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序列刺客》我还是太莲轻了

17、15.

　　落雪了。
　　天地银装素裹，藏起了墙角莓苔的渍痕，盖掉了往日随地可见的弹壳与齿轮。
　　在布拉维旧时贫民窟的某条小街，一幢幢平楼紧密排布，逃生楼梯旋转着塞进了缝隙。房顶的雪在工业的热气下一点点蚀掉，凹陷出青黑的方块，就像有人用力按下了钢琴键一样。
　　这里地处偏僻，没什么人。赫尔曼穿着黑色大衣，身后留下了长长一串脚印，延申至一间半球形建筑前。反光的合成材料如同一枚枚鳞片，盖在外头。

　　这栋建筑看不到入口。因为师傅只让通过测试的人获得权限进入。
　　这还得归功于当年小仓鼠和另几个不靠谱的学徒，师傅毫不留情地把人轰了出去，建立了系统，说什么时候能攻破了再进来。
　　只要她呆在建筑内，系统就会开启。可她从不出门。

　　测试需要神经骇入，赫尔曼并不确定他现在能坚持多久。但这个进门的测试通常不会太难。
　　如果他解决得够快，都好说；如果他慢了……他也许会倒在这冰天雪地，生死不卜。

　　赫尔曼望着建筑上自己的倒影，将手覆在了一块鳞片上。
　　鳞墙上迅速荡开一圈圈光环。赫尔曼周身的景色，如同皑皑白墙四面分散，超音速蝴蝶般逃离飞走。
　　他进入了一片透明虚无的幻象空间。
　　赫尔曼脑内对信息编码，数据开始具象成若干圆柱，向上疯长，高低代表体量，颜色标识了类型。右侧是无穷远发来的光，数据圆柱投下了阴影。
　　他失重悬浮在一张巨大的黑白棋盘上，凝视着这片瑰丽的数据景观。

　　系统内置程序，在中央化作了一道棱角锋利的大门，蒙着一层银灰的纱，显现一行金黄的指令：
　　找出异常。

　　从已经形成的图像中找到漏洞？
　　数据高度？分类错误？他飞行在棋盘上空，检阅起数据核映射出的阴影是否错位。
　　测试用数据已经经过大脑编码可视化，画面并没有异样。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我的大脑欺骗了我。存在合理的错觉。
　　他立刻将画面转码为原色数据，一遍一遍切换寻找最佳分辨率。三张浮空的原色矩阵，宛如闪着炫光的鱼线勾成方正的网，铺陈开来。

　　空间抖动出神经相位失衡的杂质。一部分矩阵如同萤火虫般消散。
　　该死！
　　他赶紧找回丢失的数据，重新构建。

　　对比矩阵中的数值，他很快找到了答案。
　　映射叠加的阴影造成了棋盘错觉。棋盘中有两个格子的颜色，看起来一黑一白，实际是一样的。
　　伴着细碎如风铃的叮当声，亮得耀眼的矩阵一瞬消散为纷飞的余烬。
　　眼前的画面又开始断断续续，就像故障晶体管电视机。他迅速连入系统的逻辑层输入答案，将两个异色格连接了起来。
　　门中的纱布泛起紫光，他飞进门内。随后紫色光芒炸开，将整个虚拟空间淹没……

　　……

　　眼皮睁开。合上。睁开，再合上。睁开。
　　咻——
　　一面哑如黑光的巨大金属电光火石地袭来，尖尖的顶端让视网膜惊得精神抖擞！
　　一把重到可疑的镰刀横在面前。
　　赫尔曼侧额冒出薄薄一层汗，转动眼珠，顺着长长的金属杆寻找源头。
　　一个小巧的少女……至少外形上是小巧的，少女，轻而易举地单手执着巨镰。

　　“越过你的感知，你将不再被表象欺骗！”她细如孩童的声音义正言辞喊出口号，陡然抬手，收回了镰刀，扛在肩上，眼睛如同血色宝石，仿佛一个灵异的人偶。少女跳下了凳子，嘴里振振有词：
　　“人类的视觉系统如此精妙，却仍会造成错误。更何况别的系统？我们所依赖的感知啊！只会给我们错觉——主观意识与客观事实不符，人们被错误的信息诱导，常常做出错误的选择。你以为你活在真实？活在虚拟的牛仔比活在错觉里的人们更加真实！”

　　“少女“说完，下一秒就像只欢快的小蜜蜂一样嗡嗡飞来：“1分47秒，没有很退步嘛~赫尔曼~~~为师好想你~~~~~”

　　赫尔曼脑门滴下颗豆大的汗珠。会有人想人想到见面镰刀招呼？他深呼吸了口气，撑着身子从简易手术台上坐起来。
　　“快四十岁的人了，能不能温……”这柔字还没说出口，腹部重重挨了一拳，他就又倒下了。
　　但是暴躁“少女”却是一脸的委屈，水灵灵的大眼睛都是颤抖的波纹：“你对我不好了。”
　　？
　　瀑布汗。赫尔曼决定先躺一会儿。

　　眼前这人是师傅。她的脸显然是改造的面具，却意外跟她那翻脸如翻书的心智格外契合。
　　师傅头发长及股下，额上绑着黑色纱布缎带，那双红眼分外醒目，侧脸浮着紫光数码纹路。一身裸色长裙，挂满华丽的金丝勾线。一手手腕上嵌合着繁复的机械美学手环，另只手戴着及肘蕾丝手套。
　　你要说她打扮哥特，她的裙子太熠熠生辉。可要说她爵士时代，孩童模样自然没有富丽慵懒的成熟。

　　师傅那双红眼睛，源自她在二十七岁时，强行骇入了网络，导致视神经枯萎，也导致她的四肢都是机械体。好在当时及时断开连接，枯萎没有蔓延。

　　牛仔骇入网络，如果信号紊乱，神经枯萎的起点是随机的周围神经系统，从12对颅神经或是31对脊神经开始都有可能。如果坐视不管，最后中枢神经系统（脑与脊髓）也毁坏，就会切实丧命。
　　所以准确来说，师傅的义眼和普通人的义眼，并不相同。她的大脑已经没有发出视神经了。
　　她在现实世界“看”到的只是数据代码；她只有在虚拟空间，才能体验普通的“看到”。毕竟，单单连入某些虚拟空间，不进行黑客行为，基本就是连入一个单机虚拟游戏的无害操作了。
　　这也是她不出门的原因。

　　师傅弯腰瞪着红眼睛凑了过来：“喂喂，赫尔曼，你是来干什么的哦？”
　　赫尔曼开门见山：“借我个牛仔。”
　　“识货！”师傅兴奋地又在他腹部锤了一拳。赫尔曼只在担心她最好把她的镰刀拿稳一点。
　　这间屋子四壁都是橱窗，陈列着各种武器。泰|瑟枪，激光爆弹，十字剑，什么都有。赫尔曼的武|士刀也是他走时，师傅送的礼物。
　　师傅是个武器收藏家。有部分也源自她的主要业务，靠牛仔手段，帮一些丢失了“宝物”的人偷回他们的“宝物”。

　　赫尔曼终于坐了起来：“入侵的地方很敏感，来个可靠的。”
　　师傅扯着自己头发转圈，歪着头：“白在哦。”
　　赫尔曼皱了皱眉：“换一个。”
　　“只说技术，白目前是最好的。”
　　“没有新来的？”
　　“你以为培养牛仔是种西瓜，种瓜就能得瓜？”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了。
　　“嘿！师傅，今天来人了？外头有脚…印……”来人手上抱着些日用品和食物，说着说着，声音小了，然后愣住。
　　他看到了赫尔曼，后面想说什么好像瞬间全忘了。本来的轻松日常顷刻灰飞烟灭，就像吃到了枚很苦的药片，只是闭着嘴，想咽下去。
　　然后他突然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磕磕绊绊地碰歪了摆动钟摆一样的仪器，像只僵坠的蜻蜓，从门口跑走了。

　　师傅嘟了嘟嘴，把巨镰挂在了墙上，晃荡到了桌边，扒拉扒拉了那些白色聚乙烯：“啊，白果然又买了樱桃啊，我记得你很喜欢樱桃的赫尔曼，你吃吗？”
　　“不了。”
　　师傅耸了耸肩，提着颗樱桃送进嘴里。她独自吃了会儿，又说道：
　　“我说赫尔曼，进虚拟格斗场打一场么？”

　　赫尔曼和师傅连进了虚拟格斗场。场景在云端之上的神庙，断壁残垣，巨石雕像。
　　他们飞天遁地，在那全然脱离现实的多里克柱式间穿行，挥洒汗水。最后以平局收场。
　　运动总是会让人暂时抛开费劲的人际琢磨，解开麻绳样的心思。

　　“啊啊啊，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战斗了！”师傅瘫坐在引擎机上。
　　赫尔曼笑着吞掉了一丝喉咙间渗出来的血。虽然格斗场是虚拟程序，但大脑会认为是真的。如果没能很好地区分现实与虚拟的边界，受伤会更严重。师傅这方面显然更在行。
　　师傅拿红眼睛看着赫尔曼，那双眼中已经很难揣摩出表情。
　　她悠悠说道：“赫尔曼，白会帮你的哦。你知道。”

　　赫尔曼没回话。
　　是，他知道。只要他开口，白哪怕会闹别扭，但最后一定会帮他。

　　如果说之前让伊凡那样和他几乎无关的牛仔卷入，他还不受影响。那让自己以前的恋人也掺进来呢？明知道对方还爱自己。
　　可以给一个美化的理由。我只是想让他帮助我。帮助。而且他是心甘情愿。可如果换一个恶劣一点的词，让白帮助和利用白，并没有区别。而利用这个词就会在失衡的天平上再压上自私的砝码。赫尔曼无法回馈白或许期待的事情。
　　他回馈不了白的爱情。

　　因为赫尔曼无形中已然发现，他贪恋起和修司消耗的夜晚。比起曾经无数个激情无度的夜晚更甚。
　　那个人重新定义了夜晚。他孤高、冷淡，他也浪漫、纯真。可以在我的理解之外，可以不涉及一切。只拿眼前的事来说，他为不为我提供泰格集团的数据，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感受。
　　但我会想他。就想现在，我又在想他。
　　赫尔曼出发来师傅这里前，告诉过修司，这里为了防止追踪，会屏蔽外来信号，无法联系。
　　他为此扫兴。

　　突然一粒樱桃子弹般飞来，赫尔曼反应及时地伸手接下，在他的机械义肢上撞出当的一声。

　　“有没有听为师说话！”师傅细细的声音吼道。
　　赫尔曼呼了口气，说：“嗯，我去和白说吧。”