,修司闻言浮起一丝浅淡的纯真的笑容。
      “我的一点爱好。”
      这应该是赫尔曼第一次看到那张精致的面孔上出现“笑”这种表情。很难形容……那笑容含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与些许羞涩,像天使,像和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生物。

      “你笑起来很好看。当然,不笑也很好看。”
      “你总是这样勾搭年轻男孩子吗?”
      赫尔曼笑道:“不,通常不需要我主动勾搭。”
      他走近了那排架子,上头的盒子写着日期和标题,像是储存的视频之类的东西。
      “所以你喜欢电影?”
      “我希望能当一名剪辑师。”
      “剪辑师?”
      修司的语气中荡起愉快:“剪辑一些神经输出的类似于梦的东西,很小众的职业。这是套神经电学设备,能通过线路导出‘梦境’,或者说‘意识’,成为影片。不需要进行实际拍摄的影片,全由脑神经控制。”
      赫尔曼怔了怔:“一定不乏人告诉过你,你的爱好太过浪漫。”
      “人们只笑我荒谬不切实际,只有你说浪漫。”修司又笑了。

      赫尔曼理解地说:“这也不能怪他们,你现在是个帮派头目。”
      “我希望白矮星能慢慢淡出那些灰色的买卖,全面经营合法的生意。那之后也能涉及一些娱乐产业,这虽然是个人的兴趣。”
      这个梦想在布拉维比梦境本身更飘渺。
      “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开家公司,而要接手白矮星,把它拧上正轨?”
      修司不假思索地回答:“白矮星是把我养大的家,赫尔曼,而我没有办法抛弃整个家。”

      赫尔曼向来独来独往,如今或许只有老雷诺能算作他的牵挂,可是老雷诺与他的关系,更像是某种忘年之交,朋友,而不是家人。家人的感觉有些不同。赫尔曼概念中的家早已不存在了。
      被那些不明缘由不明来历的子弹击碎,遁入看不见方向的黑暗。
      他早已沉沦在布拉维混沌的洪流中,偏执地以仇恨支撑他颠沛流离的人生。

      “你想试试吗?”修司的声音把他从恍惚的思绪中拉回。
      赫尔曼有些措不及防:“试这台机器?”
      “如果是非专业人士接入机器,一般会倒映出最近的梦境片段或潜意识里长期存在的东西。”
      这是台有趣的机器,赫尔曼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任务,一定会很乐于玩玩。
      他沉着地试探道:“你的邀请几乎是在说你想窥探我的大脑。”
      “你有什么害怕被人看的想法?”
      赫尔曼踟蹰着,却感觉哪里不对劲。绝不是因为眼前的人曾出现在自己带有色情意味的梦里过。而是当下,当下的邀请。
      这是单纯的对第二次见面的人的友好表示,还是别有用心的挑衅?
      “下次吧。”
      如果有下次的话。
      修司目不转睛地看向他,黑曜石般的眼睛,深不见底。

      “我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同样的问题问两次,一定在期待不一样的答案。

      空气微微战栗。
      赫尔曼静默了良久,脑中却是空白的。思维消亡在犹豫之海。他做杀手不是为了钱。他应该庆幸艾玛当时没有破例告诉他雇主信息,哪怕任务失败,尚不至于招来祸端。
      赫尔曼倏尔呼出一口气,低声道:“有人要取你的命。”
      他做出了选择,选择诚实。

      “那你是来杀我的。”修司问。他的面容如同无暇的雕塑,并不为此惊恐,有一种异常的淡定。
      “我现在任务失败了。”
      “你接下了杀一个救过你命的人的任务。”
      “我不接,总有人会接。”这倒是他接下这不太符合原则单子的主要原因。
      修司明亮的眼睛看过来:“你不担心我发现你的身份,派人处决你?”
      赫尔曼直直站立着。他早已考察好房间的构造,脑中演绎着无数个脱身的方案。

      他沉声应道:“担心。但你不会。”
      修司今晚笑得有些频繁,这回的笑容透着分诡黠:“有意思。这是你模块的预测结果?”
      赫尔曼深邃的眉眼看向他:“不,是没有逻辑的直觉。”
      人类的很多行为并无法准确预测,何况还是个相识太短数据不足的对象。
      修司莞尔,起身去到一旁的吧台,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往一个直筒型的玻璃杯中加入冰块,哐当,哐当。又依次倒入了些琴酒、伏特加、白朗姆、利口酒,然后一刀一刀地切着柠檬瓣,往杯子里挤入柠檬汁。
      最后他倒进某个棕色软性饮料,拿着玻璃杯走回了赫尔曼面前。

      他比赫尔曼矮上十公分左右,微微抬头。
      “我不巧知道是谁要杀我。既然你这单生意没了,我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
      “我雇用你。”

      在布拉维这座绮丽纷乱的不夜城,只有生意。
      赫尔曼垂眸看着修司。他似乎总能近距离地看着他,可无论多近,都隔着难以捉摸的银河。
      赫尔曼拿过了修司手上的酒杯,喝了一口那红茶色的玩意儿:“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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